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上的檀香又压了过来,她一时竟有些透不过气来:“不然,你跑了怎么办,嗯?”
——
再回过神来时,面前还是那只肥美的冬蟹,她这才反应过来如今是在宫里,她这么一走神,倒盯着这只螃蟹许久。
盯久了倒也没什么好看的,总归不能吃到嘴里,无谓久盯,反倒愈发懊恼,正要抬头观赏教坊司编排的舞曲时,斜刺里忽然伸过来一只手,骨节分明,如雕如琢,正是薛钰的手。
——他不偏不倚,正好从赵嘉宁面前的盘子里拿走那只螃蟹。
赵嘉宁愣了下,等反应过来后不免在心中腹诽:也是奇了怪了,怎的想吃螃蟹不吃自己碗里的,倒要拿别人的?便是天生的坏胚子,净做坏事。
她忍不住忿忿地转头看了他一眼。
薛钰却像是知道她心中所想似得,朝她单挑了一侧眉,笑得恶劣:“怎么,不可以?赵嘉宁,你别忘了你的卖身文书还在我手上,你不过是我的侍婢——你的人都是我的,何况你的螃蟹?”
赵嘉宁敢怒不敢言,只得默默地收回视线,却无意间瞟到薛钰盘子上的那只螃蟹——果然不如自己的那个肥美——难怪要抢她的。
罢了,这倒比无缘无故要抢她的说得过去,她也不是那般小气的——左右她也吃不了,就当是喂狗了,别浪费嘛。
这么一想,倒是一下子神清气爽。她也不再计较,转而抬头开始欣赏教坊司排练的歌舞。
歌声婉转、舞姿曼妙,倒的确是养眼。
舞女也是个顶个的貌美,纤腰扭动,舞姿撩人,惹得席上掌声不断,只可惜薛钰是个不解风情的,嘉宁余光倒瞥见他竟神情专注地在用“蟹八件”拆剥螃蟹,连头都未曾抬一下。
在这么养眼的歌舞前剥螃蟹,薛钰倒真算得上是独一份了。更别说舞女还这般貌美,有些官员连眼睛都瞧直了,偏他毫无兴趣,要不是嘉宁深知薛钰对他表妹清根深种,她倒要真以为他是天生对女人没兴趣了。
在一众貌美的舞女中,其中又以领舞最具风情,赵嘉宁不免多看了她几眼,不料她竟越跳越往他们这边过来,赵嘉宁起初纳闷,直到那名领舞将水袖动作柔媚地甩到薛钰脸上,她才反应过来她想干什么——她想找死!
——薛钰的主意也敢打,无异于自寻死路。
果然一转头,她已瞥见薛钰的眼底浮上一层戾气,寒芒湛湛,下颌线也已开始变得紧绷,这是他发作的前兆。可那名舞女全浑然不知,试图第二次挥甩水袖撩拨薛钰,却不知已经触怒了他。
赵嘉宁为那名舞女捏了一把汗,到底不忍,有心救她一命,于是在她将水袖挥过来时用手替薛钰格挡,之后将其甩开了。
那名舞女一愣,见赵嘉宁坐在薛钰身侧,料想她是他的夫人,这是对自己的举动心生不快了。
也的确是自己失了分寸,迷了心智,竟敢在他夫人面前造次,舞女一时羞愧难当,连忙走开了。
赵嘉宁松了一口气,正为自己救了舞女一命而沾沾自喜、打算再重新观看歌舞表演时,却忽然察觉一侧汗毛竖起,这种感觉再熟悉不过——像是鹰隼盯着自己的猎物,居高临下而又透着一丝狎弄。
——她知道薛钰在看她。
目光无形,却犹有如实质。
她咽了一口口水,心中不禁有些打鼓——难道是她擅自帮他格开了舞女的撩拨,让他无法借机发难,因而触怒了他?
——她原以为她此举虽是为了帮舞女,但也同时也帮他挡了麻烦,他应当不会计较才是。
可话说回来,薛钰阴晴不定,谁又能真的摸清他的脾性,还不是想发作便发作。
那可真是坏了,舞女现如今倒是没事了,可她却有事了!
赵嘉宁战战兢兢地转头觑了他一眼,却正好撞进他一双琥珀色的清浅瞳仁里。
薛钰看着她,似笑非笑,神情玩味中又带了一丝戏谑。
那股淡淡的檀香又压了过来,薛钰停在她耳畔,温^热的气息流连在她颈侧。
赵嘉宁攥紧了手,不可自抑起了些颤^栗。
他压着嗓音叫了她一声:“赵嘉宁,”声音透着点笑意,漫不经心地道:“你吃醋啊?”
第22章
赵嘉宁怔了下, 这才反应过来他这是误以为她替他挡下舞女的撩拨是因为吃醋——乍听的确荒谬,可仔细一想,倒也的确符合情理。
毕竟她现在的身份是他的侍妾, 毕竟她从前那般纠缠于他,俗话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薛钰的确有理由怀疑她死性不改。
赵嘉宁也没有解释, 她摸不准薛钰现在的态度, 这要是放在从前, 她的喜欢自然让他感到厌恶, 可如今她沦落到这个境地,完全由他揉捏,或许他这个时候,更享受她那种爱慕着他、却无法与他拥有平等的关系地位、只能让他踩在脚底下肆意折磨的快感。
于是她只是抿唇不语,既没承认,也没否定。
她这副情状落在旁人眼里,便是默认了。
薛钰翘起唇角:“赵嘉宁, 谁教你什么醋都吃。”
他摩挲着手上的玉扳指, 却又慢慢敛起了眉:“不过, 你又有什么资格?”
赵嘉宁抿了抿唇,还是不说话。
薛钰忽地嗤道:“是条好狗,倒还懂得护主。”
手上攥着的力道加大, 指甲深深地陷入了手心。
即便早已习惯薛钰的言语折辱,可生平第一次被人骂做是狗, 心里还是会泛起屈辱。
不过好在她很快就平复了——如今她的境遇,也由不得她发作, 便只能忍辱负重,蛰伏等待。
——她这厢刚做好心理建设, 面前却忽然伸过来一只手,薛钰姿态极优雅地将一盘剥好的蟹肉蟹膏放在赵嘉宁面前。
赵嘉宁有一瞬间的错愕,转头看向薛钰,目光有些迷茫。
薛钰原本唇角微翘,心情貌似不错,这会儿却被她看得有些不悦,俊脸黑了几分:“怎么,赏你还不好?”
他轻哼了一声,唇角勾起,恶劣地道:“赵嘉宁,好狗忠心护主,主子赏赐点吃食,有什么不对么?”
赵嘉宁:“…………”
“您说得当然对——只是剥蟹极劳心神,又费时间,不过为了赏赐一条狗,那随便扔块狗骨头也就是了,实在值得得您费这么多的心神。”
赵嘉宁原本也就是实话实话,她是真觉得薛钰过于闲了些,为了打发时间居然剥了这么久的螃蟹——她倒不至于自作多情到以为薛钰这是特地剥给她的,像他这种爱捣鼓机械的,手自然闲不住,又因他对这类歌舞不感兴趣,故而打起了螃蟹的主意。
之所以那么说,也不过是想恶心一下薛钰罢了。
——她不敢明目张胆地发作,便也只能这样貌似恭敬顺从、实则故意膈应恶心他了。
薛钰果然被噎了一下,一张脸神色几番变换,最终一把扼住她的手腕,冷声道:“赵嘉宁,你不会真以为,我是特地为了你才剥螃蟹的吧?”
还不等赵嘉宁回答,他便嗤道:“你也配?我不过是闲来无事,拆卸几只螃蟹,练习一下手感罢了,又因我不喜这类足多乱爬的,便将剥好的蟹肉扔给了你——仅此而已。”
“赵嘉宁,你少往自己脸上贴金。”
赵嘉宁:“…………”
她往薛钰的案桌前一看,见他竟将剥好的蟹壳摆盘,真正是“剔蟹胷骨,八路完整,如蝴蝶式者,以示巧焉。”①
赵嘉宁咽了一口口水,心说薛钰还真是心灵……啊,心黑手巧、闲到发慌啊。
不过管他呢,赵嘉宁望着盘中黄澄澄的蟹膏和丝丝分明的蟹肉——这蟹肉蟹膏她垂涎已久,薛钰既赏了她,她也无谓抗拒了。一来她被薛钰磋磨已久,也早就没有什么骨气脸面可言了,二来薛钰如今是她的主子,但有赏赐,岂敢不从?
想通这一层后,赵嘉宁便迫不及待地拿起筷著挑了一点蟹膏蟹肉往嘴里送,果然是鲜美异常,好吃到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她年纪小,吃到好吃的东西难免喜形于色,一时心情颇为愉悦,连脸上也美滋滋的,又一连吃了好几口,十分满足。
薛钰在一旁看着她,转动着手上的玉板指,唇角缓缓上翘。
赵嘉宁吃完一只后,薛钰又为她剥了一只,等将他们案桌上的螃蟹全都剥完后,薛钰转头看向领桌,漫不经心地递上一个眼风,便立刻有人恭敬地让出螃蟹。
赵嘉宁只顾着吃倒也没发觉,只觉得这螃蟹怎么源源不断似得,等到最后实在吃撑了,这才作罢。
一旁薛钰看了她一眼,闲闲道:“不吃了?”
她摇了摇头,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不吃了。”
她抚摸着圆滚滚的肚子,突然想起什么,转头朝薛钰大方地一笑:“主子,不用谢。”
薛钰的眼角轻轻抽动:“不用谢?”
“赵嘉宁,你跟我说不用谢?”他气极反笑:“这倒是奇了,你倒说说,我要谢你什么?”
赵嘉宁眨了眨眼睛,脸色写满了天真无辜:“谢我帮您将那些蟹肉蟹膏都解决了呀。”
“不然您又不吃,您只想剥蟹壳,那要是都扔了,岂非浪费?宫宴上人多嘴杂的,我朝历来奉行节俭,这要是传出去,对您影响总归是不好的。”
薛钰“哦?”了一声:“那这么说来,我还真应该好好谢你。”说是要谢她,言语之间却颇有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
赵嘉宁立刻就缩回成了鹌鹑,讪讪地道:“好说好说,这又怎么敢当呢,原是我的本分。”
薛钰要笑不笑地扯了一下嘴角,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哼。
赵嘉宁小心翼翼地抬头观察他的神色,却正好撞进他一双琥珀色的眼里,深潭静湖一般,眸色却是极浅,干净得仿佛不染一丝杂质,好看极了。
薛钰打量她片刻,忽然慢慢靠近了她,身上的檀香气息压了过来,赵嘉宁顿时有些喘不过气。
“赵嘉宁,”薛钰动了一下眉梢,忽然伸出食指,关节轻屈,点了一下唇角:“这里。”
赵嘉宁不明所以,吞咽了一口口水:“什……什么?”
薛钰眉尖轻蹙,语气已有几分不耐,又点了下唇角,重复道:“我说,这里。”
赵嘉宁一颗心剧烈地跳动起来,薛钰这是什么意思?他不会是想让她在大庭广众下亲他吧?
他这是突然发什么疯!
赵嘉宁绞弄着手指,试探地想跟他打个商量:“这……这不好吧?”
“这有什么不好的?”薛钰向来不是一个有耐心的人:“赵嘉宁,你在磨蹭什么。”他又点了一下唇角,加重了语气:“这里,快些。别让我再重复第三遍。”
事不过三,薛钰这个语气……怕是已经生气了,她如今的处境,也实在没胆子跟他唱反调,可要让她在大庭广众之下……她也实在做不出这种行径,只能红着脸小声道:“那……等我们回府好不好?”
薛钰气笑了:“你还想等到回府?宁大小姐倒是不嫌丢人。”
赵嘉宁心说你要我在大庭广众之下亲你,你都不嫌丢人,倒要怪我丢人。
不过想想也是,届时是她亲他,自然丢人的也是她——她倒不知道薛钰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幼稚了,非得拿她找这样的乐子。
可她又不能不听他的话。
恰是时舞姬挥舞水袖,正好遮挡住了他二人,赵嘉宁一咬牙,抓住这个间隙,倾身上前亲吻了薛钰。
薛钰再怎么也料不到赵嘉宁会突然吻他,猛地睁大了双眼,搁置在案桌上的手紧紧地攥在了一起。
水袖拂落,赵嘉宁立刻退了开去,一张小脸染上绯色,抬头忐忑地看着薛钰,水眸湿^润,潋滟生色。
薛钰像是还没回过神来,眼中显现出一丝迷茫和怔忡。
可片刻之后,戾气陡生。
赵嘉宁暗道不好,可已经躲避不及,舞姬再次挥动水袖,遮住两人身形时,薛钰的手指已经扼在了她的颈侧。
“赵嘉宁,你找死。”
他的呼吸略微有些急促:“你怎么敢……”
赵嘉宁知道薛钰只用了一成力,可她已经有些喘不过气来了,只能勉强道:“不是……不是你叫我亲你的么……”
“我叫你亲我?”他极短促地笑了一声,眼底泛上冷意:“赵嘉宁,谁教你这样睁眼说瞎话的?”
他一字一顿,咬牙道:“我这么厌恶你,怎么可能会想吻你。”这话却不知是提醒赵嘉宁还是他自己。
赵嘉宁觉得委屈,学着薛钰方才的手势,伸出手指点了一下唇角,刚想辩解正是因为这个手势她才会去亲他,可一碰之下,指尖却沾了湿意,原是之前她吃螃蟹吃得起劲,薛钰大概是怕她当众噎死惹他难堪,毕竟明面上她是他的人,便递过去一杯牛乳,她喝完后忘记擦拭,是以眼下唇角还残留奶渍。
赵嘉宁怔怔地望着指尖的那点乳白色液体,脑中轰的一声,忽然间冒出一个极可怖的念头:难不成薛钰那个手势的本意便是让她擦拭唇角的奶渍,而非是向她索吻?!
是了,便是如此!正如薛钰所说,他这样厌恶她,怎么可能会向她索吻?那既然不是薛钰的意思,她主动去强吻他,这岂非是找死?
赵嘉宁一张小脸瞬间吓得煞白,虽然知道徒劳无用,但她还是着急辩解道:“不是,你听我狡辩……不是,听我解释,我不是故意的,我以为是你……”话说到一半,又急得差点咬掉舌头——这个时候,她怎么还能说出她以为是薛钰向她索吻这种话呢?
这只会进一步激怒他!
按照她对薛钰的了解,这个时候大错既然已经铸成,只有乖乖认错不嘴硬,将过错全往自个儿身上揽,才能获得一线生机。
她眼一闭道:“对……对不起,是我无状冒犯了您……我下次再也不敢了……您……您就原谅我这一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