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崩溃地往身后仰躺下去,只觉得自己像块海绵。
吸满海水,挤干,再吸满,再被挤干,直到日晒风化到干瘪的那天。
她定好闹钟就睡了,早上六点起来,拧上发条,笑容也一同浮现在脸上,然后开始自己机器人般的生活。
一整天忙忙碌碌,脚跟都酸痛了,忙到午饭时间。
沈既白给她发信息,“中午吃什么?”
“食堂。”她简单就回。
沈既白是想请她一起吃个饭,但她忙了一个上午还没忙出个头绪,所以午饭只在食堂匆匆吃几口就回了工位继续敲键盘。
好在她正常时候还算耐心,重逢那天刚好跟妈妈吵了一架,正烦在气头上,但大多数时候,她都能控制好自己的烦躁,笑脸相迎。
所以说话还算客气,“我要工作的,真没时间陪你吃饭。”
他问,“吃饭时间都没有吗?”
“有啊,十几二十分钟吃个饭的时间当然有,但是大老远跑过去陪你吃个饭再回来就没有了。”
“和我吃饭不用那么麻烦。”
“少爷你放过我吧,我真的很忙。”她拍了自己的工位过去,堆堆叠叠的资料,桌面上密密麻麻的文件夹,“忙完这段时间再陪您吃饭行吗?”
她把手机往旁边一放,继续啪啪啪敲键盘忙工作。
到年底了,工作比平时都忙,加班成了常事。
当她再一次十点多从大楼出来,准备去地铁站,在走出大楼时接到他电话。
几分钟后,她找到了他的车。
她迟疑坐进去,问他:“大晚上你要带我去哪?”
“哪也不去,送你回家。”
“?”
安全带系上的一瞬,她还有点懵。
她一脸呆滞转头看向他。
他侧脸冷沉,倨傲的眉眼天生带着傲慢,但他把一句天方夜谭的话说得再自然不过。
在她的呆滞中,他继续说道:“以后你快要下班的时候跟我说一声,我过来接你。”
她更呆滞了。
“不说也行,我提前过来等,就像今天这样。”
“……”
她已经开始怀疑自己的记忆出问题了,极度迟疑地问他:“我和你的关系有熟到这个程度吗?”
然而他转头向她看过来,窗外的夜色缀着北城滚烫灯火。
无数滚烫都落在他的眼中。
他说,“还没有,但是可以熟到这种程度。”
她的脸在这一秒有点凝固。
而后轻笑一声,不以为然道:“你要是乐意我也无所谓啊,反正又不是我麻烦。”
她的嬉皮笑脸显然把他的话当个笑话,并不打算真的履行。
沈既白搭在方向盘的手紧绷着,片刻后,又道:“或者我给你换个房子,买在这附近,这样你早上晚上都不用赶那么久的路。”
她回想着这一片的房价,仅是房租就高到令人咋舌。
而他说的是买,买在这附近。
她仍嬉皮笑脸着,“干嘛,你这跟包养有什么区别,要不再给我打点钱得了,我干脆班也不上了。”
毫不遮掩自己的市侩和尖锐,把难堪的话说得天真无邪。
结果他沉默了,搭在方向盘的指节静静停在那里。
那一秒钟的沉默,她在没多久后才知道,在他的圈层里,包养反而是最常见的关系,哪怕是荧幕上前呼后拥的大牌明星也不过是一朵花开花谢。
他的举动反倒让他的朋友们费解,笑问他哪家千金大小姐摆这么大的谱让你追。
而后他看向她,仍是那副冷静地语气,将她难堪的话挑开:“为什么非得是这种关系,比你大十几岁二婚的男人都有资格的关系,为什么我不可以有。”
他的身后,是北城整夜滚烫的灯火,即使是再冷的冬夜,也有着无数飞蛾为了这纵横大厦间的灯火鞠躬尽瘁。
落在他的眉眼间。
有一个刹那会感觉到滚烫,眼皮心颤都被灼伤的滚烫。
她几乎是下意识就去摸车门,胸闷的悸痛让她想逃走,然而这种紧张的状态让她的手臂肌肉紧绷到痉挛,无力着无法摸到门把手。
然后被他叫住名字,“江弥。”
他的瞳孔仍然冷静望着她,比他身后那栋投资上亿的大厦还要昂贵的瞳孔,一半是身后的灯火,一半是她的轮廓。
“我认真的。”
她颤抖的手已经摸到了门,可是痉挛的肌肉已经不知道怎么使用自己的手臂,一个简单的开门动作,她胡乱摸索了很久。
久到连沈既白都察觉到了她的行动异样,他视线看过来,倾身向她靠过来。
她下意识就阻止道:“别靠近我。”
他的身体停在那里,高傲难驯的五官显得不安又无措,他很紧张地倾身向她,但是不敢逾过半步,“江弥,你怎么了?”
她闭上了眼,不再去看他的眼睛。
直到感觉到自己浑身的紧绷慢慢平静,再次睁开眼时,仿佛时间浸泡过一条长河,明明他身后的灯火还辉煌通明着。
她开口时,声音已经哑得没有什么力气,才能完整告诉他,“对不起,我认真不了。”
他眉眼皱着,“你——”
“别问我怎么了,别问我的事了,我明天还要上班,没精力现在说这个。”她说话时,仍然能够感觉到胸腔窒息的闷痛,她没有更多力气了,只能说道:“你开车吧,我想回家睡一觉。”
那天的对话以她痛苦的打断告终,沈既白送着她到了门口才下楼,他的眉宇间都是沉沉的担忧。
她租的房子不大,几乎只能容纳自己的生活。
窄小的空间里,无限放大着她心跳的钝动,一声又一声,像深水浮上来的水泡。她怕明天耽误工作,明天是很重要的收尾工作,从柜子里找出药片吞了下去。
洗完澡后坐在床上,感受着药片带来的空洞和麻木,然后开始在平板的画板上画着兔子。
她的手因为痉挛和颤抖过而变得无力迟缓,但是一笔又一笔,缓慢但无休止地画下去。
只有这个时候,才能觉得平静下来。
嘈杂的大脑、紧绷的神经、疲惫的身体、像面具一样扒不下来的笑脸,只有在这个时候,才能像得到拯救。
全世界都可以安静下来。
就连时间流逝都不觉得久。
当她订的提醒睡觉的闹钟响了,她才大梦清醒似的,不舍地从这短暂的平静中脱离出来,她亲了亲满屏幕画纸的小兔子,露出了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存下来发给了林嘉远。
要开心,要快乐,要好好生活。
即使你不在,我也有在好好生活。
她在第二天醒来时,已经又能拧上发条运转着一天的工作,一张笑脸像贴在脸上扒不下来的面具,在人群嘈杂里连轴转,橡根拧紧发条就运转的木偶。
每个人眼里,她都是像十几岁时一样活泼爱笑的小朋友,张嘴就是讨喜的话,一身无依靠的出身也能在这家大企混得风生水起,同事领导都颇为受用。
收尾工作总算在那天结束,这一长段时间没日没夜的忙碌总算可以歇下了,下午工作结束后就是年终酒会。
她陪着喝了好几轮的酒,喝到最后跑去洗手间呕吐,补了妆回来又是一张漂亮的笑脸继续喝着。
她酒量好又会说话,领导对她颇为看重,回回有重要酒局都带她,因此凡是喝酒的局,她都少不了被灌很多酒。
但酒量再好,高度酒精喝多了也晕乎,只是每一次她都装得滴水不漏。
男同事十分热情地想送她,几番想确认她喝没喝醉,她都强撑着精神的笑脸答得毫无破绽,实际上酒精已经在侵蚀意识。
她几番推脱,拿出手机打算自己打车,男同事还在热情着说送她回家,反正顺路。
她看着几个未接来电,撑着滴水不漏的笑容,神采奕奕说道:“真不用啦,有人来接我了。”
男同事狐疑着送她到了门口,她在冷风里眯着酒醉的眼看了好一会儿,虽然装得滴水不漏,但是酒精真的让人晕乎,她半天都没看到。
她只好给沈既白回拨过去电话。
男同事在一旁质疑似的,半开玩笑问道:“他的车在哪儿呢?这里只有会员才能停车,他不会被拦在外面进不来吧?”
下一秒就看到了她一边跑下台阶,钻进了一辆开到台阶前的豪车。
看清车型时,整个人都呆滞愣在那里,脸上尴尬一阵青白。她还回身冲他笑着挥手,“谢谢你送我到这儿,节后见。”
跟同事客套完,钻进车里的刹那,那张甜得神采奕奕的脸瞬间没有力气地消失,她头晕着靠着后座,有些头痛地眩晕着。
好一会儿后,才从浓郁的酒精里缓过来一点,有气无力地问沈既白:“你还真的来接我?”
而他微皱着眉,“怎么喝这么多酒。”
她晕乎乎地靠着后座。
片刻后,她嘿嘿一笑,还颇为得意:“不然你以为凭我这没根没底的背景,一个干巴巴的本科学历,凭什么在这儿混得下去?”
“喝了多少。”
她醉醺醺的,朝他哈一口酒气,“你猜猜?”
“……”
即使平时对她再多好脾气,这举动也多少触了他大少爷的底,要是认识他的人在场看到,一个个早就面色如土,看她跟看死人似的。
但是这醉鬼一点找死的觉悟都没有,咬着一口糯米银牙,水光潋滟的笑眼弯着,好像个只有几岁的小朋友,一点烦恼都不懂,开开心心等着他猜。
见他不猜,她还生气了似的,蛮横就道:“让你猜你还不乐意是不是,快点猜。”
他猝不及防被酒气熏天包围,脸色发黑,再到手足无措,他没应付过女孩儿撒娇耍赖,更何况是喜欢的女孩儿。
小时候倒是见惯她无赖的样子,但那样子就是活脱脱一个小孩子的模样,跟风月不沾半点关系,看她犟嘴反倒恨不得跟她吵上两架比个输赢。
但她现在,是乖的,是甜的,酒劲上头的脸颊红润像樱桃。
“江弥。”他喉咙紧绷, “你坐好,我先送你回家。”
“哦。”
她弯腰抱着膝盖,乖得不得了。
几分钟后。
她委屈巴巴开始掉眼泪,“我不要回家,我好不容易可以休息了,我不要回家。”
沈既白声音都不由放轻了,“那你想去哪?”
她静了几秒钟,“我想吃麻辣烫。”
说到麻辣烫,她眼泪又开始委屈巴巴往下掉,“我都多久没有吃麻辣烫了,这里的东西一点都不好吃,他们都不吃辣,辣椒一点都不辣,不管放多少辣椒都没滋没味,我想吃麻辣烫。”
“……”
他自己根本就不吃那些东西,这么晚了,去哪给她找麻辣烫。
他脑子里思索着找谁的几秒钟,她眼泪又开始委屈巴巴往下掉,“你为什么不让我吃麻辣烫,我就想吃麻辣烫。”
几滴眼泪把他搞得没辙,连忙道:“我给你找,我带你吃,你先别哭行不行。”
她又乖乖地抱着膝盖一声不吭。
沈既白一边说着一边就连了电话,然后又听到这个酒精上头的醉鬼委屈巴巴地问:“你为什么不给我做。”
他的指节顿在那里,但还是声音如常着打着电话。
确认好了厨师,他挂掉电话,一声不吭往前开。
到了地方,他过来给她拉开车门,她在这时候仍然睁着醉醺醺的眼,委屈巴巴的样子像撒娇的小女孩,“这是哪儿啊。”
又乖又软,与他记忆里的任何一面都不同。
所以也清楚知道,自己早已不在她的意识中。
“你不是想吃麻辣烫?找了个南方的师傅给你做。”他耐心去拉她胳膊,扶着她从车里出来。
“哦。”
她自己能勉强站好,但是无力地摇晃着,被他用力握着两个手臂才没让她栽倒进他怀中。
可她晕晕乎乎的脑袋,似乎对他并没有介怀,无力的身体毫无介怀地向着他的方向靠着。
他身体紧绷,握着她的手臂,始终撑着她和他之间的距离。
在她再一次晕乎乎地仰头看向他时,迷蒙的眼和红润的脸颊,像水润的樱桃,又乖又软弱,抱怨地问:“为什么不是你给我做。”
他握在她手臂上的手掌很紧,支撑着她全部向着自己坠落的力气。终于,不由残忍地叫醒她,问她:“小醉鬼,你把我当成了谁?”
冬夜的风寒冷吹过,她眼底的潋滟在冬风里缓缓凋落。
她的睫毛在风里颤着,仿佛要用很久才能接受,但她只是这样呆呆望着,许久都没有更多的神色。
他进一步叫醒她,“看清楚没有,我是谁。”
风吹过那一夜的萧瑟,她摇晃的身体不再向他坠落。他松开她手臂的那一刻,她的眼泪也掉下来,她迟钝地开口,却只能讷讷说着一句:“我好想你啊。”
而后她全身力气都仿佛被抽走了,蜷缩着蹲下去抱着自己。
她手掌撑着脸,试图堵住不断掉落的眼泪,痛苦却永远没有出口,只有不知道该问谁的重复着,“为什么活着这么痛苦啊,为什么只是活下去都觉得好痛苦。明明每天都是六点起床,明明每天都是一样辛苦的事,可是为什么现在好痛苦啊,为什么只是坚持活下去都好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