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因当过武婢,略有些身手,便从马车上跳下逃生。
可车夫和赵嘉宁却……
等到她下了山,只听到从山上传来几声无比凄厉的叫喊。
她便知道,那名车夫和赵嘉宁多半是遭遇不测,葬身狼腹了。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若不是为了报复薛钰,也不会连累赵嘉宁死于非命。
她心中有愧,所以特地回府谢罪,并把这个消息带了回来,希望薛钰能替赵嘉宁收尸——如果她的尸首还能剩下的话。
慕容桀吐字清晰,气息平稳,他说的每一个字薛钰都能听懂,可他却根本没有办法把它们串联在一起。
空气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他极缓慢地转身,动了动嘴唇,抬眼看向他,眼神流露出一种迟钝的迷茫,声音干涩得不像话,只是问:“你……说什么?”
“我说,”慕容桀平静地看着他,喉结滚动:“你的宁宁,死了。还请你节……”
“哀”字还没说出口,衣领却忽然被人提了起来,薛钰像是骤然回神,慕容桀从没见他有这样失态的时候,眼底一片血红,整个人像是处在盛怒之中。
然而盛怒之下,眼底分明浸染了一种仓惶的绝望,那样脆弱无助,害怕彷徨到了极点,于是更要用盛怒来掩饰,仿佛只要他不这样做,就会被迫认同慕容桀的话,不……他不可能认同……他根本没有办法承认!
他死死地盯着他,一呼一吸间,戾气疯狂滋长:“你说什么?”
他道:“你怎么敢这么说!慕容桀,你咒她,你竟敢咒她死!”
慕容桀只是平静地注视着他,仿佛早有预料一般,皱眉道:“薛钰,冷静点。”
薛钰从来不知道一个人的话会那样残忍。
他说:“我没有咒她死,她已经死了,我又何必咒她?佩瑶已经死了,她在临死前留下那份绝笔,将死之人,何必说谎?仕钰,已经发生的事情谁都没有办法改变,你该学会面对现实。”
薛钰极短促地笑了一声,眉梢眼角,俱露疯态:“现实?什么现实!慕容桀,你凭什么这么说?你身边的女人,一个两个,全都是疯子!芸汐早就疯了,那个佩瑶跟她待久了,说不定也早已染上了疯病……”
疯子的话,他一个字都不会信!
他一把夺过了他手中的信,不过匆匆扫了一眼,就仿佛被刺痛一般,狠狠闭上了眼,下一刻,书信在他手中化作齑粉。
他松开了慕容桀,踉跄地往后退了两步,神情恍惚道:“不,我没功夫再在这里跟你风言风语,我要去找宁宁了……她一定还在等着我……”
说完身形摇晃地向外跑了出去。
薛剑随后一脸担忧地跟了上去。
慕容桀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衣襟,望着薛钰远去的背影,嗤了一声道:“为了一个女人弄成这个样子,这还是当初那个从死人堆里把我救出来,面对千军万马,依旧风轻云淡,冷静不惧的薛钰么,我真是越来越不认识他了。”
身后的姚广平上前一步,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摇头轻叹道:“万事万物都有他的克星,世子对赵嘉宁是何等的执迷不悟,我们都是看在眼里的,如今乍闻她的死讯,自然是剜心一般的疼,一时接受不了也是有的,殿下还是不要对他太苛责了。”
“等过一段时间,慢慢接受了,那也就好了,届时再娶了蒙古公主,有了新人,自然更不念着旧人了。”
慕容桀冷哼了一声:“但愿吧。赵嘉宁实在太能影响他了,事关大局,她实在留不得。如今既已除去,也算了却一桩心事。而我与蒙古的契约,若没姻亲加固,始终不太稳妥,加上图蒙王爷又十分赏识薛钰,就算托雅不嫁,他不是,还有别的公主么。”
“托雅是最受宠不假,但其实图蒙王爷对他的几个公主,都十分珍视,换一个也是一样的,如今赵嘉宁死了,正好给公主腾出一个位置,也算死得有几分价值了。”
姚广平奉承道:“殿下英明。”又道:“世子现在,想必是奔赴狼山岭了。还是殿下思虑周全,昨晚带了佩瑶的妹妹出城,又让她在城门口向守卫展示了您的令牌,她二姐妹形貌一致,便是世子拿了画像去问,也定不会露出破绽。”
“这样一来,便与佩瑶绝笔中所说的内容对得上,此事便全系她一人所为,可牵连不到殿下您身上。”说完看了一眼已被人放下、躺在地上,毫无生气的佩瑶,问慕容桀道:“佩瑶的尸首,殿下打算怎么处置?”
慕容桀淡淡看了她一眼,不知想起了什么,说道:“到底也是待我一片忠心,薛钰既没说要拿她的尸首泄愤,便厚葬了吧。”
——
薛钰发了疯似得赶到狼山岭时,只看到一地的狼藉。
府兵推着火炮、举着火把威慑,狼群不敢靠近,只在远处低低地呜咽。密林中闪现过一双双幽绿的眼睛。
薛钰屏住呼吸,一边搜寻一边喊着赵嘉宁的名字。
可回答他的只有凛冽的风声和风中隐隐传来的狼啸。
地上是零落的断肢残骸,灌木叶片上沾了血迹,空气中弥漫着血腥气,靴尖突然踢到了什么东西,圆滚滚的一颗,低头一看,竟是一个男子的头颅,面色青白,双目圆瞪着,显是死前遭遇了极为可怖的事情。
狼是不吃人的头颅的。
一旁是翻倒在地的马车,车帘向上翻起,马车里空无一人。
那颗男子头颅,多半便是那车夫的。
那跟他在一起的赵嘉宁呢?
薛钰喉结耸动,眼前忽然生出了一阵阵晕眩,心悸得厉害,几乎已经没有办法站立。
他见过不知道多少死人,死状比之惨烈千百倍的也不是没有。
却只有这一次,从心底涌现出了一股灭顶的恐惧。
浑身上下的每一块骨骼都在颤栗,没有人知道他在这一刻有多害怕。
他太害怕在这里看到跟赵嘉宁有关的一切。
好在一时并没有发现,他安慰自己,这已经是眼下最好的结果了。
直到在一棵元柏底下窥到淡粉的一角。
他眼前一阵阵发黑,脚步虚浮,已不知是怎么走过去的,最后看到那只完整的缎子鞋时,几乎一下子支撑不住。
他靠着树干缓缓坐落在地,手中执着那只缎子鞋,淡粉的缎面,小姑娘便是喜欢这样的水粉色,赵嘉宁也不能例外。
这只缎子鞋,还是他亲手为她穿戴上的。
在这里发现赵嘉宁的鞋,意味着什么,答案不言而喻。
他已经不敢再深想。
可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他想,他应该存有侥幸的,应该让人全山搜寻。
眼下没有找到赵嘉宁的……怎么能认命呢?
是啊……他应该这么做。
可全身上下仿佛被抽干了力气,彻骨的凉意侵袭至每一寸经络骨骼,好冷啊……怎么会这么冷,他紧紧地环抱住自己,终于绝望地呜咽出声。
“宁宁……我错了……真的……我真的错了……我什么都答应你好不好?我求你,别这么对我……别对我这么残忍……”
他后悔了。
他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么后悔过。
他原来以为他最想要的就是留住赵嘉宁,跟她天长地久。
可直到此时此刻,他才发现,他最想要的,不过是她能好好活着。
他真的知道错了……
她是个那样娇气的小姑娘,她该有多疼,多害怕,多绝望……
他不能想这些,他只要一想到这些,五脏六腑便蔓延开一片极致的痛楚,仿佛烈焰焚烧、又像是一刀一片的凌迟。
那样多的极刑,如今用在他身上,倒成了解脱。
他发现他是个彻头彻尾的懦夫,他根本不敢下令全山搜寻。
万一呢,万一找到的是冷冰冰的赵嘉宁。
到那时有谁能来救她……谁能来救他们……
其实不必万一,他心里再清楚不过,一个成年男子都尚且身首异处,更何况她是一个怀着孕的娇弱女子……
他沉沉地阖上眼皮,疼到极点,反而是一种空荡荡的麻木。
再睁开眼时,眼神怔然地落在了虚空中的一点。
他取出了随身携带的一柄匕首。
他沉沉地阖上眼皮,疼到极点,反而是一种空荡荡的麻木。
再睁开眼时,眼神怔然地落在了虚空中的一点。
他取出了随身携带的一柄匕首。
这是一把十分精美的匕首,长约五寸,用上好的陨贴铸成,剑鞘镶嵌着各色宝石,熠熠生辉。
说是一把匕首,不如说是一样精美的工艺品,小巧玲珑,像是女子所有。
若是送给姑娘家,该能讨她欢心。
这是他特地为赵嘉宁锻造的一把匕首。
芸汐的事情后,他接连做了好几日的噩梦,最后决定亲手为赵嘉宁打造一柄匕首防身。
虽然有他在她身边,她多半也用不到,唯一的用处,大概就是跟他闹脾气耍小性的时候没个分寸用来捅他。
但他就是想为她做些什么,才能够略感安心。
可这把匕首到底还是没来得及送出去。
如果他早一点送,结局会不会不一样,她会不会至少能在发现不对劲的时候,胁迫那个佩瑶带她一起离开。
其实他心里清楚,赵嘉宁手无缚鸡之力,又怀着孕即便有匕首傍身,也改变不了什么。
可是他太痛苦了。
他陷入了深深的懊悔和自责中。
他为什么不教她一些傍身的功夫?
为什么要让她怀孕?
为什么在她提出要求离开时那么凶她,她便是怕极了才要偷偷逃跑。
他在发现她又逃跑时有多恨她,多想将她抓回来变着法地惩罚,在这一刻就有多后悔。
夕阳西沉,残阳落在冰冷的刀刃上,竟像是血的颜色。
他盯着宛如染血的刃面看了许久,许久……
簇新锃亮的刃面,还没尝过人血,宛如镜面,光洁照人。
他慢慢地生出几分晕眩之感,仿佛见到刃面上渐渐映照出一张脸。
雪肤月貌,极张扬侬丽的一副眉眼,清澈透亮,瞧人时眼神毫不掩饰—她倒是不怵他。
那是他第一次见她。
他虽厌烦,但到底觉得新鲜,她是与众不同的。
便带了几分兴味回望过去,她脸上却渐渐染上了一层绯红,像是枝头五月的芍药,花期最盛,说不出的娇媚欲滴,艳色逼人。
是赵嘉宁。
可下一刻,她浓睫微颤,黑白分明的瞳仁蒙上雾气,眼眶里渐渐蓄满了泪。
薛钰的心被揪了起来。
他缓缓闭了眼。
耳边仿佛想起了赵嘉宁软声的哀求:“薛钰,我好想你,你能陪陪我么?”
“陪陪我好不好?没有你在我身边。我会很害怕的……”
声音渐渐染上了哭腔,听着委屈伤心极了:“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你怎么能这样……你不是答应我,会永远喜欢我的么?”
“薛钰,陪陪我嘛……若是真心喜欢一个人,难道不是上穷碧落下黄泉,都要与她永不分离么?”
锻造刀剑的人都知道,未见血的刀刃,是有几分邪气的。
不可久视,不可近观,尤其,不可在至伤至哀时久视近观。
否则邪祟近身,便要蛊惑人心,诱人以血祭之。
心中渐渐生了魔障。
佛经上说,澄其心而神自清,则幻象尽退。
他缓缓地吐出一口气,尽管心如明镜,亦有破解之道,可他却不愿从幻象中醒来。
他太留恋幻象中的赵嘉宁了,那样鲜活生动,便是口吻也如出一撤,那的确是她会说出口的话。
就好像她仍然陪在他身边,像往常一样同他撒娇。
如果清醒后他要面对的是一个没有赵嘉宁的人世间,那他宁愿就此沉沦。
罢了。他想,他的确不忍让她一个人孤孤单单,她那样胆小,她一定会害怕。
她总想从他身边逃开,可是这世道凶险,人心难测,她究竟明不明白,这世上除了他,没有人会舍身护她。
从心底深处生出一种浓浓的倦怠,他忽然很想做些什么,来换取一个解脱。
他亲手执行过各类刑罚,最知道利刃应该刺向那里,才能最快取人性命。
薛剑一直带着人在四处搜寻赵嘉宁的踪迹,尽管他认为生还的希望已经十分渺茫,但能找到一点关于赵嘉宁的遗物,想必对薛钰都是一种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