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着,直径走到沙发上坐下,理都不理门口那两袋东西。
梁焕木然地跟着母亲回到客厅,脑中始终回闪着孙启阳那尴尬的笑,心头堵得慌。
杨承芳却很高兴,埋怨梁正渊的语调都轻飘飘的:“你还真坐得住,见我被人洗涮都不来帮个腔。”
梁正渊的第一反应是护着刚剪出来的福字,怕遭了池鱼之灾,见老婆不是真的在气,才松了口气,笑颜道:“你跟她吵什么?”
“我哪儿吵了!”杨承芳不服,把话堵回去,又转向梁焕,“多亏焕儿帮我,咱家焕儿就是比那孙启阳强上一百倍!”
梁焕没答话,呆站在客厅里。
杨承芳骄傲了一阵儿,吸了两下鼻子,眉毛一拧:“确实有点味儿,也通了会儿风了,焕儿,还是把窗户关上吧。”
梁焕没反应。
“焕儿?”
“啊?”他这才听见。
“去把窗户关上吧。”
“哦。”
梁焕依次去两个卧室关了窗,又找出空气清新剂来喷了喷。
他心头憋着股气,有些气愤,又有些不知所措,再回到客厅时,忽然就压制不住,开口对梁父梁母说了一句话:“爸,妈,我很快就工作了,等我工作几年,一定给你们换个房子。”
二老都有些愣,互相看了看,然后梁正渊说:“现在房子都贵了,几年可买不了。”
“我工资高,买得了。”梁焕固执道,“以后,我也不会让别人欺负你们的。”
*
那年的除夕夜,一家三口围坐在电视机前,一边看春晚一边吃饺子,其乐融融。
梁焕并不是突然做下这个决定的,他已经想了很久了,甚至是,很多年了。只是在说出来后,这件事就从仅仅是一个心愿,变成了必须履行的计划。压力来临的同时,也有了更大的动力。
从11点开始,三人的手机就频频响起,各自应对着亲朋好友的过年问候。
花样百出的过年祝福,梁焕都只是扫一眼就过,反正都是复制来的,他懒得细看,扫完后也复制一条类似的发回去。但快到12点时,一条简单的短信勾起了他的注意。
是冉苒发来的,没有花哨的打油诗,只有一句问话:【过年好呀^_^,你们家怎么过除夕呀?】
看到冉苒的名字,梁焕放下手里的筷子,双手捧着手机回复:【吃饺子呢。你吃了吗?】
冉苒回:【我们这边不吃饺子,吃汤圆。看□□呀。】
□□?梁焕把茶几上的笔记本电脑捞过来,打开,□□弹出名叫“染染”的对话框。
对话框里有一张图:一个碗里,装着几个圆滚滚的大汤圆,其中一个破了皮儿,芝麻馅儿一涌而出,染黑了半碗汤。
梁焕不经意对着屏幕笑了一声。
杨承芳听闻,凑过来问:“啥事儿这么高兴?”
梁焕下意识把屏幕往旁边挪,收起笑:“同学发来的笑话。”
冉苒的头像是自己的照片,像素不高,看不清模样,但那标准的学生头很明显。
杨承芳扫到一眼,表情变得奇怪:“女同学呀?”
“……”
梁焕直接扣上了屏幕。
杨承芳感到新鲜,很少见儿子遮遮掩掩。知子莫若母,肯定有点儿什么,她不再提,装作不在意。
梁焕没矜持住两分钟,就又拿出手机来回短信:【看到了。】
但等了好一会儿,冉苒却没回信。
12点整,最热闹的一刻,电视里一片欢歌,梁焕却有些心不在焉。
冉苒从来回信及时,而且跟有强迫症一样,只要梁焕说了什么,哪怕只是个标点符号,她也一定要回,如果梁焕后说拜拜,她就会再发个挥手的表情。于是两人的聊天记录里,最后一句永远都是冉苒发的。
这会儿不见回短信,那就肯定是回在□□里。
等父母收拾着去睡觉了,梁焕马上把电脑拿进卧室,关好门,坐到钢琴前打开。
□□里果然有留言:【要放烟火了,我要出去了。外面没有网,一会儿再回来。】
【我有录影机,把烟火录下来给你看呀,我爷爷家的烟火可好看了!】
这是半小时前的留言,半小时后又有新的,是一个视频文件的接收提示,下面跟着两句话:【今天录得很成功,你快看呀!】
【咦?人呢?】
放烟火的录像?这还真出乎意料。梁家过年都平平静静,拎着鞭炮过大年的记忆,已属遥远的儿时。
梁焕点了接收,文件开始传输,又拿出耳机来插上,戴好。
很快,文件传好,他点开播放。
画面里的背景很黑,不像在室内。冉苒的脸也就照到一点光,不太亮,倒是两片眼镜反着光,一闪一闪的。她穿着羽绒服,围着围巾,整个人捂得严严实实。
“已经有响声啦!”她一边录一边对着摄像头说话,很是兴奋,似乎在走动,好像还在爬坡,有些气喘,一说话就吐出一团热气。
“我爷爷家在山里,这里过年可好玩了,每个村子都会放烟火,近处远处一起放,可好看了。现在已经有人在放了,马上就是最好看的时候!等我爬上这个山头,就能录下来啦!”
还不忘留下开场白,梁焕不自觉扬起一边嘴角,看着视频里一边吭哧吭哧往上爬,一边不停调整着镜头的冉苒,莫名其妙说了句话:“看路,别又摔了。”
明明是个录像,对方根本听不见,也不知说给谁听。而梁焕戴着耳机,听着里面的声响,全然没意识到自己说出了声音。
视频里越来越热闹,“嘭——嘭——”地响着。
冉苒爬了一会儿,到达了山头顶端,气喘吁吁地指向远方:“快看……那边……那边……”
镜头跟着转了过去。
山顶有盏大灯亮着,周围也时有火光闪过,近处的景物便显出了轮廓。这山头不算很高,前面不远处呈现出层层梯田,向下渐渐暗去,但再远一些,又能看到另一座隆起的山头。不止一座,那里有许多座小山头连绵起伏连在一起,高低错落,一层一层淡去。每个山头都时不时冒出烟火,彰显着它们的位置,好像古时候的烽火台。
梁焕刚辨认出这些近景,一声遥远的爆破声就响了起来。
“嘭——!”
应是十分响亮的,但因遥远而被削弱,增加了几分空灵感。镜头追踪着声音微微往上抬,远方的天空便进入视野
——在那高远幽深的夜空里,许多簇烟花集体散开,光芒四射,将夜空顷刻间化为白昼!而那些短暂却强烈的火光,又在刹那间勾勒出更加遥远的山脉!
小小的视框里顿时拉出极大的纵深,那些山脉已远得分不清山头,它们合成一条相融于天际的线,在最远最远的尽头,和夜空终成一体!
“哇——!”冉苒欢呼起来,镜头随之抖动,“看见没看见没?是不是很好看?”
是,梁焕从未见过群山里的烟火,这被录像打了折扣的场景已十足叫他惊讶,难以想象,若在现场亲眼所见,会是何种震撼!
而录像里那张单纯清澈的笑脸,就是最好看的一簇烟火,是一簇升上高空后,永不坠落的烟火!
夜景朦胧,并不能把一切看清楚,但梁焕真切地体会到了冉苒所在的那片空间。他体会到,她头顶的天空有多辽阔,脚踩的土地有多无垠。
而自己所在的这里,这间小小的卧室,那么狭小、陈旧,还混杂着腐朽味。尽管这里有一架钢琴,琴声可以带他去到那片空间,但他的双脚,却只有一只踩着踏板,另一只,结结实实落在地板上。
他弹不了琴了……
……
关上录像,梁焕的回复极其简单:
【谢谢,很好看。新年快乐,晚安。】
第19章 19
一直等到周五晚上, 两天过去了,梁焕还是没有收到笔尖荏苒的回信。
她的微博在更新,每天都会回答几个粉丝的问题, 所以她人是在的。只是,她没有回答自己。
——那你现在, 走出来了吗?
这问题, 很难答吗?
*
周五下班后, 梁焕如约去了陈亦媛那里, 在屋子里等她。
陈亦媛回来得很晚, 进屋时, 身上带着酒气, 脸色也差。她一进门就直跑洗手间, 出来后疲惫地靠在门框上, 皱着眉, 单手解着勒人的上衣扣子。
“又去应酬了?”梁焕坐在小桌边,抬眼看她。
“嗯。”陈亦媛答得有气无力。
她把脸上的妆洗掉了, 嘴唇失去红润, 泛着点灰,看上去有些憔悴。
“被灌酒了?”
陈亦媛脱下外衣,又把衬衣领口解开, 才觉得松快些。她用手掌揉在小腹上,声音发着虚:“陪酒倒没什么,但我今天,肚子疼。”
“是……那个?”
她眨了下眼, 表示回答。
梁焕离开小桌, 走过去,接过陈亦媛脱下的外衣, 放柔了嗓音对她说:“这种日子,就别去应酬了。”
陈亦媛单手搭到他肩上,翘起指尖,在他耳廓上轻滑一下,脸上却只是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刚好,我买的夜宵里有粥,我给你热热。”
梁焕便去热夜宵。
陈亦媛挪到小桌旁坐下,拿皮筋儿挽着头发,不忘提醒在微波炉旁忙碌的梁焕:“我只喝粥,东西不吃,你别热多了。”
“吃点吧,累着了。”梁焕说。
“不行,衣服都紧了,不能再胖了。”
梁焕正要点加热键的手停了一下,转头看了眼陈亦媛,发现她倦意的神色中,还带着些无奈。
他嘴角一抿,安慰道:“你不胖。”
陈亦媛不以为然:“本来没觉得自己胖,但跟你一块儿后,就越来越嫌弃自己了。”
她的话似乎说得愤懑,但故作的口气却盖不住隐隐含笑的面庞下偷偷泄出的愉悦。
这种微妙的表达梁焕能听懂,他索性点下加热按钮,正经八百地回:“没事,我不嫌你。”
喝着热粥的陈亦媛,嘴边一直挂着笑,发灰的嘴唇渐渐有了血色。但不知怎地,她感叹热粥可口的同时,倒提起了儿时往事。
“小时候,我爸妈天天被农活儿压得晕头转向,不仅没有功夫顾上我,还指望我能顾好弟弟妹妹。刚开始来大姨妈的时候,没人教我,第一张卫生巾都是同学给的。嫌贵舍不得换,放学后去接我弟时,漏到裤子外面,被那帮小屁孩儿好一顿嘲笑,还被我弟嫌弃了呢!”
“哎,不丢人就不错啦,想都不敢想还有人能给碗热粥喝。”
陈亦媛偶尔会谈起旧事,但她的口吻从来都轻快,好像那些事早已是过眼云烟,再无关紧要。此刻也一样,她乘着兴致说了几句,便放下勺子直接捧起碗咕噜噜灌了一大口。
舒舒服服吞下后,她弯起眼角来,直直盯着梁焕:“现在,真好。”
头一次听陈亦媛讲述童年往事时,梁焕曾感叹:吃过苦和没吃过苦,果真隔着一道鸿沟。
但他从来不对陈亦媛的讲述作任何评论,陈亦媛问,他便只答两个字:“我懂。”
陈亦媛喝完粥,又挑了根烤串来吃,一边自我批评一边吃得挺香。但吃着吃着,她又忽地蹦出一句话来:“梁焕,你说我要是不这么拼命,能行吗?”
梁焕坐在小桌对面,嘴里嚼着食物,没有细听她的问话,随口回问道:“什么是能行?”
她认真起来:“就是……行不行啊?”
梁焕收敛起心神,多看了她一眼。陈亦媛没有问过这话,但尽管是第一次听到,梁焕的第一反应依然是:这话不必当真。
陈亦媛这个人,他太知道了,这只眼里只有遥远终点的千里马,哪怕是一路荆棘,也只会披荆斩棘往前跑,不会停下。然而尽管答案不问自知,她却偏要多此一问,梁焕只好拐个弯,暂时把她看作是个“女人”,才找到重点。
他再次正经八百地回答:“行啊,不还有我么?”
陈亦媛便一声笑,似乎很满意,但说出来的话又自己绕了回去:“不能全指着你,你吃不消的。你家里还还着房贷呢,我家里更是一家子都指望着我。以后咱自己还得在北京扎根,买房、养孩子,都是无底洞。不拼命,怎么行?”
她果然迅速恢复了金刚不坏之身,之前的满身疲惫和不适也不知消散去了哪里。
梁焕丝毫不惊奇,慢吞吞衔了一块烤牛肉在嘴里,一边嚼,一边心不在焉地顺出一句话来:
“那就平淡点,也不坏。”
这本是句平平无奇的安慰之词,但出乎意料地,在把它说出口的一刹那,梁焕竟感到胸口猛地一抽。
这感觉很是意外,却实实在在生疼。一句话仿佛一根针,扎中了他的命脉,全身的肢体都在瞬间僵住。
他嘴里的咀嚼半途而废,喉咙也开始发涩,再尝不出味道,再发不出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