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满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抓起笔,扭扭曲曲地写了一个月,里面的第二横甚至差点儿给月字封了口。后面那个满字,更是写得没个形状,巨大无比,像洒下的一把芝麻。
“得,我不会手语,你不认识字,我俩沟通不了。”
望渡打算放弃,想起来又问:“所以,你还记得我叫什么吗?”
月满从自己的书包掏出一板彩笔。
用黄色画了一只小狗,在张着嘴的小狗前画了三条线。
“汪”的意思。
望渡一懵。
小满又用蓝色彩笔画了一把枪状的东西,不断在枪口画点。
这次是模拟声音。Dududu——
望渡按住自己的头,苦恼地拍了两下。
“算了,小孩儿嘛,开心就好。”
“这样,你自己看电视,有事儿就过来找我,行么?”
家里平白多出来个人,望渡在房间里玩着电脑游戏也不怎么放心。他把自己房门大大敞着,靠在转椅上,随便玩儿个两把就得回头看上一眼。
有一年望渡捡了只猫回来时,也是像这样,得一直盯着,连游戏都玩儿不安心。
但作为一个七岁的小孩,小满非常懂得做客之道。
她把电视声音开得很小,从不乱走动,除了去厕所,她几乎没有离开过沙发和榻榻米,一直在望渡的视线范围。
比望渡捡的那只猫还乖。
昨天望渡得知自己一个假期都要带娃后,心情糟糕地设想了很多种被小屁孩儿熊的场景,这会儿倒是一个都没发生。
小满从不乱开抽屉或者随意乱动东西,画完画儿之后,还会自己收好纸笔,墨水也不会漏到任何一个地方。
手里的人物死亡,望渡习惯性回头看了眼。
这次小屁孩儿动了,跪坐在榻榻米上,拿起茶几上的玻璃水壶,给自己倒水。
年纪不大,做事儿挺稳一小孩儿。倒水时慢悠悠,稳稳当当,没撒出来。
小满双手抱着杯子,仰头喝水时察觉到望渡的视线,被抓了个正着的少年干咳一声,略带尴尬地收回目光。
没过两分钟,小满就重新倒了杯水过来,放在望渡桌上。
看着她一眨一眨的眼睛,又看了看她拿来的水,望渡气笑了。
“不是,你觉得我咳一声是暗示你给我倒水?”
小满点点头,把水往他面前推了推。
“人不大,这察言观色和脑补的能力是不是强了些?”
望渡实在没忍住,薅了一把小姑娘的头发,手里软乎乎的,还挺暖。
“你来我家是我照看你,不是你来给我端茶送水当小丫鬟的,不用照顾我,知道了么?”
小满呆呆看着他,大概是他的话超出了她的理解范围。
望渡没辙,关了电脑,带着她去客厅,陪着一起看电视。
座机叮铃铃响起来,望渡随手接了。
“兄弟,不是说今儿出去打篮球么?这都九点半了,你总不会还没起吧?一会儿中午日头毒了还打个屁啊。”
秦洋骂骂咧咧的声音传来,望渡才意识到早上被月满的事儿一扰,他打球的事儿也忘了。
望渡:“对不住啊,家里来了个小学生,我妈让我帮忙带着,出不去。”
“小学生?”秦洋疑惑道,“不会是你爸在外面乱搞,弄回来赖在你们家的吧!”
望渡:“……你神经病吧,想象力那么丰富怎么不去参加新概念作文大赛。”
望渡扫了眼正在看虹猫蓝兔七侠传的小满,目光所及时,小满正在给电视关静音。
“……”
要不要这么懂事儿。
他妈打电话时,他都没这个把电视静音的自觉。
望渡跟电话那头说:“邻居家的,新搬来,挺乖一小妹妹。”
“那不打球,我去你家打魂斗罗吧。我家来客人,我实在不想在家里。”
“不行,”望渡一点儿没犹豫,“她看着电视呢。”
秦洋不放弃:“这样,我从我家小卖部掏点儿零食过来给小妹妹总行吧。求你了哥,收留收留我吧。我就玩儿到中午,我下午要去辅导班,中午吃饭我就走。你家小妹妹一下午都能看电视。”
望渡思索两秒,看向小满:“妹妹,你有想吃的零食吗?”
小满顿了顿,摇头。
十分钟后,秦洋拎着用塑料袋装起来的暑假作业“砰砰砰”敲响了门。
小满腾一下站起来,迈了两步停下,大概是想起了这是别人家,于是又坐下。
秦洋进门后,一眼看到沙发上的小满。
“我去,小萝莉啊!怎么这么可爱。”
小满举起手,有些尴尬地朝秦洋晃了晃。
秦洋哪儿见过这,伸手就想去捏小满的脸。
望渡眉头一皱,不轻不重地踹了秦洋一下,打断了他的动作。
秦洋也不介意,大剌剌地坐到榻榻米上,把塑料袋儿里的棒棒糖、AD钙奶、小饼干、果冻,全倒在茶几上。
“妹妹,全给你!”
第5章 超酷
下午妈妈接走小满的时候,小满给望渡鞠了一躬。
当时望渡正在喝水,被这小孩儿的郑重行为给惊讶得呛咳出声。
“别搞。”他憋出来一句。
小满伸出两只手的大拇指,弯曲两下。
妈妈帮她说:“谢谢。”
青春期少年敛起平时在大人面前装出来的狂拽酷炫,红着脸说了句:“不用谢。”
而后小孩儿便笑着回头,牵着妈妈的手蹦蹦跳跳下楼。
她头上还因为被他揉了几把,稍稍有些乱,像个毛栗壳。
看着小毛栗壳离开的样子,望渡平白生出了种幼儿园老师下午送走所有孩子后独自待在办公室的沧桑感。
-
每天吃完饭,妈妈都会带着小满下楼去玩儿。
妈妈给她买的小橙车,是她唯一的玩伴。
从前在永清巷时,小满也和别的小孩儿玩儿过两次。
一次是躲猫猫,小满当抓的那个人。她那个时候还说不清楚话,于是在她找到人的时候,并不能及时说出他们的名字,所以那些大孩子就会笑着跑走,躲到另一个地方。
几个回合下来,小满还是当抓的那个人。她从傍晚找人找到天黑,后来路过其中一个孩子家时,才发现他们早就回家了。
第二次是跳格子,小满跳不过去,那些小孩儿看她老是踩线就不想带她玩了,而是问她敢不敢从第三级台阶往下跳,小满想和他们继续玩,就点头。
在她马上要往下跳时,爸爸过来抓着她的衣服,骂了句“蠢货”。
从此,就再也没有人带着小满玩儿过。
她天天都坐在家门口的台阶上。
现在不同了,妈妈愿意陪她玩儿翻花绳,愿意在她骑着小橙车绕圈回来时和她击掌,愿意看她从花坛里抓回来的大个儿的蚂蚁。
筒子楼下每天也都有小孩儿结团,当他们发出哄笑时,小满也会忍不住回头看看。
“小满,想和她们一起玩儿吗?”妈妈问。
犹豫了一会儿,小满摇了摇头,拍拍小橙车。
她有小橙车就够了。
“你好,我可以跟你一起骑自行车吗?”
穿百褶裙的女生跟小满搭话时,小满愣了一下。
女生连忙自我介绍:“我叫王珊珊,我觉得你的小车好漂亮啊,特别想跟你一起玩儿,可以吗?”
小满朝她点点头,然后两只脚落到地上,拍拍后座,示意她上车。
王珊珊上了车,不好意思地龇牙笑着,很拘谨地把手抓在后座的铁栏杆上。
小满转过身子,拉着她的手,放在自己腰上。
王珊珊很快明白过来她的意思,搂住了小满。
这下,小满的新朋友就不会从后座掉下去了。
踏板被踩动,小满因为身后的新朋友,生出了些许“使命感”,稳稳地骑着车,载着新朋友一圈又一圈地骑。
儿童自行车穿风而过,带来一阵嬉笑。
王珊珊叹了口气,突然说到:“之前我本来也要买一辆自行车的。
“我爸说我考到班级前三就给我买,结果我考到了,他们又说我堂姐考了100分都没要自行车,我考个98就觉得自己不得了。
“后来还让我谦虚,别以为自己很了不得,买了自行车我就只知道玩儿,更学不进去了。我就被骂了一顿。”
珊珊越说越气鼓鼓。
因为珊珊一直在跟小满说话,小满觉得不回答不好,于是带着她去找妈妈,让妈妈帮忙回答。
看见小满打手语的时候,姗姗明显呆住了。
小满注意到她表情的变化,一只手攥紧了裤子边。
她有些紧张,这是她的第一个朋友,也不知道对方会不会介意她不会说话。
“那好酷啊,你是我唯一一个会手语的朋友诶!”姗姗兴奋地说。
小满的手缓缓放松,笑容从姗姗的脸上,蔓延到小满脸上。
她看向妈妈,妈妈朝她点头:“去玩儿吧。”
奔跑的时候,突然刮起了大风。
风这种东西在筒子楼里的存在感极强。因为每每这个时候,楼上挂着的衣服总会被吹落一些。
风吹乱小满的头发,珊珊激动地指着不远处。
“小满,你看,那边有花瓣雨!”
下一秒,珊珊就拉着小满过去。
花瓣雨这个词并不准确,因为她和王珊珊过去之后,发现只零星飘着些花瓣。
她们伸手去接,好不容易才有一瓣落在手心。
小满低头,用另一只手的手指去戳那小小的一片,花瓣是温柔的杏粉色,圆圆润润的,像一个小勺,勺柄处颜色变淡,泛着可爱的清柠绿。
可惜只有一片,她闻不出味道。
略微有些遗憾地抬头,小满隐约看见有一只手伸出窗外,接连不断地朝着她挥洒。
五彩的花瓣缤纷落下,轻拂过她的发丝、鼻尖、肩膀。小满的目光微微颤动,她愣愣地,手里接了好多花瓣。
这次她闻到味道。
是淡淡的冰淇淋味儿。
“小满!下花雨啦!”
“这次是真正的花瓣雨!”
姗姗大声喊着,引来周围的很多小孩儿,大家像寻宝一样,一片一片去拣地上的花。
不远处传来邻居太太的骂声:“哪家孩子往外面扔花瓣呢!有没有公德心啊!我这才洗的杯子。”
“有没有人管管啦!”
“以为自己是香妃还是七仙女啊!”
这天的小满,第一次交到朋友,第一次看到花瓣雨,第一次在没有冰淇淋的情况下,闻到冰淇淋的香气。
姗姗回家前,跟小满招手说:“小满,我们明天再一起骑自行车吧,我把我的滑板车也拿过来。你一定要来哦!”
小满点点头,也跟她招手。
从分别的这一刻起,小满就开始期待明天了。
她和妈妈上楼,忍不住分享。
「妈妈,我交到了朋友。」
妈妈把她的水壶挂在脖子上,也跟小满打手语:「恭喜你呀,宝贝。」
-
傍晚,望渡摊在沙发上听音乐频道放歌。
他妈一边折空心菜一边打电话,望渡手指在沙发扶手上敲了敲,脑海里浮现出月满那个小孩儿给电视关静音的样子。
他叹了口气,也相当贴心地拿起遥控器,把电视关了静音。
望渡妈妈说着说着转头过来,恰好看见这一幕,一脸见鬼了的表情,警惕地看着望渡。
还不领情是吧。
算了,不计较。
望渡手垫在脑后,转头看向从窗口溢进屋子里的晚霞。天边的云似乎裹挟着大片的灿烂,透出奇异的紫红色,从远方逐渐晕散过来。
他起身,闲闲地走到窗口,看了会儿天。而后胳膊肘子随意一趴,目光从邻居家的红内裤、老头汗衫、和球鞋中穿过,最后落在地面上一辆橙色儿童自行车上。
小满绕着一棵老槐树,也不嫌烦地一直骑。
她妈妈则拿着一个水壶,和同样下去遛娃的大爷大妈们坐在一起,目光一刻不挪开地看着小满。
过了一会儿,一个扎着马尾辫,穿着白衬衣、百褶裙的小姑娘朝小满跑过去,跟小满说了点儿什么,小满点点头,让小姑娘上了她的后座,载着人继续兜圈圈。
几圈之后,两人手牵手一起往小满妈妈那里走。
从自我介绍到成为朋友,时间不到五分钟。
望渡啧了声。
心想两个小学生的友谊建立得可真是容易。
一阵风吹过,筒子楼之间的晾衣绳子晃晃荡荡,有几件衣服被吹下楼去。
楼下的大妈喊:“谁家衣服掉了快看看,一条破洞汗衫,快下来拣咯。”
望渡看着小满,发现她的注意力并不在掉落的破洞衫、牛仔裤上。
有风吹落了不知谁家阳台上的月季花瓣,她和朋友伸着手,两个无知小孩儿乐此不疲地接着花瓣。
有花瓣落在她小小的手里,她便开心得跺脚,着急地跟朋友分享手里的花瓣。
小孩儿的脑仁儿是不是就花生大小,剩下的全是多巴胺,不然怎么止不住地傻乐。
“嘁,不就几片小破花瓣,至于开心成这样。”
望渡转头,看了看自家老妈卧室阳台上放着的那几盆花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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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小满洗完澡缩进被窝,刚刚妈妈帮她吹头发,暖风弄得她好困。
柔和昏黄的床头灯下,是缓慢眨动的长睫。
迷迷糊糊里,小满总觉得那时看到的那只手来自望渡哥哥家的窗。
可她也只去过望渡哥哥家两次,她有些不能确定。
不过她记得那家人的对面挂了一个小棕熊玩偶,明天去望渡哥哥家看看对面有没有小棕熊就好了,小满这样想着。
突然,刺耳的几道声音划破夜空,在筒子楼间不断回荡。
“望渡!”
“王八蛋,老娘阳台上的月季怎么全秃了!”
“你是不是有病!”
差点睡着的小满被晓玲阿姨的声音惊醒。
她没睁眼,只抱紧了被子,埋在被子里的唇角不自觉地扬起。
原来,真的是望渡哥哥啊。
第6章 芒果冰
【六】
中午,小满和望渡一起吃饭的时候突然很消沉。
她一手撑着头,一手抓着勺子,心不在焉地把南瓜饼往嘴里塞,嚼两口,叹下气。
望渡盯着看了好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