她觉得这张照片很像凡高笔下的海牙,从此以后,凡高就只是她一个人的凡高,与齐默毫无关系,事实上,她最开始喜欢凡高,原本也与他无关。一切都回到最初的状态。
如果不是齐默tຊ高考前的那封道歉信,她本来应该在平静中过完剩下的高三的。
夏沙轻轻叹了口气,她和齐默之间,真的有无数次可以画上句点的地方。但每一次她以为的句点,都不是最终的句点。
正在她陷入思绪中时,柯木用手肘推推她,示意她往前看。夏沙定晴找了找,才看到齐默站在校门口,像是在等着他们过去。等夏沙抬头目光和他接触在一起,他大力地向她挥了挥手。
夏沙几乎立刻就读懂了齐默的兴奋:这是偶遇,不算专门找她。
这是原本那天初雪日时,她在桥上发现他时的心情。而今,情势倒换,夏沙在校门口看到齐默时,接着她刚才的思绪,夏沙的第一反应是:如今的她,依然不能在人群里一眼就看到他。
夏沙脚步没有停,接上柯木刚才的问题,他在问她怎么让齐默相信她对未来的预言。夏沙半开玩笑地说:“我和他说,十二月二十八日这天,会下雪。”
“可以啊你,这都能想到。”柯木笑了两声,迎着齐默走了过去。
是下雪,不是下雨。对于两三年甚至更久才会下一次雪的林城来说,这的的确确算得上是一个预言,而且很快就能验证是否能成真。
她那天确实和齐默讲了,这一天会下雪。是已经超出天气预报范围的精准。
齐默也很快问了,她记得这么清楚,是否和他有关。
他像是对她所讲的一切,深信不疑。完全跳过假设,直击结论。
无论是装傻还是聪明,他都做得很极致,又或许两者本来是一致的。他能看透她的部分,原比她想象的多。而她花了数倍的时间,才完成了对他透彻的了解。
十七岁时,她不是他的对手。二十五岁的她,才占了上风。
又或许,十七岁时她也不是不聪明,只是若身在局中,就很难冷静地纵观全局。只有跳出来的人,显得智慧超群。
他们这一路的结局会在哪里呢?在夏沙的经验里,从来都是由齐默开始,由齐默结束。她永远被动,他永远主动,无论是出现还是消失,都是这样。
眼前的齐默,显然并不觉得初雪这天,是一个结束的日子,他招呼着夏沙:“真的下雪了。”讲完这句,齐默又看了眼柯木,不知道他是否明白他话里“真的”这个感叹的由来。
柯木笑着接了话:“是啊,昨天看天气预报的时候,我还不信。”
齐默自然地接了话:“放学后玩雪吗?”
夏沙摇摇头:“明天还要考试呢。而且,这不是一场很大的雪。可能下午我们考完时,就已经化了。”
柯木却说:“没关系,期末考试完,放寒假的时候,我们再约一次吧。”
夏沙转头看他:“那时会下雪吗?”
柯木潇洒地一笑:“到时看就知道了。”
第85章 85.潜意识
直到考完这次月考,夏沙才和柯木又碰了头。
那天的雪,果然化得很快,甚至没有来得及在地面形成些像样的积雪就化掉了。大雪对于小城来讲,是很少的,以至于每一场可以玩的雪,在夏沙的少年时代都印象深刻。高三这个寒假是否下过大雪,她没有特别的记忆。
“期末考是在一月底吧?”夏沙和柯木对着日程。
“是的,因为二月初就要过春节了。”柯木确认着高三上学期最后的考试时间。
“这次期末考,可能是高中三年来最没有存在感的期末考了。”夏沙感叹。
“因为三月回来就要一模了,和一模的压力比起来,期末考就不算什么了。”柯木说。
夏沙认可,确实是这样,一模对他们的意义,是在真正的进入高考状态了。一共三次模拟考,在全省统考中锚定自己的排名,从而知晓自己的水平能上什么学校。三次模拟考试的题,二模最难,三模最容易,一模最接近真实高考难度。这是老师在给他们强调一模重要性时说的话。
回头来看,一模也是许多人重视高考、一心向学的转折点。老师在那时会告诉他们,从一模开始努力,还来得及,会给他们举往届学生逆袭的案例,然后高考倒计时就进入一百天。
人在有一个更大的压力事件时,会下意识的淡化其他事件的带来的压力。夏沙还记得,她刚回来时,一个小小的周考都能把她逼得手忙脚乱,需要全神戒备才能应付。而如今面对高一高二时本来意义最为重要的期末考时,却在年后一模考试的压力下,拥有了一种对比之下的淡定。
夏沙抬头看了一眼柯木,他也是这样吧。
他从进入循环中起,最大的压力就是要解决自己的生死,相比起来,高考和高三生活的压力都不是最重要的。在生死面前,考试和其他烦恼,都被衬得微小起来。怪不得柯木对考试这件事,显得那样随意。她最大的心愿是改变高考志愿,而他的目标是改变影响他生死的命运线。
不过,他们各自的心愿和目标,不论轻重,本质都是改变他们的人生轨迹。如果世界线是可以改变的,那他们的问题就是同质的。
但柯木在这个问题上,比她想象得要更加心事重重。
最开始,他们的关注点都放在了不能出循环这件事上,默认了只要能出循环,那未来就会理所当然地顺流而至。但在柯木对齐默态度的反复和踌躇上,却嗅到了些不同气息。
她问柯木:“你说期末考试完后要约齐默,是认真的?”
柯木点头:“约他出来做题。”
“那放假真的会下雪吗?”她又问。
“会,比这次大一点。”柯木肯定地说。
“你上次还不想让他进入篮球校队比赛的十人名单,怕他因此和你相熟,你现在怎么又改变主意了?”夏沙继续她的疑问。
柯木迟疑了一下,说:“因为他好像已经被你说动,开始改变了。我再加把劲,说不定能改变他高考的结果。”
夏沙摇摇头:“如果只是这样,那你一开始不用想着疏远他也可以的。只要出了循环,你们之间的关系都在你的掌控之中。说得简单一些,你不去约他去那次骑行就可以了。”
她想了想,接着说:“之前你和我说,出循环的条件是弥补我所有的遗憾,因为这个世界是因我而生的。但显然,你还觉得出循环的另一个条件是,我改变了齐默的人生轨迹。在他的人生轨迹被切实改变之后,我们才会被循环放出去。是这样吗?”
柯木跟着她的话思考着,点点头。
“之前那么多次循环没能出去的原因,你认为是我不愿出去。认为一定要是我改变齐默的人生,这个条件才会触发,对吗?”
柯木再度点头。
“但你有没有想过,在出循环的条件里,为什么没有你的这个要素?”夏沙缓缓地说出她真正的疑问。
“只有你,既和齐默一起经历了那场危险,又和我一样进入到了循环,你才是同时满足了两个特殊条件的关键人物。或者说,是唯一的人物。因为我是在你之后,被你的不断试错而拉进循环的。”
夏沙略略停顿了一下,整理了一下思维,继续说:“所以,出循环的条件里,应该有你的要素。觉得要弥补我的遗憾,是你的想法;觉得改变了齐默的人生轨迹你才会安全,也是你的想法。你之前一直说,是我不愿出去才不能出循环,但在至少在前面几次时,我是愿意出去的。有没有可能,其实是你不想出去?”
柯木脱口而出:“我怎么会不想出去?我和你又不一样。”话出口后,他又意识到什么,猛然收住了要讲的话。
夏沙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他和她不一样。
他人生的高光阶段,不只是到高中为止,他从高考到大学一路都没有遗憾,他的人生还在一直向上,前途不可限量。绝不像她这个在未来的失败者,会这样没出息地留恋高中生活,哪怕是最辛苦的高三,都可以一遍又一遍地过不腻,甚至还过出了怡然自得的心境。
这样的他,才会在听说她其实没有复读时,露出那样的神情;对于一直她在过第二志愿人生的态度,他其实一直颇有微词。对于把她拉进循环,不得不让她做队友这件事,他其实一直是无奈的吧。如果换一个人,换一个更勇敢、更干脆、未来更值得期待的人,他的引导一定会更轻松,循环说不定早就结束了。
他大概是这样想的。夏沙并不难猜到。
但他停住了口,夏沙也没有生气。她耐心地说:“我的意思是,更准确地说,是你潜意识里不敢出去。你是觉得哪里没有准备充分?还是对你找出来的这两个条件没有百分百的把握?”
夏沙看着他,问:“你是不是在害怕什么?”
柯木没有回答,但没有反驳,已经是一个提示。
夏沙没有着急,继tຊ续劝说道:“如果你认为,我的意志是破出循环的条件之一,那你也要允许我假设,你的意志甚至潜意识也同样重要。不然,我的失忆也许就没有价值。”
柯木依然保持着沉默,但他看向了夏沙,没有回避她的目光。
夏沙知道他还在犹豫,她叹了口气,说:“你没有必要害怕我知道真相,因为我从来就没有想过要追究你的责任,不管是把我拉进循环,还是和我的抢卷事件有关,我都没有因此而对你产生愤怒。”顿了一下,她说:“包括,我从来就没有问过你,我为什么会失忆。”
夏沙看到,柯木的瞳孔骤然紧缩了一下,她知道,他必须要说些什么了。
他一直对她没有全部的坦诚,而她也得过且过地避开一些真相。生怕真的揭穿到某一层,两个人就连伙伴也没得做了。但情势发展到这地步,有些事情,不得不搬到台面上来讲。
夏沙坐直了身子,等着柯木的回答。
柯木缓缓地坐直,然后站起来,走到窗边,把隔着夏沙一个位置的窗子推开了一条缝,然后猛烈的冷风和新鲜空气,就顺着那条缝钻了进来,把室内温度一下又降低了一些。呼吸了几口冷风带的新鲜空气后,柯木关上窗,转头对着夏沙说:“之前我说过,你对齐默太宽容。但这宽容用在我身上时,却不是那么好过。”
他把身子转回来,正对着夏沙,然后往窗棂上一靠,接着说:“你只有在不在乎一个人时,才会展现这种宽容。”
第86章 86.观测意义
夏沙想说些什么,柯木对她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说:“你等我先说完。”
他把身子的重心,又往后移了一些,调整到一个舒服的位置,像是要做好一场漫长谈话的准备。调整好姿势,柯木像是找到了这场谈话的线头,把他卷好的毛线球,一点一点地抽给夏沙看。
“你知道,我在很久之后的后来,再听到你的名字。首先想起的,不是我们是高中同学,也不是你在高中时成绩有多好,而是条件反射地最先想到齐默,或者说,想到我们在路上的日子。每一次我们上路时,他总会和你联系,像是什么特别的仪式感,久而久之,我就习惯了每次上路时提到你和谈论你这件事。”
“我们第一次一起旅行,是高考之后。我知道自己考得很好,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书读,但毕业后的那个暑假,我总想做些不一样的事,而其他人没有那么疯。我们收起背包,就坐上绿皮火车,一路北上坐到汉江。有信号的时候,他就和你发短信,没有信号的时候,我们就聊天。我那时才知道,他还在和你联系。”
“你被抢卷的那件事,在年级上很出名。从文科班到理科班都知道,特别是你在那个考场,都是各班的前几名,而我也在现场。只有在现场的人,能感受到当时的那种荒诞以及这件事居然会发生在你身上的不可思议。大家都在议论你的运气不好,虽然只是一次月考,但对于考试从未失过手的人来讲,知道那是怎样的打击。”
“在你被抢卷的时候,我就直觉不好,因为可能会与我和齐默前一天的对话有关系。抢卷时老师那样凶,大家都觉得你会哭,会受不了,会缺席下午的考试,然而你没有,你下午没事发生一样考完了最后一门考试。我当时松了一口气。”
“但是,后来的事情演变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知道要以这次成绩来定清北自主招生的候选人时,我可能和你的语文老师心情一样,没有人能对可能影响一个人这样重要的未来而感到无动于衷。即使是你高三下学期三次模拟考的成绩一次比一次好,我仍然不能确定,当初那件事对你有多大影响。”
“我都是这样想的,何况齐默呢。但他愧疚的表示方式,是用逃避面对你来继续施加伤害。后来我想,可能是因为我和你一样都一直站在差不多的位置,所以能体会这件事给你的冲击。他站在远处,因为无法估量和体会他直接带来的影响,所以干脆选择逃避。”
“因此,对于你能重新接纳和他做朋友这件事,我真的非常意外。你对他实在非常宽容。我是和你相处之后,才知道,你不是宽容,你是已经划出了一条明确的界线,确信他不能再伤害你。而你对真正在乎的朋友,通常比对不在乎的人要决绝。”
“最开始时,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一定要把你这段友情抓在手里。但我们一起冒险的次数越多,我就越来越知道,他为什么一定要抓紧你,有这样一个可以安心可以写信存档自己某段人生的朋友,真的很让人羡慕。”他停了一下,说:“而且,你让他相信许多东西,那是一种信赖,甚至羁绊。他也许有很多朋友,但只和你有这种存档历史的羁绊。”
“当我回到高三开始的时间点,我几乎立刻就知道,这与你和他之间的羁绊有关,与他在你那里存档的记忆有关。我和他,在这一年都与你形成了命运轨迹的拨动和交缠。”
“虽然你说你和他之间的邮件都丢失了,但我觉得,重点不是邮件,而是你的记忆。他在你那里真正存档的,不是给你的邮件本身,而是你对他的认知和观测。”
“所以,你的记忆,对于这个世界的形成非常重要。”柯木终于站直了身子,认真地看着夏沙,说:“我和你说这么多,是想证明,即使出于要保护这个世界的原因,我也绝不会对你的记忆下手,故意让你失忆。”
夏沙的思绪,在柯木的叙述中翻腾着,把他抽出来的毛线头,卷成自己理解的形状。很多事她都是知道的,但在他的角度叙述出来,形成的是一种被观测的确证。一些她总觉得在齐默消失后,她认为无法被别人知晓她也无法证明的部分,一些只有意识发生而没有实际意义的部分,都在这种第三者的确认中,被固定成一种尘埃落定的踏实感。
被别人确证的事实,原来是可以这样抵消自我认识的虚无感。那种感觉,就像是一座只有她能看到的空中楼阁,缓缓地显形,然后落地。一场漫长而持久的存在主义危机,好像在被安抚和消弭。
这就是被观测的意义吗,她体会着此时的感受。
但她把自己的疑问,还是提到了感受前。她把柯木给她的长长的毛线头卷好,继续自己的提问:“所以,我的失忆是意外?我在上一轮,是经历了什么危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