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头渐渐沁出冷汗,他低头痛苦地捂住心口,忽然又哭又笑了起来。
薛钰,他想,你真贱啊。
第163章
薛钰深深地一闭眼, 身子向后靠仰。
“赵、嘉、宁。”他眉心深陷,眼角漫开丝丝缕缕的戾气,一字一顿地叫出她的名字。
他怎么能不恨呢。
他有多爱赵嘉宁, 此刻就有多恨她。
他知道她尚在城中。
那晚她走的是正南二门,而最后的一道城门是正东一门。
她是在狼山岭失踪。
狼山岭离正东一门尚有一段距离。
他醒后下令严查正东一门,对出入的行人马车都严加搜查, 可始终没有任何发现。
也就是说, 她极有可能还滞留在城内。
而救她的那个人, 窝藏她的可能性便最大。
当然还有一种可能, 那就是她根本没上狼山岭,那只遗落的缎子鞋,不过是故意为之——用来迷惑他。
她如今依然可能留在那个企图带走她的人身边。
第一种可能,他已经命人全城戒严,但要想找到什么有用的线索,或许仍需要一段时间。
而第二种,他眼下就能验证。
他对寻找赵嘉宁这件事, 显然已经没有任何耐心。
见不到她的每时每刻, 于他而言, 都像是在经历这世上最残忍的刑罚。
如果不是“找到赵嘉宁”这个信念一直支撑着他,他连片刻都无法坚持。
等找到了赵嘉宁,他想他一定要亲口问问她, 究竟为什么对他这么绝情。
他到底……还有哪里做得不够好。
他搭下眼帘,神色麻木地缓缓转动手上的玉扳指, 自嘲一笑。
既然连他快要死了,她都不肯出来见他, 那他只好亲自去见她了。
一别数日,赵嘉宁究竟有没有想他。
哪怕只是一点。
呵, 小没良心的。
——
慕容桀正在书房跟姚广平议事,前方光线忽然一下子变得黯淡,门口处似乎掠下一道阴影,他皱眉抬起了头,便见薛钰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整个人背光而立,看不清脸上的神色。
慕容桀怔了一瞬,随即大喜:“仕钰,你已大好了?”
“不过短短几日,竟像是全好了。前几日事情多,一直不得空,本来想这两天去看你,没想到你已大好了。”
“你的体质一向好,想当初攻打北元,你也是这样恢复神速,天生便是领兵作战的料。”
薛钰只是淡淡的:“我身子已无碍,劳殿下挂念了。”
慕容桀笑道:“好了就好,大业未成,你可是我的左膀右臂,也是三军的主心骨,若是没了你,本王可真要自乱阵脚了。”
一面招呼他过来:“你来得正好,我和姚先生正在商议岳州的打法,你过来看看,本王想听听你的见解。”
薛钰负手,慢慢踱步过去,等他走到身边,慕容桀将一张泛黄的羊皮卷图纸展示在他面前,手指轻点一处,刚要开口,却又忽然诡异地停下。
颈侧抵着什么冰凉的物什,心中其实已经猜到是什么,但仍不可置信。
他喉头滑动,余光往下扫去,见果真是一把匕首,刃面泛着寒光,看着十分锋利。
空气瞬间凝固,一时屋内落针可闻。
慕容桀牵动唇角,勉强牵扯出一个笑,嗓音却是十分干涩:“仕钰,你这是何意?”
姚广平这时也终于反应过来,一脸的震惊,攥着羽扇的手不住地打颤,抬手用羽扇指着他质问道:“世子你你你……你不会是疯了吧?你可知道你刀抵何人?那是殿下!是你的君上,你要造反不成!”
薛钰嗤了一声,极轻蔑地一挑眉,唇边弯起一点弧度,似笑非笑。
“先生这话问得有趣,”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脸上没什么情绪:“我不是,一直在造反么?”
“半年前来到大宁正是为了游说你们造反,何以先生今日才有此一问?”
“至于君上”,他抬头看向他,竟是微微一笑,他本就生得容貌俊美,一笑起来,更是容光摄人,姚广平暗暗惊讶其恢复神速,这张脸上,哪还有半分病容,只是眉梢眼角,隐隐竟又现一种惊人的疯态:“慕容景从前,不也是我的君上?”
“至于疯了?先生,薛某行事全凭心意、不讲章法,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怎么你是今日才知道么?”
姚广平一噎,脸色几番变换,最后只憋出来一句:“世子你……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有什么话好好说,怎么就到了兵刃相见的地步……”
“我也想跟殿下好好说,”薛钰转了一下脑袋,似乎真的在认真思索。
可下一刻,他深吸一口气,额间青筋浮现,只道:“可是,我没耐心了。”
“我要见赵嘉宁,现在,立刻。”他手腕略使了些力,刀刃逼近,便在慕容桀颈侧擦出一条血痕。
眼睫低垂,语气是一种漠然的冷平:“否则,我就杀了他。”
“殿下,”他微微皱起眉,俯身靠在他耳边,语气竟有几分怒其不争:“我早就警告过你,别碰赵嘉宁,你怎么就是不听呢?”
“我自问,帮你谋事也算尽心尽力,我助你成事,你帮我复仇,原本是双赢的好事……”
“可你三番四次对赵嘉宁下手,离间挑拨我和她之前的关系,如今更是将她从我身边带走,你明明知道她对我意味着什么……可你还是这么做了。”
他说到此处,呼吸略显急促,深深地一闭眼,掩下上浮的戾气,将手中的匕首又往里压了半分,只道:“你如此行径,可别怪我不念旧情。”
便有细密的血珠慢慢渗了出来,沿着刀刃凝聚滚落,滴溅在衣襟上,很快泅染开一片血迹。
姚广平大惊失色,磕磕绊绊道:“世子,你冷静一下,万不可轻举妄动,我知道你夫人如今下落不明,你思念过度,一时做出失智之举也是有的……”
“带走你夫人的佩瑶虽说确实是殿下的人,可殿下他毫不知情啊,你如何能把这笔账算在他头上?这与他又有何干?”
“哦?与他何干?”薛钰冷笑一声,转头问慕容桀道:“那不如请殿下与我们好好说道说道,到底与你有没有干系?”
慕容桀喉结滚动,刀架在脖子上,他的神色却显得出奇的冷静,只问他:“薛钰,你疯够了没有?”
他道:“你在说什么,本王一个字都听不懂。”
“是么?那敢问殿下,何以对宁宁下手的人皆系你的人,这一而再再而三的,难道全都是巧合么?”
“芸汐之前让我护她们姐妹二人,殿下,您说她妹妹在你那儿待得好好的,何以要我庇护呢?”
“为什么她之前神志清楚,你去看望了她一回后,她就变得疯疯癫癫?”
“又为什么我派人打探她妹妹的近况,竟得知她的妹妹在她事发后不久便意外失足落水而亡?大夫说芸汐的疯症是因为受了巨大的刺激所致,所有人都认为那是因为被我剜了眼……”
“可我想比起被剜了双眼,她妹妹的死讯才是对她最致命的打击,毕竟她曾那样恳切地求过我,生死关头,想着的却是她的妹妹,足以见得她妹妹在她心目中的分量。”
“前脚她妹妹刚死,后脚你就来看她,也不知说了些什么,随后她就疯了。”
“殿下,那样多的巧合加在一起,我实在很难不怀疑,是你杀了她妹妹,再把她妹妹的死讯告诉她。”
“她为了她妹妹,不惜忍受剜眼之痛也要替她背后的人守口如瓶。”
“可要是后来她发现她牺牲了一切,对方却根本没有恪守承诺,她妹妹依旧死于非命,还是被她心爱的人下令杀害,她活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这样的刺激,实在很难不让人发疯,殿下,你说是不是?”
“我早就警告过你,别再打赵嘉宁的主意,你以为你做的那些事我毫不知情?我只是见宁宁毫发无损,加上我还需要你帮我报仇,暂且压下不发作罢了。”
慕容桀神色微变,但很快便掩下异色,平静道:“你说的这些,也不过是你的凭空猜测罢了。薛钰,你冷静一点。”
“凭空猜测?是啊,一开始的确是凭空猜测。”
“可只有有了猜测之后,才能去想办法验证不是么?”
“倘若我告诉殿下,我事后打听到,芸汐的妹妹水性极好,曾经救过落水的芸汐,也因此姐妹二人的感情深厚,试问这样一个人,怎么会失足落水而亡。”
“还有,我在那条她溺亡的溪流附近的捡到一块象牙腰牌,上刻方胜纹,样式和材质,像是殿下的常山卫所佩。”
慕容桀几乎是下意识地反驳:“不可能,腰牌上刻的不可能是方胜纹,上面刻的明明是……”
话说到一半,忽然诡异地停了下来。
薛钰笑了一下,笑意却不达眼底:“殿下,怎么不继续往下说了?你是不是想说,上面刻的明明是犀角纹。”
“其实我也知道上面刻的是犀角纹,我不知道的是,殿下口口声声说此事与你无关,为何竟默认常山卫的腰牌有可能遗落在那儿?”
慕容桀眉头深锁,只是抿唇不语。
薛钰冷笑一声,附在他耳边幽幽地道:“其实,我根本不知道她水性如何,这都过去多少年了,她儿时有没有救过她姐姐,我如何得知?”
“难为我的话漏洞百出,殿下还未觉出破绽,莫非实是心虚到了极点,无暇顾及?”
“说到底,你也不知她究竟会不会水,所以自然无从分辨我话中的真伪。”
“是啊,你有那么多的女人,你连她们的名字都记不住,又怎知她们会不会水。”
“可我只有赵嘉宁,我只有她一个,你究竟明不明白她对我到底意味着什么,她不是你院中那一堆叫不出名字的女人中的一个!”
“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忘记她的名字,我了解她的所有喜好、清楚她擅长什么,又不会什么。在我心里,她是独一无二的,没有任何人可以替代,我只会喜欢她……我也只有她了。”
他深深地一闭眼,竭力平息着体内躁动不稳的气息,
慕容桀静默片刻,要笑不笑地道:“薛钰,你诈我,即便芸汐的事真的与我有关,可赵嘉宁的离开,是佩瑶一手策划,有赵嘉宁留下的书信为证,你难道也要算在我头上么?”
“是么,那敢问殿下马厩里的那匹雪骢马,通体雪白,脚程极快,向来是你的坐骑,为何会在赵嘉宁失踪的当晚去了狼山岭——
“我去了狼山岭一趟,醒来后发现靴子和衣袍下摆粘附有鬼针草,这是一种不太常见的粘附性草类,如果有人或者动物经过生长有鬼针草的区域,那么极有可能被其粘附,譬如我,也譬如,殿下您的雪骢马——
“我方才去马厩查看的时候,发现它四肢的毛发上粘附有鬼针草,而据我所知,整个景州城,只有狼山岭一带长有这种草。”
“也就是说,殿下你的雪骢马去过狼山岭,而你,也去过。”
“话说到这里,你还想继续听我往下说么?”
慕容桀面色一僵,脸上有片刻的错愕与出神,随后却像是想到了什么极为可笑的事,忽然大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哈哈薛钰啊薛钰,真是难为你这么费心了,你的谋算心计,便是用在如何找一个女人上的吗?”
“真是可笑,你但凡将这点心思花在正事上,十个京城也早被我们打下来了!”
薛钰咬牙道:“正事上难道我没有费心吗?赵嘉宁和大业并非只能两者择其一,我两样都能把握住,你为什么就是不信我!”
“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你让我怎么信你?”他不顾颈侧架着的刀刃,慢慢地转过头来看他,颈侧被划出长长的血痕,鲜血直流,他只是一瞬不瞬地逼视着他——
“倘若赵嘉宁以性命相逼,让你放弃攻打京城,放弃唾手可得的皇位,放弃为父报仇的机会,甚至放弃你自己的性命,我且问你,你当如何?”
“怎么可能?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她不会这么做的!”
“为什么不会,她之前不是喜欢慕容景么?那日在猎场上,我可是亲眼所见,他不过是手上破了点皮,她就那样在意,反观你呢,你为她差点送了命,她有没有看过你一眼?”
“你真以为她有多喜欢你?喜欢你什么?你的这张脸还是你的身体,薛钰,别让我瞧不起你。”
“其实你比谁都清楚,她并不是非你不可,她对你也从未有过真心。我只问你一句,这样有意思吗?你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这样有意思吗?”
薛钰目光冷凝,只道:“我和她如何,还轮不到你置喙。”
“赵王殿下,这么说来,你是承认了。”
“我有没有警告过你,别碰赵嘉宁。”
“我早就提醒过你了殿下,可你又是怎么对我的?”
他平静而漠然地看着他,嗓音冷平,一字一顿地道:“我说过,谁敢碰赵嘉宁,谁就得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