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有力气说这么一个字,紧闭着眼睛痛苦地躺在那里。
她陪着他坐了很久,始终握着他的手。
然后起来去煮粥。
妈妈又打了电话过来,问她怎么还在外面玩,骂道:“你这孩子玩得不着家了是不是,现在都几号了,很快都要过年了,再不回来我看你挤上春运怎么回来,赶紧的别玩了,快点回家帮忙打扫卫生买年货,家里有的是事等着你做。”
林嘉远不再吃她喂的东西,也不再喝水,抵触着她给的一切,他甚至闭着眼不再看她。
他没有力气也没有精力劝说太多,也没法做出更多举动,只能用这样消极的方式表达他的抗拒。
看着他枯槁下去的衰弱,她递到他嘴角的粥一口都喂不下去,她忍着泪哀求他,“你已经两天没吃饭了,林嘉远,我求求你吃一点好不好。”
他始终闭着眼,听到她的声音反而更不想见到她。
她再次尝试着把粥递到他的嘴边。
这一次,他睁开了眼睛。
死寂的漆黑,像浓重的深渊,只吞噬死亡的灵魂。
她被这样的目光揪紧着,忍着的眼眶酸胀得无法忍受,但固执地把粥递在他的嘴边,想让他吃点东西。
然后,他用尽了全身所有的力气,慢慢地抬起了手。
他的手痛苦得不受控制地颤抖,抬起来伸向她的动作缓慢,像死亡弥留之际最后的触碰,要忍着全身的病痛,抽尽所有的力气,才能做到这样一个举动。
她以为他是要碰自己。
但是他的手碰到了她手里端着的碗。
轻轻的将碗打翻倒地,落地的声音甚至不如那一刻窗外呼啸穿过的寒风,但那是他全部的力气。
做完,他痛苦的手臂无力地垂落下来。
“我让你走。”
那是他第一次,没有抵抗过病症带来的无限消极感,对她做出会伤害她的举动。
而他在那一刻坏掉的情绪阀门,连后悔和心疼都无法感知到,只能木然地看着她掉下来的眼泪。
那也是她第一次感觉到,他的病症带给他的冷漠的那一面,被他极力忍耐着收敛下去的那一面。
她流着眼泪把地面打扫干净,重新盛了一碗放在他的桌子上,还有一杯热水。
她买好了回家的票,手机屏幕拿给他看。
他迟缓的眼也只能仅仅是看着,甚至无法从他的脸上看出来是满意还是不满意。
她尝试着再次把粥喂到他的嘴边。
他面孔冷漠,看不出一点情绪,连身躯都因为痛苦而不受控制的微微颤抖,长久的寂静里,窗外是寒风呼哨,天地悲悯。
最终,他抵抗过了透进灵魂的折磨,顶着千斤沉重向她低头。
她收拾好了回家的行李,要出发的时候,他才从痛苦中睡着,如同已经腐烂的躯壳,连呼吸都疼痛。
她轻轻抚着他的眉眼轮廓。
然后拉着行李,很轻地关上了门。
爱是徒劳,也是无限。
是无限的痛苦,和徒劳的救赎。
第87章
她回家后, 逃不过的在家做家务打扫卫生,还有七大姑八大姨热情邀约她去给还在上初中上小学的小辈们补课。
她丝毫不放过这个赚钱的机会,每天赚上那么几笔。
七大姑八大姨们自然是想白嫖的, 都自家亲戚了还花钱,但都抵不过她一张巧舌如簧的嘴和嬉皮笑脸的厚脸皮。
“婶儿啊你也知道现在外面补课有多贵, 我这成绩这学校的名号拿出去赚点外快绝对不止这么点,您也知道我妈养我长大不容易,我本来还打算趁寒假出去给别人补课赚点生活费呢。”
“还不是看在您小时候还抱过我嘛,我也就是意思意思要点买糖钱, 都顶不上外面那些正经收费的零头,这不过年了嘛, 赚点买糖钱图个开心。”
“而且我这一回来, 找我的亲戚都排着队,今天早上我三婶四姨我舅才给我打过电话,我小舅舅可是一天给我一百块呢, 我一天时间就那么多,要是答应了小舅舅,您就只能找别人了。”
她一番话堵得滴水不漏, 什么婶婶小时候最疼你了、婶婶小时候还抱过你呢、你妈妈养你这么大不容易,这些话术轮不到对方开口,全被她拿来搪塞回去。
到最后, 居然被她抬到了一天二百块的补课费。
她那群摸爬滚打的侄子们,玩的都是她小时候野惯了的招数,眼珠子一转就知道在想什么坏主意,被她治得服服帖帖, 哭诉无门。
至于学习方法,到了这时候才能体会到当初林嘉远给自己补课时的感觉。
原来她那些一看就没有听过课的错题都那么一目了然。
怪不得每次说自己有好好听课都瞒不过他, 哪里上课没有好好听,哪里的知识点没有好好背,哪些题是乱猜的,全都一眼就能看透。
而那时候她还试图用拙劣的谎言骗过他。
下场自然是每次都被他看穿,他用无奈的眼神看着她,但是满眼都是温柔,一副看小孩子撒谎被揭穿而不自知的笑容。
那时候的林嘉远,好到所有人都要仰望,但总会对她纵容。
她想把他变回那样的林嘉远。
一节补课结束,小侄子像终于结束了坐牢似的飞奔出房间,她则是非常抓狂,怎么讲了这么多遍还错那么多。
她给林嘉远发消息说,“怎么我小侄子没有我当初一半聪明,每次你只讲一遍我就会了,根本不会惹你生气。”
她拍了刚对完答案的试题,一大半都是错的,“你看!!这一组甚至是我昨天才给他讲的原题!原题!”
她还发了好几个兔兔发怒跺脚的表情包。
但是林嘉远没有回她信息。
她今天给他发的消息至今没有回过一次,聊天记录也基本上都是她在说。
她好几次点开视频监控,他都是在床上躺着,一动不动,他就算醒着也是这样,除了呼吸和心跳还鲜活着,和死去没有什么区别。
他一天中只有那么零星的几分钟能清醒着,有精力做一点简单的事,用来吃饭、上厕所,还有回她的信息。
可是至少,会向她传达他还活着。
这是她回家前提的条件,在家里安上监控视频,连接她的手机。
这样让他毫无隐私的行为,他倒也没有反对,他因为病情而无法控制住对外界冷漠,但是无所谓外界对他做任何事。
其实他连手机都完全不想碰,因为连读懂文字都是一件疲惫到痛苦的事,但还是尽力拿出精力来回她的信息,所以回复只有零星几个短句。
可那已经是他能做到的最大努力。
现在她的手机里几乎全都是关于抑郁的东西,她所有软件的搜索栏都是变着花样搜索相关的信息,收藏夹里也全都是相关的内容。
而几乎所有问及能为对方做点什么的回答,基本都是——
不要和抑郁的人谈恋爱。
会被怀疑,会被冷处理,会一次一次提出分手。
付出的感情永远无法得到回报。
像是用你的心血一滴又一滴地填平峡谷,只有耗到你也心力枯竭的那一天,一起跌入负面的深渊。
而他没法救你,他甚至无法共情你做的一切,他知道,但是无法感知,他的心是死掉的。
“放弃他吧,不要试图去做对方的救世主,救他会害了你。”
评论的最后,答主这样告诉她。
在坐上回南江的高铁上,她睡了一觉,眼前不断都是他又病发的这段时间,她第一次认识到,他的病症并不只是消极而已,还有冷漠。
只是从前都极力忍耐着,不想伤害她,但是忍耐这些从身体深处涌上来的负面也是一种极大的痛苦,总有崩溃的时候。
看着他渐渐好转又复发回到最开始的状态,她用尽了手机上能用的软件,到处搜索自己应该怎么做才能让他好起来。
她自己发了一个帖子,得到了无数回答。
有人告诉她治疗的过程遭遇多少冷漠。
有人讲自己抑郁后怎样痛苦地推开了相恋七年的男朋友。
有人讲男朋友抑郁后是怎样冷暴力的对待,自己最终承受不住选择了分手。
无一例外,都是劝她放手,因为这是注定的结果,或早或晚。
点赞最高的回答,对方详细的做了关于抑郁的科普和解答,为她尽有可能的提供帮助,与前面的回答都不一样。
但在回答的最后,仍然是告诉她放弃,甚至说得更深刻。
不要做他的救世主。
救他,会害了你。
她翻着一行又一行劝她放弃的回答,一开始还是极大的不服气,到最后,只有疲倦的眼皮合上,窗外是渐渐熟悉的南江。
温暖湿润的气候,即使是寒冬也沿路郁郁葱葱。
不像北城,连风都能将灯吹灭,风雪深尺,寸步难行。
南江的冬天十年难见一次雪,她从出生到现在也只有十六岁生日那天见过一次雪,那天她不顾一切也要去赴约,游乐园都已经关门了,以为不会再见到他了,可他也一直在等。
他说,只要你说会来,我就会一直等,现在我不是等到你了吗。
最终,她删掉了那些密密麻麻表达自己不服气的话。
只回答了一句,“没关系,他会好起来,我相信他。”
几个小时后,答主又回复了她,“如果他不能解开心结,要做好反复复发的准备,或许会伴随一生,最先伤害的就是身边最亲密的人,即使这样你也接受吗?”
这一次,她从看到对方的回复,到点击发送自己的回复,只用了不到一分钟,没有任何犹豫。
“当然。”
她那群小侄子开学比她早,所以顺顺利利送走小侄子后,她拿着赚得盆满钵满的补课费,也踏上了回北城的车。
那时候离她开学还早,但她在家也没什么事做,无非是看看电视剧,听着楼下的麻将声。
几番舟车劳顿,她又回到那间拥挤在窄巷里的鱼缸。
她抵达的时候是下午,那天的北城阳光明亮,沿街是金灿灿的太阳,将狭窄冗长的深巷照得灿烂明亮。
但是她拿出钥匙打开门,屋里是死寂般的闭塞,唯一透光的窗口被窗帘厚厚遮掩上,照不进来一丝光。
狭小的空间由于通风闭塞,拧着一股腐烂般的味道。
昨天吃过的外卖盒还躺在地上,他暂时还没有精力去收拾。
但是,这一切都已经比最初找到他的时候好太多了,那时候他废弃得任由自己躺在垃圾堆里,多一分力气都会跌入地狱,有时候干脆不吃,所以后来瘦得像一把枯骨。
他至少,这次无论多么痛苦,都在试着不让她那么担心。
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点努力,他也在尝试着让她不要那么担心。
所以,当然。
答案是当然。
即使他一生都会这样反反复复病发,一生都伴随着无法控制的冷漠,但他坏掉的心脏里,仍然流淌着滚烫的部分,那是他在和她一起努力的证明,是病痛和命运都无法熄灭的热。
他一动不动地躺着,应该是趁着平静好不容易睡着,在闭塞昏暗的光线里,居然有几分宁静的温柔。
所以她动作很小的轻拿轻放,慢慢收拾着自己的东西,因为他的失眠很难得能有睡着的时候。
等她慢手慢脚收拾完了行李,手上都是脏兮兮的灰尘,她又匆匆下楼去下面的公用洗手池洗手,因为家里太小,水龙头的声音一定会吵醒他。
北城的寒冬很冷,冰冷的自来水冲过一遍后,手冻得通红。
她回来后立即把手放在暖气上烤着,皮肤肿胀发痒。
但他安稳睡着,居然难得见到他呼吸均匀的躺在那里,像童话故事里沉睡的睡美人公主,雪白的皮肤,乌黑的头发,清瘦又漂亮,让前赴后继的王子愿意一路披荆斩棘、屠杀恶龙。
不过他能这样睡着的时间终归是太少,所以在傍晚来临前,他就闷痛着醒了过来。
他缓慢又迟钝地睁开眼,瞳孔里是麻木的茫然,对周围的一切都无法感知的漆黑,仿佛只是一面冰冷的镜子。
然后缓缓的,视线的聚焦看到了她坐在面前。
那篇死寂的漆黑慢慢有了微光,定格在她身上,麻木的大脑还在缓慢地反应着自己看到的是什么。
她俯身捧着他的脸,轻轻地向中间挤到一团,对他特别灿烂的笑:“在家好无聊,把我的小侄子们送走开学我就回来了,有没有想我啊?”
他呆滞地看着她,眼底没有任何神色。
但是一动不动,一次眨眼都不舍得地看着她,像尚且稚嫩的孩童天生对亲人依赖,哪怕什么都不懂,也自然而然地依赖。
很久后,他才缓缓颤了下眼睫。
他慢慢张开嘴唇,微弱干涸的声音,慢慢挤出一个字,“想。”
她忽然就鼻尖泛酸,俯身抱住他清瘦的身体,“我也想你,很想你。”
她埋头闻着他身上柔和的清香,发丝也干净,他真的很努力在改变这一切,哪怕复发回最严重的时候,仍然很努力地让自己好好生活着,不让她太担心。
所以无论他如何坠落,都始终是她的林嘉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