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她的脸上正挂着笑。
一笑起来就很甜、讨喜又大方的笑。
能将她的七分忧愁遮掩成三分,说得也像半带玩笑,“我想救一个人。”
这个年龄正是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时候,教授早已见惯了这些学生们的风月浪漫,陪另一半来上课、和对方一起考同样的专业,都是司空见惯的事,毕业后还喝过不少教过的学生的喜酒。
所以当即就打趣道:“你喜欢的人?”
那时应该笑着承下那句话吧,那张笑起来很甜的脸像贴在她脸上的面具,已经没有办法扒下来。
这番师生调侃的对话也就可以适可而止了,得到一句你们感情不错的回应后就可以结束。
但那些从教授的课上受益匪浅的内容,让她忽然觉得,也许这是所有被人不理解、被人冷嘲热讽的日子里,唯一可以懂他苦痛的人。
所以鼻尖忽然一酸就说道:“他是我人生的一部分。”
最后一次见他,是在那段干燥反复的小雨季。
那时候她并不知道会是最后一次见面,她以为他的手续办好还要一段时间。
他在那时已经病得很严重,靠着药维持着平静,本应该不再四处奔波,但特意远远地回了一次北城,陪她拍了学士服的毕业照,将她的青春定格在了那场朦胧的细雨。
从初中到高中,再到大学,年幼时写在练习册上天真又大言不惭的梦想,没想到真的全都实现了。
但是好可惜,只能走到这里。
他牵着她的手,慢慢走过北城大学那栋巍峨古老的图书馆、爬满花藤的咏归桥、林荫遮下的对窗长廊,每一步都慢慢地走下去,仿佛就可以放慢他们在这里的每个朝夕。
伞外是朦胧细雨,伞下是送别你我长亭古道、今夕何夕。
如果可以,真希望那天的雨永远不要停。
“弥弥,就到这里吧。”他停了下来,苍白的面容像枯萎的雪花,用尽最后的温度,落在她的掌心。
他瘦得骨节嶙峋,握着伞柄,隔绝着十七八岁时转瞬滂沱的大雨。
彼时他在帘子里面,明明伸手就能碰见,但他一句别过来,她就做了听话的人。
他用苍白的微笑,对她说着最后的温度,“以后,也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不要喝太冰的饮料,不要吃太多的甜食,不要在楼梯上跑太快,不要生病。”
有那么一个瞬间,好像只是回到了过去,下一句应该是不要让我担心。
而后他说,“如果可以,忘了我也是可以的,不用一直等我。”
她吸了吸鼻子,咧开嘴就笑:“好啊,我肯定很快就把你忘得干干净净的,找个又高又帅又有钱的男朋友,每天都过得开开心心。”
他笑着,“好。”
他摸了摸她的脸,像是从前,但他再也不说希望江同学好好长大的话了。
他说,“希望弥弥小朋友以后也要开开心心。”
从前总尽力让自己看起来像成熟的大人,别人说一句她幼稚小孩的话,她能急得跳脚,每次听他说一句长大了的夸奖,她都会开心很久,总觉得这样就能快一点保护他。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再也不期望做大人了。
距离抵达南江还有三个站,然而望着窗外倒带的风景,她忽然觉得,这趟高铁或许永远也不会有终点了。
她翻开那本买来打发时间的答案之书,页面上写着别再执着。
她不信,再翻开一次,这次是向前看。
耳机里的歌恰好唱到那句“爱你就如风过巷,轰动一场却没留下过往”。
那首《风过巷》在那年火遍大街小巷,将暗恋的苦唱到最寂寞,作词作曲都是沈既白,但是大学四年忙碌,他也远在异国他乡,没跟她有过半句联系,早就有了自己的生活,因此她也渐渐不再关注这号渐行渐远的旧友。
直到这漫长的旅途,她打开音乐播放器,首页推送着近期很火的歌曲,她听着嗓音耳熟,才发现作词作曲人都是White。
她忽然不甘心,怎么就刚好唱到了这一句呢。
她握着手机,望着窗外倒带不停的风景,仿佛是在看这十五年也在倒退回放。
日历显示着的日期是林嘉远的生日,她没有告诉林嘉远,因为她在那一天忽有预感似的,不知道为什么一定想见他一面,匆匆买了最近的票就飞往南方。
可是在十几分钟前,林嘉远给她发了一张照片,飞往异国他乡的航班很快就要启航。
日历上显示着时间仿佛永远停在了那一秒。
已经不记得具体是什么时候认识的林嘉远了,五岁,六岁,或者七岁?总之很小,所以她总喜欢自诩他们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
只记得那时候他已经是学校里众所周知的优等生,人见人夸的好好班长,成绩名列前茅。而她顽劣,每天在楼道里疯跑得像个野孩子,叫家长也没人理会,因此格外让老师头疼。
可她摔倒的伤口、哭泣的眼泪、被取笑的自尊心,他都会温柔善待。
那天她摔倒在林嘉远的班级门口,距离她轰轰烈烈把他叫出班级门口送给他星星瓶子才不过几十分钟,她无知傻透的举动一定给他造成了困扰,可他始终一副好好脾气的模样,连生气也不会,依然尽责地扶她去医务室。
看着她膝盖上的伤口,林嘉远皱眉很久,好久后才说道:“江同学,以后,小心一些,不要再这样找我了,对自己好一点。”
那个他扶着她去医务室的下午,她记了很久很久。
久到,已经记不清究竟是什么时候认识林嘉远,但真正追着林嘉远跑的这十五年,是从那天的下午开始。
因为第一次有人对她说,要对自己好。
原来她真的,已经认识林嘉远十五年了。
那一天是林嘉远的生日,初夏的热风里下着小雨。
第95章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 江弥都活在回忆里。
从前不明白为什么大人总念旧,拉着她念叨着小时候,她每次都没耐心听下去, 应付一下就撒丫子往外跑,外面的阳光、空气和风都那么让人快乐, 那些陈年旧事有什么好回忆的。
直到那些阳光、空气和风,全都像毒药一样让人窒息刺痛,回忆便成了能保护着她的壳。
躲在这个壳里,才可以不那么痛苦地继续生活下去。
林嘉远的家还录着她的指纹密码, 她每次回南江,都会去一次他的家, 把他家的灰尘打扫一遍, 灯全都亮着,就像有人仍然在这里生活的痕迹。
他家的衣柜里还挂着她的衣服,还有她在网上买的情侣杯子和毛巾, 也都还挂在浴室里。
仿佛他只是出去玩一段时间,很快就会回来见面。
但是他的气味早就已经散了。
可是除了这里,已经没有任何一个地方能让她静下来。
盖上被子躺下后, 她嘈杂疲惫的身体才像终于能够安宁下来一样,终于可以安全的、放松的睡上一觉。
她闭上的眼睛,总是会做一场分不清过去和现在的梦, 然后被吵吵闹闹的同学叫醒,喊着:“弥弥,下周就要考试,你还不抓紧抱佛脚!”
她惊惶着睁开眼, 看着发下来的小测验试卷上一个接一个的叉号,趁着放学一路飞奔上楼, 等在林嘉远的门口。
他一回头,看到她在那里探着脑袋,放下手里的笔就朝门口走过来,看着她瘪着的嘴就知道她想求他什么事。
他无奈却温和地说:“江同学每天都玩得开心,现在知道后悔了?”
她自知理亏,但是脸皮很厚,低着头心虚,嘴却很硬,“你就说你帮不帮我吧,要是没考好我会每天都哭的,每天都找你哭。”
他笑了下,“除了帮你,还能怎么办呢。”
她反反复复的失眠,只有在这个时候才能很深的睡着。
疲倦紧绷的身体,也仿佛终于能够得到休息。
躲在这世界的某一个角落里,她仿佛仍然是十几岁时的小孩子,天塌下来总有人能替她顶着,所以她永远可以开开心心。
其实她现在,在别人看来也是开心的,因为每天都笑得开开心心的。
她应该是开心的。
她毕业后留在了北城,进了国内顶级的互联网大企。
试用期结束后,短短一年就已经能拿到五位数的基础薪资,算上各项绩效和福利,她的年薪已经远远超过了爸爸当年要拿她尊严去保住的工作。
她名校毕业又拿过大赛奖项,这样的简历放在人才济济的北城算不上拔尖出众,倒也能够踏进门槛。趁着应届生的身份,几番笔试面试下来,通过校招的名额,成为了这座城市里一粒能飘落下来的雪。
亲戚朋友每每提及她都是艳羡的语气,在麻将桌上的吹捧让她妈妈合不拢嘴。
她妈妈听不得那些飘飘欲仙的话,很快就被吹捧得大方起来,谁来借钱都一副小事一桩的口吻,“几万块钱而已,说什么麻烦不麻烦的,现在弥弥也工作赚钱了,这点小钱还是拿得出手的。”
“说什么呢,可别这么想,那孩子肯定乐意,弥弥小的时候你还抱过她呢。”
牌桌子上清脆轰隆,碰得像倒进金银窟窿。
接到妈妈的电话,她正在开会。
手机调了静音,所以她没接到,于是妈妈反复打好几遍,她终于在第不知道几遍的时候看到了。
但是马上就要轮到她上去讲,手机上有领导刚发给她的信息,让她等会儿注意的内容,所以立即就挂了电话,抓紧时间看着领导的交代。
然而才看没几个字,被挂断电话的妈妈更执着地打了进来,她再挂断,下一秒又打,手机界面反反复复卡顿着,一行字半天都没看完。
领导叫她,她只好匆匆设置成免打扰,这才能顺利看完了领导在微信上给她发的信息。
立即换上笑脸,抱着自己的资料走过去。
开完会已经是几个小时后了,一直开到了晚上,大家都筋疲力尽,但是都仍然挺直着背脊撑着职业的笑,有序从会议室离开。
那时候她才有空去回妈妈电话。
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臭骂,“翅膀硬了就连你妈的电话都不接了是不是?”
尖锐的嗓音能从电话听筒里溢出来。
她只好撑着腰酸背痛的身体去了外面接电话,耐心应付着,解释说自己工作忙。
一句工作忙反而挑起了更深的怒火,将自己无能的婚姻全都投射到她的身上,“忙忙忙,跟你那不成调的老爹一样,一天到晚就会说自己工作忙,家也不回,什么都不管,我看忙死他好了。”
这样怨气冲天的话直说了半个小时都还没停。
组长来这边接水,碰到她,招呼了句:“小江?你在这儿啊,我说怎么没见到你人呢,今天大家都辛苦了,我让行政订了饭,给你放桌上了。”
她连忙挂上讨喜甜美的笑,连连客气着说谢谢组长。
几番关怀客套,组长泡了咖啡就走了。
再接上电话,妈妈被打断的尖酸才消停了点,算是关心了句:“八点多了,还没吃饭呐?”
“下班前临时开了个会,刚刚才开完,晚上还要加班把开会说的工作做完,所以我没什么时间,你给我打电话是什么事?”她尽量克制着自己的情绪。
“也不是什么大事,你三婶的表舅家的小儿子不是马上要读完初中了吗,成绩一直不好,考不上高中了,家里寻思着让他去读个技校学个技术。”
话才说到这儿,她已经知道了妈妈的来意。
因为这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
她长期压抑的烦躁,终于在这一刻有点控制不住了。
才连熬了几个夜的疲劳,饭都没吃上一口就听了半个多小时的数落,她在这人外有人遍地金珠的大企里每天捧着笑脸夹缝般地生存,凭着一张会讨好会来事的笑脸才勉强维持好的人际关系,全都是妈妈嘴皮一翻、牌码一碰就能送出去的脸面。
顾忌着这里随时有同事经过,她几番忍耐,才没拔高声音,只打断了妈妈的话:“妈你知道你已经借出去多少钱了吗,他们说了什么时候还你吗?我三婶的表舅家的小儿子,那都是什么关系的亲戚了,他读个技校都轮得到借钱借到我头上吗?”
妈妈也有点理亏,但摆着家长的脸谱,“你说什么呢,你三婶的表舅你又不是没见过,小时候你还去过他们家呢。”
“我不借。”
“我都答应人家了!”
“谁让你答应的,拿我的钱装大方,你问过我的意见吗就答应了。”
她憋了口气,眼泪却从眼眶涌上来,再开口时,声音都不受控制地颤抖了,“你知道我在北城工作压力有多大吗,你知道我拿这些工资有多辛苦吗,北城的房租有多贵你知道吗,同事各个家里都有人脉有人际,就算没有关系的也小有家底,人家把不愿意做的杂货推给我我都没法拒绝,有得是资本给我穿小鞋让我过不下去,你知道我每天焦虑得头发大把大把掉、整晚整晚睡不着吗?只有我每天赶一个多小时的地铁,早上六点多就起床,晚上十点多回家,到家洗个澡还要加班,凌晨接领导的电话被叫起来加班。北城的冬天有多冷你知道吗,连件质量好点的羽绒服都不舍得买。高中的时候拿我的尊严去换爸爸的工作,现在拿我的心血去换你的脸面,我有时候真想知道我是你亲生的吗?你答应借钱的时候考虑过我才刚毕业一年吗,我一个人在北城生活缺不缺钱、够不够用,哪怕考虑过一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