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乖乖听医生的话,也要听我的话,好好吃药,好好吃饭,去外面走一走,你会一点一点好起来,你总有好起来的那天,我又不是会一直这么辛苦。你乖一点,早点好起来,好不好?”
他的下巴抵在她的肩膀上,任由她摸着他柔软的头发。
她催他,“林嘉远,说句话。”
他在很久后,声音沙哑地说,“好。”
听到他的回答,她这才重新笑起来,脸上还挂着泪水。
她伸手去拿抽纸,一边擦着眼泪一边跟他蛮横,“都怪你,又害我哭,北城的冬天那么干燥,我脸上都起皮了,哭起来好疼的。”
他翁合的嘴唇一定是要说对不起。
她直接板着脸趁此要挟,“下次不准说这样的话了。”
他的话被她堵住,本就迟缓的反应一下子显得有点懵。
从小到大总是被他糊弄得团团转,说什么都被他牵着鼻子走,等被他岔开很久了才反应过来,自己最开始明明是想问他什么来着。
忽然见他这样迟钝的样子,莫名可爱。
她眼泪都顾不上擦完了,捏着他的脸笑起来,“林嘉远,你好可爱。”
他懵了一会儿也能反应过来她是在想什么。
他沉默地眨了下眼,表达无奈。
她笑得更厉害了,得寸进尺地捧着他的脸,把他脸颊上薄薄的肉挤到一起,看着他这副即使被她搓圆捏扁也不懂反抗的样子,笑得忍不住。
他虽然没有什么精力思考,但也不是完全的木头人。
他慢了一会儿就伸手握着她的手臂,是想让她放手的意思。
隐隐的透露着孩子气般的不高兴。
她这才松开了他的脸,但把自己凑到了他面前,“亲我一下我就原谅你了。”
片刻后,他安静却乖顺地碰了碰她的嘴唇。
然后去拿抽纸,慢慢地擦着她脸上还没擦完的眼泪,他动作迟缓,手也微微抖着,不像以前那样熟练又温柔,但她自己乖乖地扬着脸凑在他面前,方便他擦。
他擦得很慢。
等他擦完,她迫不及待把他手里的纸团拿走,扔进垃圾桶,然后抱着他把他扑倒。
他呆呆的眼睛,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黑色的发丝散落在脑后,身上是和她一样的沐浴露的香味,他躺在那里,眼睛只能看着压在他身上的她。
他慢慢理解着她的坏,慢慢地伸手抱住她的腰,尽管眼底仍然没有什么情绪。
狭小的空间将灯光的所有暖色都聚成一团,北城再冷的风雪都被隔绝在外,他们躲在这里,不会再被命运找到,那就不会再分离。
他开始慢慢尝试着减少她的劳累,克服着病症带来的无限的消极感。
以往她每天早上起床都要先把粥和鸡蛋煮上,放在他的床头,嘱咐他一定要吃掉。
因为他消极起来可以一整天不吃不喝,等到她晚上到家才和她一起吃点东西,为了让他多吃点饭,早上把东西煮好放到他的床头,早课又是八点就开始,回学校的返程遥远,她每天早上都要六点就起床,过得跟高三一样辛苦。
现在他会自己做这些,把吃的东西拍照发给她,证明自己有乖乖吃饭。
他开始自己烧热水,把水杯也拍给她,告诉她自己今天喝了水。
家里的垃圾,他慢吞吞地收拾进垃圾袋,精力稍微好一点的时候会自己慢慢地扔下楼。
他想自己洗澡,不想让她晚上回来还要麻烦她。
但这个,她没同意。
冲掉他身上的泡沫,顺着水流,她趁势用指甲刮了一下红色的莓果,看着他坐在热气氤氲里湿漉漉的,眼睫有轻微的颤动。
她嘴唇一咧,笑得丝毫不遮掩自己的坏心眼,“你懂什么,这个根本就不累,就算你病好了也要一起洗。”
“……”
他在水雾里静静地看着她。
她又刮了一下。
“弥弥。”他说话只能慢慢的,也听不出什么语气。
但这丝毫不影响她得意,她咧着嘴笑,“干嘛。”
他没有什么力气的样子坐在那里,雪白漂亮的脸反而显得任人宰割,没有一点反抗的能力。
好一会儿,他才慢慢说着,“你很坏。”
“我还能更坏呢。”她换了个更私密的地方。
他只能伸手搭在她的手腕,做出阻止的意思,慢慢地说,“别玩我了。”
他平静的语气居然能听出一点委屈,“很累。”
“好吧。”她放开了手,把他身上的泡沫冲掉,亲了亲他,“以后再玩。”
他无力地脑袋被她搂着,靠在她的肩头。
他仰着头,在湿漉漉的水雾里看着她,漆黑的眼睛映着她的脸,全世界只愿意回应她的声音。
也会为了她慢慢重新接受这世界,再痛苦都愿意。
那时候临近期末了,洗完了澡,她又抱着书在小台灯下面复习。
他坐在她的旁边,抱着她看着她学习,除了躯体化病发时的疼痛难忍,大多数时候他都能够呆呆在旁边陪着她,而不是像以前那样如尸体腐烂般地躺着。
遇到愁眉苦脸不会做的题,看了例题也不懂,她翻来覆去的看。
最后把自己愁死,转头去拿手机,打算看看班群里有没有人讨论,不行就问问学长。
几番周折,总算是问清楚了这个题是怎么做出来的。
放下手机,他静静地坐在旁边。
感觉到她在看自己,他沉默转过来看着她,无声地问她怎么了。
“林嘉远,你快点好起来吧,没有你的期末考试好难啊。”她哭丧着脸,抱住他。
他在这一秒沉默,然后道:“对不起。”
她一下就感觉到了他的自责,连忙收回自己的话,“没关系没关系,我没有怪你的意思,我是怪这个题太难了,我自己会努力的,本来我们就学的不一样,除了高数你也帮不了我。”
他低垂着头,很久都没说话。
他现在像个敏感的小孩子,一点点话都容易让他自责内疚。
听到她哄,又不想让她感到负担,握了握她的手,告诉她没关系。
虽然他现在敏感又脆弱,但总归一切是在向好的方向走去。
北城的冬夜太黑了,漆黑压下来格外压抑,尽管巷口的灯修好了,但这僻静老旧的窄巷在漆黑的夜色里仍然是显得恐怖。
自从那天修好了灯泡,他每天晚上都会走到巷口来接他。
牵着她的手,慢慢地走过那条深长僻静的巷子。
暑假打工的钱正好也派上了用场,她买了一个小型跑步机,想让他多运动运动,医生每一次都建议让他多运动。
但是北城的冬天太冷了,出去运动也怕他感冒。
而且除了出去接她,他并不是很愿意出门,他仍然对外界有着抗拒,就算出门也要她陪才愿意,她仿佛是他唯一愿意与外界沟通的桥梁。
可她白天又要上课,临近期末更是忙得没时间,所以干脆买了个跑步机回来。
拆开快递,往家里一放。
他坐在床头,呆愣愣的眼,只一会儿就反应了过来她是买来做什么的。
他平静的语气,却像个小孩子,“我不要。”
“不要也得要。”她拉着他的手,让他起来,“我花了钱的。”
他呆呆坐在那里,理解着她说的话,“没用我的。”
“对啊。”她咧着嘴笑得有点坏,“这是给你的新年礼物,怎么能用你的钱。”
果然,他变得有点委屈,“新年礼物不要这个。”
“不要也得要。”
“不想要。”
“不想要也得要。”
“弥弥。”他望着她,吐出一个字,“坏。”
她龇牙咧嘴,上去亲他,“坏也要听我的话。”
现在轮到他像小朋友,幼稚没逻辑的话哄了好几遍,才慢吞吞不情不愿地站起来,走上了跑步机。
虽然不情不愿,但总归是照做。
他渐渐度过了那段消极抵抗的时期,开始按时吃饭,多喝热水,每天都运动,药也经过几次调整,副作用的影响渐渐减小。
只是那些他痛苦难忍的时刻,他仍然是蜷缩躺着,宁可自己承受那些绝望的痛苦,也不愿意把负面情绪传给她。
如果她一定要陪在身边,他会把自己蒙进被子,把自己封闭起来,害怕自己会说出太多负面的话让她难过。
每次心理咨询都说渐渐远离抑郁的源头,慢慢调理会好起来,但也要做好终生吃药的准备。
她一直没有问过他发生了什么事,就是怕他痛苦。
但是期末考试完就放寒假了。
她要订票,问他想哪一天回南江。
他很久都呆滞着,仿佛又回到了最初找到他时的样子,风一吹就会灰飞烟灭的死魂。
她轻轻去摸他,他也没有反应。
她叫了好几声他的名字,直到坐到他面前,双手捧着他的脸,他无法聚焦的瞳孔被迫看向她。
他像是灵魂游离了一遭似的,完全不记得她刚才问过什么,迟钝地问她:“什么?”
她隐约感觉到不对劲,试探着问:“你寒假不回家吗?”
他颤抖的手在忍耐着。
“嗯。”连声音都开始轻得听不清了。
察觉到他不对劲,她连忙不问了,伸手抱住他。
他胸口的闷痛,紧促的呼吸,不受控制的手抖,全都因为一句回南江而变得严重,这段时间的治疗似乎全都白费力气了。
他痛苦地躺在那里蜷缩成一团,外面是隆冬。
连叫他的名字他都听不见了,他表情痛苦地抱着自己的头,里面像有无数的声音在嗡嗡吵闹着。
他重新变回了最严重那段时间的样子,呆滞又麻木,消极地抵触着一切,连起来喝杯水都变得困难。
那时候已经期末考完放寒假了,她哪也没去,每时每刻都守着他,喂他喝水,喂他吃饭,除了机械地吞咽,再也做不了其他任何动作。
跟他说话也听不见,眼睛也看不见她,他仿佛又钻回了自己封闭的世界里,只有一个肉.体还滞留在人间而已。
她的专业本来就考试科目多,几乎是全校最晚一批结束期末考试的人,她考完的时候,早就已经大把大把的大学生放假回家了。
又因此在北城滞留好几天。
妈妈都给她打电话,问她怎么还没放假回家。
听着电话那头的麻将声,虽然得到的关爱没有那么多,但总归是会惦记的。
她到晒衣服的阳台接电话,扯了个理由,“北城多好玩啊,我们学校课多死了,从早上到晚,都没空到处逛逛。这段时间跟同学旅游呢,玩段时间再回来。”
她妈妈对此一点都不怀疑,摸着麻将说道:“我就知道你这丫头肯定是在外面疯玩。你那个高中同学,他老家不是在北城吗,反正你也在那边,没叫人家出来玩啊?”
她突然有点烦躁。
一点都不喜欢爸妈这样,隔三差五就问她和沈既白的联系,像是生怕丢了大鱼一样。
她焦头烂额,渐渐也没了耐心,“人家都出国了,回不回还不一定呢,就算好容易回一次,那也排着队的人要见,哪有功夫跟我耽误时间,而且我爸工作不是好好的吗。”
“你这孩子什么都不懂,以防万一知不知道,家里用钱的时候多着呢。”
电话挂完,她更烦躁了。
也幸亏这些年沈既白一直不计较,不然连朋友做起来都尴尬。
他出国的这半年几乎没有什么联系,她忙得两头转,他出国后的生活应该也忙碌。
明明只是才过去半年,听到妈妈提起这个人,却莫名有种过去了很久的感觉。
确切来说,是今年夏天之前的所有事,都恍如隔世。
明明高中也就是半年前的事而已,为什么忽然觉得隔得好遥远。
她重新坐回床边,看着林嘉远痛苦紧皱着的脸,他又开始失眠,这会儿才平静下来睡着,可即使睡着也是痛苦着的。
明明只是半年的时间,那时候距离高考还有一百天,学校举行百日誓师大会。
他的成绩稳居第一,远近闻名的优等生,整个南江所有高校都知道一中的林嘉远,他是老师眼中为学校争取名誉的希望,也是本届所有考生都仰望的存在。
他站在高高的主席台上,带领着大家念着那些为明天而拼搏的誓词。
那么遥远,那么耀眼。
明明只是一个夏天,但是好像隔了一场生死,一次转世,他只有一个残留的身体躺在人间,灵魂早就已经死去。
他会在吃完药后难得的平静下让她回家。
但是他现在这个样子,她怎么放心走。
临近春运,票会越来越难买,他不忍心让她过年在这里滞留,所以一次又一次的让她走,他平静的时间太少,每次能够清醒着有点力气的时间,说的话都是让她走。
“我走了,你一个人在这里怎么办?”她问。
他痛苦地躺在那里,每个字的交流都像撕拉着鲜血淋漓的伤口,但是连痛着呻.吟都没有力气。
他没法说更多,只单调重复着一个字,“走。”
他的声音都已经沙哑到变形,仿佛只是喉咙挤压出来的音节,用了全部的力气也只能挤出这么一个字。
她看着他痛苦又无力的躺在那里,很担心自己走了以后,他又会变成最开始那副枯骨无神的模样,他连吃饭喝水都很难做到,她一走就再也找不到他。
外面的冷风呼啸,砸在老旧的玻璃窗上咣咣作响。
巨大的声音像催命的钟,每一下都撞在脆弱的手掌上,要让相拥的人生离死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