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沉浸在耳机里面的热闹沸腾,而耳机外的时间却仿佛静止了,连玻璃另一面的排练也无法掺进一点惊扰。
他在旁边只静静看着她的侧脸。
她看得很安静,眼睛却是亮亮的,一动不动地盯着,偶尔才眨一下眼。屏幕的光线映着她的脸,在她稚白的脸上变幻着,但这些都不如她瞳孔里的那点光亮。
他曾在离开南江后的无数个日夜里,想起过这样一双眼睛。
纯粹,灿烂,像这世界的窗,能通过她的眼睛看到这世界的色彩原来是如此明亮,她一笑起来整个世界都变成晴朗。
她沉浸在里面好久,才意识到自己身边太安静了,忘记了还有别人在。
所以趁着一首歌唱完的空隙,她抽离出来一些,转过头来很惊喜地跟他分享道:“很好听!”
转过头来才发现沈既白异常安静地坐在她的身边。
不像往常那样懒洋洋的向后靠着椅子,相反,他身体前倾,手肘支在桌子上撑着下巴,眼眸也难得平静,此时正静静看着她。
他浑身仍然一股懒劲儿,但相比起总是给人难以相处的傲慢感,他这样放松得像是没有戒备心,轻而易举就可以望进他一览无遗的世界,那里只有一颗在她面前柔软跳动着的心脏。
她怔了一下,伸手要把耳机拿下来,有话想要问他。
沈既白却以为她是不想听了,伸手摁住了耳机,阻止了她的动作,而后食指放在唇前做了一个嘘的动作,想让她再听一听自己的世界,再在里面多停留一会儿。
她耳朵里的音乐声正随着鼓点一下一下变得高昂,渐渐屏蔽掉外界的所有声音,一时不方便说话,所以她也不得不停下来。
直到这一段再唱完,耳机里稍微安静了一些。但她仍然不太听得到自己的音量,所以只能才试探地简单问道:“你其实也会,对不对?”
沈既白只是保持着手放在她耳机的动作看着她,他什么都没有说。
可他的眼眸里好安静。
像此时耳机里渐渐平息下来的尾奏,颤动的余音在收束着在此之前的所有热烈。
直到最后一点旋律也结束,耳机里终于短暂地安静了下来,她才再次开口问他:“你其实,是不是也很喜欢做这些?”
“你说的那个朋友。”
她看着沈既白此时格外安静的眼眸,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措辞,“你说他焦虑很长时间了,最近对音乐提不起什么兴趣的那个朋友,他是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了吗?”
耳机里的音乐声又渐渐响起,但是这次的歌很温柔,旋律很轻,每个落下的音符都像情人的耳边呢喃。
他的手拿了下来,看着她的眼眸还是好安静,他问:“你想听吗?”
她眨了下眼,正要开口,他忽然很害怕她说的话会是拒绝。
他又加上了一句,“可以弹你喜欢的周杰伦。”
第43章
听到周杰伦, 她的眼睛明显的亮了一下。
然后有些可惜地说,“可是已经五点多了,我听不了多久。”
沈既白只是静了片刻, 轻轻挪开了在看着她的视线。
她没察觉,因为正在把戴着的耳机拿下来, 这才发现排练室里的人已经不在了,玻璃另一面只剩下冰冷的乐器,她沉浸在视频里的世界,都没注意他们什么时候排练结束了。
所以在耳机拿下来的这一刻, 感觉到外面的世界格外安静,安静到让人一时不适应, 空气脆弱得仿佛碰一下都会碎。
“一定要现在去找林嘉远吗?”他在这样的安静里问。
她怔了一下, 点头,“上次他生气的事都还没跟他解释。”
“只是为了解释吗?”
“当然不是。”她很自然就否认。
本来就密闭的空间,忽然像被抽走了所有的空气, 一点细微的声音都如同氧气浮上来的水泡,轻轻的一碰就会碎。
沈既白站了起来,她随着他的起身抬头, 只能看着他轮廓很冷,难以看出他有什么情绪。他的语气也很平静,“等会儿你要走的话, 直接走就行,不用告诉我。反正,我也不会送你。”
“好。”她也正好觉得不方便麻烦他,还很好说话地补充:“没关系, 刚才的路我记得,我自己下去就可以了, 不用麻烦你。”
可她客气的话说完后,沈既白更加沉默了下去。
他不再看她一眼,径直从那道开着的推拉门走进了排练室里面。
排练室很大,但是全部封闭,厚重的窗帘也遮住了外面全部的光。刚刚他的朋友排练完后也把里面的主灯都关掉了,只留了顶部几盏小灯做照明,但是这样微弱的灯光对于偌大的排练室来说并不够用,只能依稀看得见里面的乐器,隐隐坐落在中央。
他一步一步走近那些沉默昂贵的乐器,背影也随之越来越融进里面的黑暗,只能依稀看清他的轮廓。
少年的肩背宽阔,举手投足都带着不同于其他同龄人的稳重冷厉,可是这一刻随着他越来越深的走远,他身上的光亮也仿佛一点一点被抽走。
他像被放逐在了寂寞的无人之地,越来越难看清他的身影。
而后他的手指在琴键上随手划过一串音符,在冷清的排练室里格外清脆,又停止。
他静静站在琴键前,回头看着她坐在玻璃外面,双手撑着脸安静等待,脸上都是新鲜劲的期待,稚气柔软的一张脸,很像很像很久以前,那时候她每天都在他的身边。
她不知道他在看着她,借着黑暗,遥远地看着她的脸。
灯突然亮了,整个偌大的排练室都在一刹那灯光大亮,清晰到可以看清楚里面的每一个角落。
而坐在中央的人,早已在灯光亮起前就收起了脸上的眷恋。
他的手落在琴键上,循着运动会那天的记忆,慢慢落下的第一个音符,先是《七里香》,再是《晴天》。
那天她在他的身边跟他听着一样的歌,但她四处玩闹并不安分,奋力地喊着加油,耳机里的歌有许多都被她忽略,但是每一首,他都在好好感受。
久违地感受着,她喜欢的世界。
留在他的播放记录里的歌,也在后来听过很多很多遍。
从回到南江后,那一天是她难得安分地坐在他的身边,虽然起因也不情不愿,只是因为说好了那一个月要听他的话,所以才被迫过来坐在他身边。
那天也因为在跟林嘉远单方面怄气,没有一句提过林嘉远。
但也是在那一天知道,他早就已经消失在了她的记忆里,甚至,她曾经觉得他这样的人很讨厌。
从起初的以为她会认出自己,再到后来希望她能记得一点,直到那一天终于彻底覆灭。
他只是一个陌生的新同学,甚至觉得很难相处,总是害怕跟他的面对面,也很少再跟他说很多的话。
他在那一天后想过很多遍从前,那是他离开南江的那几年里回忆过无数遍的从前,被她讨厌的、已经不记得的从前。
那时候他刚来南江,什么都很厌烦,可偏偏她总有说不完的话,其他小孩都不敢来招惹他,她为什么像看不懂气氛一样看不出来他根本不想跟任何人有交集。
他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人,别人都是看他不愿多说就悻悻闭嘴陪着,谁也不敢多一句嘴惹他不快,到了南江后,他的身世没人知道,倒是没人因此顾忌,但他本身就难招惹,他冷着脸,其他同龄小孩都怕得缩在一边不敢惹他,而她在气头上吵得不甘示弱。
因此在刚认识她的那段时间,为了让她少说点话,几乎每天都要跟她吵架。
可她一张嘴总有讲不完的话,缺心眼般的谁也不记仇,哪怕上一秒还在跟他势不两立有仇必报,下一秒又可以因为看到书上一张有趣的插图而拽他袖子让他快看,眼睛里纯粹得丝毫没有一点刚刚吵过架的怨恨,她连刚刚在路上看到的蚂蚁都能跟你讲上很久。
她不是单方面无休止的废话,她说话的时候要有回应。
她会不停地说“你猜后来怎么样”、“你难道不觉得是这样的吗”、“你怎么不说话,你不会也觉得应该那样吧”、“我才不信”,如果不回应,她会无赖地继续讲下去,把一件无趣的是事讲得好像天大的趣事。
直到她尽兴走了,你发现什么时候你的脸上也不由自主在笑。
以至于他都没有发现,在这样日渐消磨的相处里,早已比刚来南江的时候有了更多的耐心,不再像刚来南江那会儿,只会强硬地让她闭嘴惹她生气,而是日渐了解她的诸多小毛病,发现她很好收买。
她喜欢糖、喜欢新鲜、喜欢有趣,给她变的魔术能让她自己玩上一整天都不烦自己,给她一颗糖就能闭嘴一节课,她太简单,太好了解,眼睛一转就知道她在想什么,好懂到根本不费什么心力,跟她相处永远不会感到疲惫。
所以在离开南江以后才发现,原来自己每天说的最多的话都是她。
离开以后,再也没有人能跟他说这么久的话,看他兴致不高都要问很久你是不是不高兴,如果你不说话,她会擅作主张的想办法逗你开心,没有讨好、畏惧,只是纯粹的不想看到你不开心。
在很多次孤独的时候,忽然觉得身边应该会有人一直烦着问你怎么不高兴了,才发现这样能让他感到快乐、愿意耐心的人,再也不会遇见。
可是其实,他并不特别,她也不是非要跟他说话不可。
她只是有说不完的话,逮着身边的谁都行,如果她的身边换一个人,甚至换一个不像他那么难相处的人,她也许会有更多说不完的话,她会觉得更快乐。
所以她根本不会记得。
对他的笑,只是因为她喜欢笑而已。
他一首又一首歌不间断地弹下去,指尖在琴键上不间断地跳跃,每一个音符都是她喜欢听的歌,每一首都是他们曾经坐在一起听的歌。
像在一点一点剖开自己,想要让她听到他的心底的声音,那是对他来说很重要很重要的从前。
或者,想起她曾经坐在他身边的那一天。
可是在她的眼睛里,他们没有从前。那一天的记忆对她来说,也远不如后来出现的林嘉远值得纪念。
他第一次单独给一个人听,而对她来说,她只是一个坐在那里的普通听众,静静地等待着五点半的到来,坐上童话的南瓜马车奔赴她的世界。
她面前的手机屏幕亮了,她在看向手机的一瞬间,整张脸都忽然开心起来,眼角眉梢都染上雀跃,她迅速地低头打字,然后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
那天她坐在他的身边,专心游说他合群一点,注意力全然不在耳机里的歌上。
但他听得见每一个节奏的鼓点。
最后一句歌词在耳朵里唱完,只剩下几个音节的尾奏,那句歌词却在他的脑海里直到今天都还记得。
现在他弹到了这首歌,她也还是不会听到最后,这首歌的最后一句还是无法被她听见。
她拿起了书包,拉开椅子站起来。
她还是隔着玻璃跟他挥了挥手,很有礼貌地道别,尽管脸上的笑意早已溢满,一秒钟都迫不及待想要去见终于能见的人。
然后脚步飞快地跑向门口,她的身影真的再也看不见。
他手上的琴键有停顿的片刻,在空荡荡的排练室里像回忆突然断片,而后他还是继续把这首歌完整地弹了下去,在已经只剩下他一个人的偌大空间。
最后一个音符落下,他的手指还停在琴键上。
——我要的只是你在我身边。
这是她没能听到最后的那首《枫》的最后一句。
而在这寂静下来的空旷之外,电梯的楼层数字不断下落,她的心跳也在这样的跳动里快要飞出这栋大楼。
门开的刹那,她不顾一切地朝着聊天框里发给她的定位跑去。
冬天很冷,迎面带起的风从脸颊上割过,耳朵鼻尖都冷到失去知觉,尤其是从开了空调的里面出来时,浑身都冷得不适应,可是那时候不觉得冷,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要燃烧起来了,要用这世上最快的速度跑到想见的人面前。
桐川区在南江市最繁华的商业区,周末的下午沿途都是拥挤的人群。
这一天像开学等了一个月后终于见到林嘉远的那一天,每一步的用力奔跑,都像是想要抓住终于失而复得的人。
不要消失,不要离开,不要再找不到你。
很想很想见你,很想见你,一定要见到你。
渐渐地离商业区近了,街道上的人更多了起来,来来往往都是热闹喧哗,冬天的热饮在空气里冒着水雾,小朋友牵着大人的手,手里是刚刚喜滋滋得到的零食。
那时候的天色明明快要落幕了,临近黑夜前的最后一抹悬白,可是一路上都觉得好亮,灯光好亮,天也好亮,胸腔在不断跳动的心脏怎么都不肯安静一点。
而她也终于看见她想见的人,背对着她站在奶茶店里,周围是拥挤的人群,他无比真实地站在那里,比任何一场梦都要真实。
她终于停下了这一路都不想停的奔跑,站在原地喘着呼吸。
里面很多人在等出餐,许多都是年轻的同龄人,那些视线明里暗里在看他,而他即使是站在这样的喧闹里也安静得像一抹冷清的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