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岁,人家都是七岁上学,你咋是九岁?”
“唉,就是的嘛,为的就是这个事。”李汉民好像亏欠了谁似的,叹了口气,说了句:“我这个当爹的,没用。”他的眼睛慢慢湿了,他拿自己粗糙的大手鼻子眼睛上一抹,继续说,“我没本事,把娃耽误了,没钱给娃上学。”
“你有工作啊,上个小学的学费,几百块钱,你拿不出来?”
李汉民的一张脸都皱了起来:“唉,我……其实也搞不清楚,学校说,我的户口有啥问题,要交个借……借啥子费,不然不让我娃上学。那钱和学费不一样,我去几家学校问了,都是这话。”
“借读费?”
“哦,对对,是这个,哎呀,要三万块钱,你说我,一个月工资才两千多,唉,娃他妈又走得早,家里困难得很……”李汉民说着,吸了下鼻子,愁苦笼罩在他身上。“你说,我上哪儿去弄这钱?要不是,我也不能偷这些,实在是……娃耽误不起了……”
这个借读费就是最近一两年兴起的,还诞生了一个新兴的词,教育产业化。强子听到的时候就骂,想钱瞎了心了,现在真是他妈啥都能产业化。但借读费具体什么情况,他不清楚。他也纳闷,怎么现在娃们上个学,还这么多弯弯绕。
他正要继续问,庄昀的声音在脑后响起:“廖队,在这里审问嫌疑人不合规矩。”
派出所的民警们都吓了一跳,张望着看,谁敢跟廖队长这么说话,以为是个领导。强子回过头,望着庄昀,想说但没说话。
庄昀走到门口,说:“我让带他到这来,不是问盗窃案,是要问杀人案。一个涉案,一个目击,是两码事。你要问盗窃案,回去才能问。”
“我也没说什么,你问吧。”强子没计较。俩民警一看庄昀是女警,又看强子这个态度,齐刷刷给庄昀敬了个礼。
李汉民瞪大了眼睛:“杀人案?不是啊,长官,我没杀人,那……不是我,我……不敢……我就偷了点东西,没杀人……”
“哎呀,又来了,没人说你杀人。”强子说着,想起了楼里的隔音问题,推着李汉民往楼下走,“走吧,我们下楼去问。”
一行人下楼到了面包车里,李汉民被塞在后座上,吓得满头满脸的汗。强子和庄昀坐在对面。庄昀问,刘贺记录。雨已经小了不少,滴滴答答的,在车窗上响。
“李汉民,我问你的,希望你能如实作答。这关系到一条人命。”
李汉民看着庄昀,又看看强子,汗止不住地往下淌。
“不是你的事儿,你放心说。”强子说,李汉民这才点点头,望着庄昀。
“上周五,为什么你没有偷 B 栋的 2 层和 4 层?”
“因为那两层有人,我怕她们听见响动,就没敢动手。”
“你是怎么知道这两层有人的?”
“我就是直接敲门,因为本来就要我查煤气阀门,这是市里的通知,说排除安全隐患,所以我就想,这也没人怀疑。”
全让庄昀说中了,刘贺一边记录,一边看庄昀,眼神都亮了。
“所以说,你见到了 401 的业主。”
“见了,她开的门,401 那家是个孕妇,我知道的。”
庄昀和强子对看一眼,强子问:“几点钟,记得具体时间不?”
“具体时间不太记得了,ᴊsɢ但应该是三点半以后。”
“能肯定么?”
“肯定,我偷……我在 302 的时候,拿了块表,我特意仔细看了表盘和表带,感觉值些钱才拿的。我记得那会儿差不多是三点二十八。到我上楼,敲开她门,就算是三点三十五分吧。”
“上一层楼要五分钟?”庄昀马上提出疑问。
“不是,孕妇嘛,开门慢,她晃晃悠悠走过来,要一会儿时间。”
“嗯,”倒是合理,庄昀想,“开门之后呢?”
“开门之后,她吓了我一跳。她脸上贴了一片白色的纸……俩眼睛窟窿漏出来,我还吓了一跳。”
“那是面膜,你往下说。”强子说。
“我不知道那是面呀,还是馍,反正没见过活人往脸上盖白纸的。然后我就说,我是来换煤气阀的,她叫我换了鞋套,才让我进去的。”
“你穿鞋套的时候看没看见,地垫上当时有几双鞋?”
“好像就一双,平底鞋。”李汉民想了想说。
“女士的?”
李汉民点头。
“也就是说,她家当时没有别人。”
“应该是,反正我没听见啥子动静。卧室里有没有人我也不知道。”
“你待了多久?”
“最多五分钟,换个阀门要不了多久。”
庄昀想了想,又问:“之后呢,你做了什么,听到什么,看到什么,一丝不落的告诉我。特别是——怪事。”
李汉民瞪大了双眼,望着庄昀:“哎哟,长官,你真神了哇,我那天还真看到一件怪事。”
第11章 第二个人
李汉民说,那天有个人冒着雨从楼里跑出去了。
“冒着雨,你是说他没打伞么?”强子问。
“可不是嘛!那天那雨下的,天上泼水呢。我那个时候已经到了六层,刚把 601 的门打开,听见下面有脚步声。我赶紧顺着楼梯扶手往下看,就看见一个人急忙忙下楼去了。我透过墙,往下望,见那人也不打伞,也没穿雨衣,顶着那么大的雨,直接往大门的方向奔。”
“你看见他是从几楼走的?”强子问。
“这我没看见,我从六楼楼梯往下看,就能看见有个影子在下面晃,分不清几楼。”
“那你看见他长相了么?”
“没有啊,”李汉民说,“他下楼就左拐了,我就从墙窟窿里看见一个黑影子,一闪,就没了。”
“身材高矮胖瘦你总看见了吧?”
“瘦,”李汉民很快说,他又想了想,“应该不太高。”
“黑色衣服,体型偏瘦,不太高。还有呢?裤子什么颜色,头发呢,有颜色么,多还是少,鞋看见了么?”强子的问题一个比一个快。
李汉民眨巴着眼睛望着强子,嘴里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你别急,慢慢说。”庄昀拍了下李汉民,又转头对强子小声说,“你也别急,这个人不一定就是凶手。”
“你怎么知道?”强子晕了。
庄昀打个手势,让他别问,示意李汉民先说。
“他裤子……我没看清楚,好像是深色的。我在六楼,他在一楼,我还是从墙上的窟窿往外看。就那一下功夫,我也没看太清。鞋就更看不清了。头发嘛,看不见,他戴着个黑帽子,帽舌舌压得低得很。”
强子又问了好些细节,李汉民一个也答不上来,愁眉苦脸。强子越问越靠前,李汉民越答越缩巴,渐渐从座位上滑了下来,蹲在地上,低着头。
庄昀忽然想到一个问题:“202 那家,你进去了没有?”
李汉民蹲在地上想了想:“进屋了,坐轮椅的老太太那家,我给她换了阀门。”
“她家里有别人么?”
“没有,她家经常就她一个。”
“好,你再想想,201 和 402,你敲门了没有?”
强子不明白现在还纠结什么 201 和 402,这两家既没被盗,又没死人,盐里没有,醋里也没有,问这干啥?他看了一眼坐在前排记录的刘贺,刘贺也摊了摊手,同款疑惑。
“我敲了门的,”李汉民说,“我查煤气嘛,肯定每家都敲门的。那两家肯定是没人。长官,那两家我真没进去偷。”
“刘贺,你给我的资料里没有这两家,你找找看,有没有口供,那两家当天到底有没有人?”
“确实没人,”刘贺翻找了一下说,“那两家我们也是问过的。家里没有老人,业主都上班去了。那两家也没被偷,与案件没关系,我就没加进资料里。”
“以后别自作主张。”
刘贺吐了吐舌头:“哦。”
强子看了一眼刘贺,又看了看庄昀,一时没搞清楚这个关系,又问:“小庄,你这问东问西的,201 和 402 两家到底和这个案子有什么关系?”
“廖队,你没发现古怪么?”庄昀缓缓转过头凝望向强子。她不是简单的看,而是一种极强的凝视,好像要把人扎个对穿。
强子不自信起来,含糊道:“有什么……古怪……么?”
“李汉民他从一楼走到六楼,挨家挨户逐个敲门,每间屋子他都进去过,没见到这个黑衣人。刘贺也帮我们确认了,201 和 402 当时压根就没人。也就是说,六楼往下的所有房间里,只有一个老太太,一个孕妇。”庄昀斜挑了眉,“那这个黑衣人,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嘿!强子脑后一个激灵,还真是,哪儿冒出来这么一个黑衣人?
强子想了半天,脑子中一片迷雾。本来以为挺简单的一个案子,怎么越查,不可解的谜团越多了?
强子说:“咱先不管他从哪儿冒出来的吧,刚才我就想问了,为什么他不一定是凶手?”
“时间不够。”庄昀说话总有股子利索劲儿,“李汉民最早是三点三十五分敲开 401 的门。他到 601 门口,听到了脚步声。这中间撑死过了二十分钟。凶手不可能完成杀人、剖腹、取婴等等一系列动作。而且我们在现场几乎没有找到任何有关凶手的直接证据,他很可能清理过现场。要完成这么复杂的过程,至少需要四十分钟或者更长的时间。”
强子点点头,庄昀借着问:“李汉民,你那天在楼里,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声音,没有啊,没啥声音。”
庄昀皱了下眉头,又问:“你那天进去过 601,对么?”
“是。”李汉民低头答应。
“那你为什么偷完 601 之后,就突然收手了?”
李汉民说:“那个黑衣人是下楼嘛,我在楼上不害怕。他一下子就走了。可之后,还有个人上楼来了。”
“还有人?”刘贺、强子和庄昀竟然异口同声。李汉民吓得一缩,点点头。
庄昀问:“你是说,有人从 B 栋楼外走了进来?”
“是,是,”李汉民说,“我听到脚步声,以为有人下班回来了。我就赶紧看了下表,那会儿是四点十八,我想着不应该有人这么早下班啊。但这种事保不齐,万一他上来了呢。我是维修员,楼道上碰见,他应该不会起疑。而且我想着拿的东西也不少了,就赶紧关好门,下楼了。下到四楼的时候,我记得 401 的门好像是开着的。”
“门开着?有什么异样么?”
“这个……我没敢多看,好像是没有。”
“那个人去到几楼?”
“我哪儿敢等他啊,我下到三楼的时候和那个人擦肩而过。那人浑身都湿了,滴着水呢。不过……听声音,好像他也是到四楼,因为我记得好像就一下子,他的脚步声就停下了。”
“四楼!”强子一把抓住李汉民胳膊,把他扯到眼前,问:“你看见那人的长相没有?”
“没,没有。”李汉民惊慌失措,“我没敢看啊,长官,我是……偷……偷东西去的,不敢看人脸啊,低着头就从他身边窜过去了。他个子挺高,人也壮,感觉挺凶一男的。”
“贺,赶紧记一下,李汉民你接着说,那人高有多高,壮有多壮?还有什么特征?”
“那人大概这么高,”他拿手比划了一下,“胳膊挺粗,特征……对了,我看见他穿着一件短袖 T 恤,好像是深蓝色,左胸上有一朵红花。”
庄昀拿了本子,涂了两笔,说:“是不是这样的花?”
李汉民看了一眼:“是,就是这样的。”
那花是个法国牌子,早几年在中年男人之间很流行,稍有点身份的都爱穿。可能是源自法国,名字起得特别媚,叫梦特娇。
强子点点头,掏出一根烟来,在自己嘴里点燃,递给李汉民:“接着说,还有什么特征?”
“他的裤子好像是长裤,黑色的吧,然后穿了一双拖鞋。”李汉民又想了想,“别的,好像没了。”
“之后呢,你知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离开的?”
“不知道,我当时也顾不上他,就赶紧走了。”
“从四点十五算起,一直到七点十分张晓彬发现尸体,这个人至少拥有近三个小时时间,足够他杀人并且清理痕迹。”庄昀ᴊsɢ说。
强子琢磨了一阵子:“哎,等等,我又有一个问题。”
庄昀点头,示意他往下说。
“你之前说,五点钟老张拖地的时候,地面干净,这说明 B 栋没有外人来过,对吧?也就是说,当天能到 B 栋的人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从物业办公室来的,要么是从 A 栋来的,对吧?可物业办公室那天只有三个人,李汉民、老张和陈大姐,他们三个可以相互作证。A 栋我们排查过了,那天留下的人都没有出过房门。可现在多出了这个短袖 T 恤,那这个男人是从哪里来的?”
“廖队,你提了一个非常好的问题,这证明你开始思考了。”刘贺闻言差点儿笑出声来,庄昀却丝毫不觉,说,“但你记错了,我从没说,这个凶手不可能是从院儿外来的。”
“什么?你说过啊,早上,就在这院儿里,我和刘贺都听见的。是吧,贺?”
“是啊,庄警官,你说过的。”他俩此刻特别激动,好像庄昀终于漏出了一个错处,让他们抓住了尾巴。
庄昀却摇摇头,说:“我是说,这个小偷不可能是从院儿外来的。”
强子想了想,说:“情况不是一样么?五点之前,楼道里没有留下泥水痕迹,不就说明,这个凶手不可能是从院外来的。”
“当然不一样。”庄昀说,“李汉民的盗窃是被一个意外强行打断了。我们现在知道,就是蓝色 T 恤男上楼打断了他。所以,他不可能有时间清理现场。可凶手的情况不一样,杀人之后,他很可能有足够的时间来清理自己留下的痕迹。比如,他可能将楼道拖过一遍。”
“拖楼梯?”强子扭过头问,“李汉民,你下楼的时候,有没有看见楼道里有泥水的痕迹。”
李汉民抬头想了想:“这个我真没看清,我当时一心赶着要走。所以……”李汉民不敢看强子,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
“不用问他了,”庄昀说,“保洁张大爷不是说了么,他去的时候,楼梯上是湿的,好像有人拖过一样。”
强子和刘贺都傻了,任何一句证词都逃不过庄昀的耳朵。
强子只能点了点头,知道再问不出什么,便拉开车门,让李汉民下车。付亮的警车掉了个头,又一次路过面包车的时候,强子忽然拉开门叫了一声。
付亮一脚刹住了车,摇下车窗:“廖队,怎么了?”
强子瞥了庄昀一眼,好像有点不好意思,匆匆下车凑到付亮车窗前。小雨立刻打湿了他的肩头,星星点点。他小声冲车后座的李汉民说:“喂,你闺女上学,还差多少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