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了,还没南瓜大的小屁孩儿,居然还能有心事儿了。
“你怎么了?”他问。
明明前天看了花瓣,昨天还会画着画儿傻乐,今天就乌云密布了。
小满听到话,把注意力转回来,脑瓜子似乎运转了好久,最后化成一个摇头。也不知道是在说“没事儿”还是“别问了,你听不懂”。
反正是挺忧郁的。
低落的情绪一直持续到两人洗饭盒的时候。
望渡在左边水池洗,小满踩着小板凳站在右边,时刻准备着把望渡洗好的盒子接过来,在右边水池冲干净泡沫。
望渡觉得他完全可以自己搞定,但小满不愿意,她一定要分摊洗碗的工作。
“那你站稳,别掉下去。”望渡无奈说。
他看了眼小满的袖口,弯下腰,帮她把袖口的纽扣解开,挽了上去。
袖子撸到一半,他看见几道浅浅的粉色伤痕,手下一顿。
小满看他愣住,自己努力往上扯,好像也没有要遮盖的意思。
望渡指着那些细痕,问:“这些是怎么回事儿?”
小满对上他的视线,眨着眼睛。
过了一小会儿,她双手拇指和食指伸出,在胸前合成一个心型,轻轻向下一动。后面的动作又连续做了几个动作,这些手语对望渡来说太难以理解,他完全没办法意会。
他转过身去,打开水龙头,往百洁布上打泡沫。
“知道我不会手语你还……”说到一半,望渡心头忽而涌上一个猜测。
平时,小满几乎不会对他打手语,如果想表达,要么画画,要么直接指给他看。
所以她有可能是不想说?
想到这里,他复杂地看了眼身边的小满。
倒是聪明得很。
打了手语是他自己看不懂,她倒是挑不出一点儿错来。
他撩起裤腿,露出脚后跟跟腱处的一处伤痕给小满看:“想知道怎么弄的吗?”
小满盯着看了会儿,点点头。
“我也不告诉你。”
小满:“……”
洗完饭盒,小满拉着望渡去榻榻米上,掏出彩笔和画纸。
她先画了个简笔画的人,然后在人前面画了个石头,最后又画了个摔倒的人。
望渡:“你说我是摔的?”
小满默认。
望渡:“才不是,摔了怎么会摔到脚后跟,不应该是膝盖吗?”
小满蹭一下站起来,倒着走了两步。
倒着走摔的。
望渡笑出来:“你那点儿小脑袋瓜子,别想了,说了不告诉你。”
午后烈日高悬,阳光逐渐炙热,望渡拿了作业在客厅茶几上做。
才写了几页,他就觉得一阵烦闷,抬眼望去,小满额头上也起了薄汗,有几根碎发沾在汗水上,贴着她的脸。她偏像是不知道热一样,仍旧趴在那里画画,两天了,还在画花瓣。
“小满,哥哥带你去买芒果冰吃?”望渡说。
小满听完,连忙从自己的小书包里找出几块钱,塞进望渡手里。
望渡带着小满换鞋下楼,准备去巷口的那家冰室。
两人走到小满家上面那一层时,忽而看到一个人影在小满家门口徘徊。
望渡认出来人,是前天下午和小满一起接花瓣的小女孩儿。
姗姗两手攥拳,抬手想敲门,又放下。
而后低着头,似乎是决定了什么。
她“砰砰砰”敲了几下门。
扑通——
跪下了。
望渡牵着小满,两人迷茫地对视。
小满连忙撒开望渡的手,小步跑下台阶,戳了戳姗姗的肩膀。
姗姗回头看见小满的那一秒,“哇”地一声哭出来。
呜呜啦啦倒豆子似地嚎着。
“小满对不起,我昨晚想来找你玩的。可是我爸爸不让我出门,明明说好写完作业就可以出去玩儿的。可是他们说话不算数。”
“呜呜呜,我不是故意失约的。”
小满连忙把姗姗拉起来。
姗姗不起来,小满看见姗姗哭,她也着急跪下去哭。又连忙摆手,意思是没关系。
两个小屁孩儿跪着哭作一团。
望渡在台阶上笑得想死。
最后,事情以望渡鸡妈妈一样领着两个小鸡崽子去冰室,一人一份牛奶芒果冰作为结束。
在冰室玩儿大富翁玩了一下午,望渡昧着良心欺负俩小姑娘算数不好,在游戏里赚得盆满钵满。
在两家妈妈下班回家前,望渡领着小满往回走。
“所以,你今天心情不好,是害怕失去朋友?”望渡慢悠悠开口。
难为她伤春悲秋一上午。
小满摇头。
在第N次领悟小满的意思失败后,望渡咬咬牙。
要不然去学个手语吧。
青春期少年的想法来得快去得也快,当晚望渡在电脑上播放手语视频,第十分钟时,他下巴颏在桌沿上,睡着了。
杨晓玲晚上过来查房,骂骂咧咧了两句望渡睡觉又不关电脑,便给他随手一关。
等到第二天,这件事儿已经被望渡完全忘记。
少年人想学什么,总是不一定能成的。
除非,他突然在某一天对这件事儿拥有了很强很强的欲望。
第7章 很乖
【七】
大部分小孩儿人生里是充满谎言的。
他们经历的第一场欺骗通常是“再哭的话大灰狼就要来叼走你啦”,或是“红包我给你收着,等你长大了就还给你”。
王珊珊经历的是来自父母的“考到前三就给你买自行车”、“做完作业就可以出去玩儿”。而小满经历的,是动画频道插播的广告。
人生总是这样充满诱惑。
“小朋友们,下面哪一只动画人物是美羊羊呢?”
当小满趴在茶几上看第五遍“打电话回答问题领取奖品”的广告时,望渡用水性笔敲了敲桌。
望渡:“想要?”
小满抬头,从趴着的动作起来,两只手乖巧地摆在腿上,看向望渡。
望渡看了眼电视,有些无奈,他摆出经验丰富的哥哥样子,说:“我跟你讲,这种打电话答题的广告都是骗人的,你可别傻乎乎的去弄啊。”
小满摇摇头,手指轻轻放在唇上。
靠。
怎么把这事儿给忘了。
对别的小朋友来说很容易做到的事情,对小满来说是不行的。她即便是打电话过去,也无法跟对方沟通。“答题”这件事儿本身对她来说就是做不到的。
望渡拿笔的手紧了紧。
他看向小满。
该不会这个小屁孩儿觉得因为她不会说话,所以别的小朋友都能拿到,只有她拿不到吧?
放下笔,望渡摆出一脸严肃的表情。
“那个,我有一个朋友……”
“他小时候也想要这种广告里的四驱玩具车,看到电视里那些打电话的小朋友都答不对,他就没忍住打电话过去答题了。”
“结果电话接通几分钟,他家话费欠了几百块。”
“最后,他被他妈妈罚了两个月的零花钱。”
望渡轻咳两声:“所以,这种广告都是骗人的,谁打过去都拿不到,知道了么?”
八岁的小满,还不到可以意会“我有一个朋友”这种谎言的时候。
但是“欠了几百块钱话费”和“被罚了两个月零花钱”这两件事儿已经足以让小姑娘胆战心惊。她连忙抓起遥控器,把电视换了台。
望渡看着自己的教学成果,莫名其妙地生出几分自豪感。
他看着垂头丧气一脸后怕的小满,又问:“所以你刚刚是看上那个广告里的什么了,芭比娃娃?随身宠物机?”
那玩意儿便宜得要死,哪儿值得小屁孩儿惦记。
小满把电视调回来,跑到电视前面,指了指主持人身后的货架最高处的一个水晶小熊摆件。
不出所料的幼稚眼光嘛。
当晚,望渡在床上翻来覆去,最后打开电脑,在网上搜索那个水晶小熊摆件。
跳出一堆水晶小熊的图片,没一个和电视上那个一样的。
四处搜寻原版广告片后,他把水晶小熊截图,发给秦洋:“哥们儿,你姑姑是做儿童玩具的对吧,能不能帮我问问这玩意儿是要在哪儿买?”
次日是周末,望渡不用带娃,一觉睡到日上三竿。
十点半,他被电脑上聊天软件的滴滴滴声音吵醒。
秦洋:SL的,在国贸那边的专柜可以买,我查了下,价格是1599。
“靠,什么水晶小熊要他爹的一千六啊,这帮人是来抢小孩钱的吗?”
……
“我惦记了好久的那篮球才1200。”
而且他一直在存钱,没舍得买,准备中考完后再买了当作礼物送给自己。
望渡第一次感受到资本家的丑恶嘴脸。
他沉思良久,垫脚拿起自己书架最上方的那个无脸男存钱罐。
犹豫了半小时后,还是没忍心砸掉。
小屁孩儿玩儿不懂什么水晶小熊的,望渡这样想。
-
夏季的雷雨天来得总是很急。
一个小时前,望渡还带着小满在电脑前玩4399小游戏里的黄金矿工双人版。等去客厅倒水的时候,豆大的雨点便急急砸向万物。
小满喜欢下雨,激动得从房间跑出来,扒在客厅的窗前看雨。
筒子楼里很多人家都在窗上安装了雨棚,此刻被雨砸响,像一出激烈又狂热的交响曲。
望渡理解不了小孩儿对雨的热情,端着水杯回房间。刚喝了一半,电脑主机的风扇重重地“嗡”一声,彻底停了。
断电。
“小满,你别开窗,我去门口检查一下电闸。”望渡交代说。
在门口看了一圈,电闸完好,没有跳闸的迹象。
望渡进屋关门,此刻的客厅光线已经有些暗了,但因为是白天,也没到需要点蜡烛的地步。
他想着把灯打开,以便来电后第一时间察觉。
开关随着望渡的动作,发出“咔嗒”一声。
下一秒,原本还坐在椅子上看雨的小满突然停滞住。
短暂地僵住后,椅子被撞倒在地发出巨大地“砰”一声。
她像一只应激的猫,脚步交错着在沙发和茶几间的过道乱窜。
被撞歪的茶几位移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茶几边缘的水杯落地发出碎裂声,人的身体撞击硬物时发出的闷响声,在这一刻,代替了女孩儿的尖叫。
最后,她跌跌撞撞之后颤抖着躲进沙发底下。
望渡呆滞地看着小满失控,摸不着头脑。
“怎么了?”
他穿过一地狼藉,疾步走过去。
等他趴在榻榻米上看沙发底下的人时,正看见她蜷缩成一团,捂着耳朵无声地尖叫。
小满是在尖叫的,但她发不出声音。
望渡几乎能感受到她的崩溃与绝望。
他不断跟她说话。
伸手进沙发底下握住她冰凉的手。
大概过了五分钟,小满才一点一点停止那强烈的反应。
只是手仍然在不受控制地抖动。
“小满,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做了什么吓到你了吗?”
望渡小心翼翼地问。
小满胸膛起伏,呆滞地看着望渡。
却像是怎么也看不清。
她的大脑不受控制,一直在想,他是不是要攥着她的头发把她拽出去了,是不是要有拖鞋打在她脸上了,是不是她会因为失控而被按着脸紧贴冰凉又腥臭的地面了。
小满脑海里一片空白。
耳边的声音变了又变,直到不知什么电器发出“叮”的一声响,屋子里恢复光亮,她才缓缓清醒过来。
在重新亮起的环境里,她看到眼前跟她一样趴在地上的人,是望渡哥哥。
望渡没有再说话。
他从沙发上抓了一个玩偶兔娃娃,递给小满,然后离开去了自己的房间。
小满看着他的步子慢慢变小,又慢慢变大。
望渡再回来的时候,手上多了一叠方形的纸。
他躺下,朝小满笑,而后仰躺着,开始用那一叠方形的纸折东西。
过了一小会儿,一只不怎么精致,歪歪扭扭的千纸鹤被递到小满面前。
他不说话,又继续叠。
每叠一只,他就放到小满面前一只。
直到小满面前放了十七八只,她才感觉身体不再僵硬,试着伸手去戳那些纸鹤。
“小满,你知道吗,收集到一千只纸鹤,许下愿望就能实现。”
说出这话的时候,少年在脸红。
天知道青春期的少年在听到班上女生这么说的时候有多不屑,但此刻,他却在用这句话哄骗另一个小孩儿。
他觉得自己好无耻。
小满摇摇头。
“那你现在知道了。”
“想学吗?”
小满点点头,却仍然没有爬出来的力气。
直到她面前又攒了一堆纸鹤,她才朝外挪了挪,让身体脱离冰凉的墙面。
她伸出手。
望渡抓住,把她抱了出来。
望渡一点点给小满擦干净身上的灰尘时她,她还有些呆愣愣的。
见她眼泪糊了一脸,望渡又用热毛巾给她擦脸。
再次得到一个干干净净的小姑娘时,他开始教她折千纸鹤。
这玩意儿难度系数太大,小满直到最后也没能学会。
望渡挠挠头:“我教你折船,等雨停了去喷泉池那边放怎么样。”
小满放下被揉得乱糟糟的纸,点点头。
这次小满学得很快。
几次之后,一只丑丑的小船便成了型。
望渡从来不觉得自己害怕什么,但他今天从小满那里知道了害怕是什么状态。
害怕是小满身上的灰尘,是她脸上的泪痕,是她腿上撞的淤青。
程度不高的黑暗,是她接受的东西。
开关被按动的声音,也是她接受的东西。
但两者结合,是让她崩溃的东西。
大概有那么一段时间,小孩儿分不清幻想与现实。但刻在记忆深处的反应却会让小满永远记得,有个人会在某个固定的时刻,变成怪兽。
-
那天傍晚,望渡的外婆来了家里,她带来一个保温盒,里面是她自己亲手做的红烧肉。
吃饭时,妈妈和外婆聊天,望渡第一次得知了小满家里的事情。
外婆说:“所以小渡和那孩子相处得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