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边说着,眼泪一边大把大把往下掉。
随时会有同事进来,她连忙去扯几张抽纸扣在脸上,把满脸的泪水全都擦下来。
她已经再也不是有人哄的小朋友了,已经没有人在她身边,一遍又一遍温柔细致地擦着她的眼泪了。
所以长大的代价,是连哭都没有了自由。
她囫囵擦掉了眼泪,很快就将眼泪忍了回去,听着电话那头的哑口无言,而后是气急败坏地嘴硬,“干不下去就别干了呗,冲我发什么脾气啊,是我让你上那个班的吗,早跟你说了嫁个有钱人享福,你还不乐意,当初你那个高中同学家里不是挺有钱的吗,你也不知道好好抓住,给自己找罪受还怪我头上了。反正你从小到大也不是块读书的料,能考上大学纯属老天开眼。干脆回南江找个人嫁了,你爸前几天还认识了个客户,他儿子只比你大十几岁,虽然离过一次婚,但是没孩子,家里生意做得可大了,你嫁过去就是阔太太,哪还用得着这么辛苦工作。”
她忽然冷静了下来,眼泪也流不出来了,“嫁个有钱人,这就是你对我的期望吗?”
“你不会以为凭你自己真能有什么出息吧?”妈妈听她不服气,反倒冷嘲热讽起来,“送你读那么多书还不是希望你嫁得好点,你爸跟人家提过,人家一听你北城大学毕业,还挺乐意的,正好也快过年了,你看过年回来跟人家见一见,要是能成,你那工作也辞了吧。”
“只要有钱,哪怕大我十几岁、离过婚,你都乐意把我送过去吗?”
她仍抱有一点期望。
对她岌岌可危的亲情。
然而妈妈只用劝她想开点的语气,骂她不识好歹,“离过婚又怎么了,人家又没孩子让你养,你嫁过去就是吃香的喝辣的,出门车接车送,这日子不比嫁个穷鬼舒服?头婚二婚的哪有这些重要。”
好久后,她才那副洋洋洒洒劝她的口吻里,认清了自己二十多年可笑的亲情。
在这世上,好像连妈妈都不爱她。
其实,也许一直都不够爱她,只是从前总是骗自己是快乐的小孩。
格林童话翻过那一页,其实残忍又血腥,只不过给小朋友读的版本会把这些部分删减掉,但童话故事始终都是残忍的,只有长大才能读懂。
她扔掉了擦眼泪的纸团,对着镜子查看自己的眼皮有没有红肿,在走出休息间前说道:“这次我不会借了,你自己想办法应付吧,看看是找个理由推辞掉,还是把你的麻将消停几个月,拿自己的钱去装大方。至于过年,我就不回来了,我怕你们到时候收了人家的彩礼把我锁在屋子里,反正这种为了钱把我送出去的事,你们也不是第一次做了。”
加完班出来已经是十点多了,她没赶去地铁站,而是沿着这条大雪纷纷的长街一直往前走,一直往前走,仿佛找不到自己的人生尽头。
北城的冬天很冷,厚厚的雪积压下来能覆灭长街尽头。
纷纷扬扬,万物凋零。
天色压抑沉重,能压垮每一根年轻的脊梁。
她就是在这样的雪夜,再一次见到许久不见的沈既白,所以算不上是愉快的重逢。
伞撑到她头顶时,她怔愣地抬头。
回过头,看到他在身后皱着眉的脸,似乎对她的境遇很不认同。
距离上一次见他已经过了一年,他在去年匆匆回过一次北城,又在南江待了几天,很快就返回了学校读研,浅薄的交集陌生到几乎没有,每次见她却总摆出一副心疼的样子,好像对她多么在意似的。
可他自己的生活不也过得好好的吗,不痛不痒问一句怎么变成这样了,他大少爷的生活该怎么快乐就怎么快乐。
挥金如土,纸醉金迷,看到她形容憔悴不像从前却好像多失落似的。
所以现在又一次看到他露出像悲悯的神情,反倒觉得好笑。
她已经习惯性地换上笑脸,却没什么心思逢迎,随口问道:“从大洋彼岸回来了?”
“嗯。”
“又想问我怎么变成这样了?”
沈既白忽然有些哑口无言,因为被她猜中。
以前一颗糖就轻飘飘哄得什么话都抖出来的小朋友,已经在遍地人精的丛林法则里,学会了琢磨人心、趋利逢迎。
“熬了几天夜没睡觉呗,憔悴很正常啊,老板让加班,我哪敢说个不字。我们这种出身普通,连家人都不能做后盾的人,只能这样生活。”她笑着,路灯将她小巧的脸衬得雪白讨喜,一张笑脸到哪都受欢迎,笑脸却与从前不再相同。
她低头打算叫个车回家,“有时间再叙旧吧,我要回家了,明天还要上班。”
沈既白连忙道:“我送你。”
她放下手机,笑脸一张就答应,“也行啊。”
不像从前连十块钱五十块钱都要跟他谨慎确认半天,生怕欠了天大的人情。
风雪浓厚,雪花落在了她的眉眼上,笑容灿烂依旧,但早已与记忆截然不同。
他说不上来那种痛。
但是全都被她看透。
所以她直接就道:“怎么了,我变成这样是不是让你挺失望的,怎么变得又市侩又低俗,和当初那个跟你吵吵闹闹的女同学一点都不一样。”
他撑着伞,没应声。
“你不理解很正常,我们的人生起点不一样,人生经历当然也不一样,以后我只会越来越世俗,你会越来越不理解、越来越失望。”看着他满脸悲悯,她嗤笑一声,不以为然道:“你在大洋彼岸开着音乐会、在游轮上庆生、一根琴弦就是我一个月工资的日子里,我每天都加班到十点多,早上六点多起来赶地铁上班,周末无休止接领导电话在家加班,到手的工资要给我妈几千,否则会被她不断地骂白眼狼、赔钱货,逢年过节全都是亲戚说我不懂事,这些让人烦躁折磨的事每天都在摧残我。不过以后应该好多了,刚跟我妈吵了一架,我妈应该能消停一段时间了,但是这样泥潭一样糟糕的人生会永远伴随着我。”
她笑脸灿烂,“你要是觉得失望,那就这儿吧,送完这一程,别再有交集了,你就当做我永远都像你记忆里那么开心快乐吧。”
大雪在她的身后纷纷扬扬,她站在身前,笑得很灿烂,维持着自己仅存的自尊心。
他好久后,才为自己辩驳一句:“江弥,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她匆匆打量了他一眼,北城几年,她已经从连个奢侈品牌子的标志都认不出,到能轻易就认出这些浮华的价格。
他一身昂贵,连手中的一把伞都是她几个月的工资,她没日没夜加班工作一整年,还不够买他手腕上一粒袖口。
他生来就站在这些大厦的顶端,俯瞰下去,众生不过蝼蚁,而蝼蚁前行的脸上是痛苦还是微笑,微渺到看不见。
从前玩笑地说着让他偶尔也低头看看自己的世界吧,但是人与人之间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
即使不断说着自己好痛苦,也没有人可以真正感同身受,所以她已经渐渐学会了不再向别人诉说自己的苦痛,一个人咬牙前行着。
可是为了生活而那么努力着,居然有人不可置信地看着你怎么变得这么灰头土脸,仿佛质问你怎么不能一直像他记忆里那样天真,成全他的美好念想。
她在大雪里冻得鼻尖脸颊通红,笑得却灿烂,“你应该是什么意思?用那种同情和不理解的眼神看我,好像不管生活多苦,我都不该有丁点的改变,好像是我自己甘愿变成这样,要不是没有退路,谁愿意让自己过得辛苦。你问问那些工地里拿血汗赚钱的人,问问那些凌晨三四点就起床摆早餐摊的人,问问那些从乡下挑着一筐菜赶几里路就为了卖上几块钱的人,他们过得那么辛苦是因为喜欢吗?是因为我们普通人的人生,除了靠自己努力就没有选择,没有别的退路。”
说到这儿,她自己都笑了,“我妈打算让我回南江嫁人了,一个大我十几岁离过婚的人,但是家里有钱,人家看我是北城大学的学历才愿意考虑我,我妈骂我不识好歹,好像人家能看上我是我祖上积德才有机会似的。我也想永远天真和快乐,但是有用吗?能给我钱吗?能让我摆脱这些痛苦活下去吗?挺不好意思的,我现在不仅世俗,我还尖酸刻薄,每天加班加到发疯,怨气冲天,刚刚我一路走一路在想,要是能有辆车过来撞死我就好了,怎么正好撞上你来同情我呢。”
风雪没有停,在北城的隆冬里刺骨的冷。
雪飘进了伞下,落在她的眼睫上,冰凉地沁进眼睛里。
这一秒,她才清醒回神似的,几分懊恼着,自己为什么要把崩溃的情绪发泄给一个很久没什么连联系的旧友上。
不过,以后应该也没什么交集了,算了。
她揉了揉眼睛里的雪,正要跟他说个对不起。
这时听到他问,“如果我能呢?”
“什么?”
风雪太大,他的低语一时变得模糊。
她揉着眼睛放下了手,雪水融进了眼睛,湿润朦胧,他在伞下的面容也仿佛隔着一层大雪。
只有他的声音清晰着,低沉说道:“你说的这些,我都可以给你。”
她只沉默了一秒就没忍住笑出声,有一刻像是回到了十五六岁的时候,她再次揉了揉眼睛,向他道歉:“对不起啊,刚加完班有点怨气冲天,不是针对你,最近熬了好几个夜,还跟我妈吵了一架,正在气头上,你怎么能往别人枪口上撞,你但凡换一天见我,我高低得请你吃顿饭。”
对于她岔开话题的道歉,他无动于衷,仍然撑着那把昂贵的黑伞,遮住她头顶簌簌的风雪。
说的话,倒像以前。
“你想要的,我都能给。”
某一年的圣诞节,她每天趁着午休摆摊赚钱,想给林嘉远买生日礼物。
他不合时宜地出现在她面前,高高地站在她面前,也是没头没脑就说,你缺多少,我可以直接给。
那时候是她第一次认真跟他讲道理,让他偶尔也低头看看她和他之间的距离吧,哪个普通家庭的小孩敢平白无故伸手要人几千块钱。
怎么过了这么多年,他还是这样。
她揉着的眼睛,这一次却不是脆弱得想哭。
而是清楚地知道,他也许的确可以给她很多很多,但她想要的从来都不只是钱。
被否定、被忽略着长大的小孩,一生都在找回自己。
雪水总算融掉了,她才放下了手。
抬头望向他,几分玩笑,几分诚意地告诉他,“你给不了。”
第96章
久别重逢的第一次见面算不上愉快, 更何况沈既白向来心高气傲的脾气,一见面就被她莫名其妙数落一通,她都预料好了这位大少爷会转身走人。
所以当时说完, 想过那可能是最后一次见面。
以他的出身和往后的人生,高中那几年短暂的交集应该就是唯一的交叉点, 以后各自有各自的圈层和世界,只会越来越远。
如果不是他转学回南江,他这样阶级的人,她可能一辈子都接触不到。
但是面对她诚恳又笃定地“你给不了”, 他只是沉默地挪开了眼,丢下了两个字, “上车。”
正好她也没更多精力再去争论什么了。
习惯性就去拉后门, 他又丢下三个字:“坐前面。”
她正想问,她坐前面了,他坐哪。
然后就看到他绕到了驾驶位。
行, 人家已经会开车了。
车门关上的一瞬,风雪全都被隔绝在外,封闭的空间霎时安静下来, 只剩下他的气息。
暖的,强势的,低调的淡香, 香味却独特。
她也已经没精力反复斟酌别人的情绪,直截了当报了地址。
这一路光影浮浮沉沉,谁也没说话,正好省了她不少力气, 她脑袋低着,眼皮困倦。
到了她租住的小区, 她解开安全带时,意识已经在神游。
沈既白在这时说,“江弥,你要不要考虑一下试试。”
她连多思考一会儿都没有,随口就问:“试什么?”
“我。”
“……”
她神游的魂魄还没回来,拉开车门就关上,“我回去睡了,晚安。”
沿着楼道往里面走的时候,脑子才慢慢反应过来。
他刚刚在说什么东西。
但是北城的冬天实在太冷了,她也实在太疲倦了,连多用点精力思考都嫌累,下一秒就缩起手匆匆往家里小步赶。
家里的暖气总算让人活过来了,她连忙给手机充上电,拿换洗衣服洗澡,把换下来的衣服丢进洗衣机。
像个上了发条的机器人,每天都在固定时段做着固定的事,连空闲一点想其他事的精力都没有。
等她吹完头发出来,脑子才稍微清醒一点,手机电量充得差不多了,微信又是十几条消息,来自她的领导和同事,已经在给她交代新的工作,让她明天早上就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