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钰深看了她一眼,眸色翻涌,片刻后,滚动了一下喉结,叫了她一声:“赵嘉宁,”
他的嗓音冷冽,放沉后又富有磁性,格外蛊人。
赵嘉宁再抬头看他时,他的脸色已恢复如常,懒洋洋地掀起眼皮,审视着她道:“那这回……是谁给你的胆子?”
赵嘉宁咬紧唇瓣,心一横道:“是……是我自己……情不自禁……”
薛钰似乎怔了一瞬。
赵嘉宁心中打鼓,也不知道此番冒犯了薛钰会有什么下场,见薛钰久久不发话,难免心中忐忑,于是偷偷抬头觑了他一眼,却正好对上少年玩味的目光。
薛钰眉尾轻挑,缓缓松开了扼在她颈侧的手,转而替她擦拭了唇角残留的奶渍。
指腹摩挲过肌肤之处,赵嘉宁起了一阵颤^栗。
薛钰的动作其实是极温柔的,她却只觉得毛骨悚然。
她吞咽了一口口水,忽听头顶上方响起了一记轻嗤。
“赵嘉宁,”薛钰漫不经心地睨了她一眼,懒洋洋道:“你还真是,死性不改啊。”
——
酒过三巡,一名小太监快步走到魏熙帝身旁,附耳跟他说了什么,魏熙帝闻言龙颜大悦,抚掌笑道:“快宣。”便有一名护卫上前进献了不知是什么宝物,由红绸布盖着,魏熙帝大手一挥,将红绸布掀去了,但见一个紫檀鸟笼里关着一只海东青,品相上佳、毛色纯白,神姿英勃,炯炯有神。
底下百官见状却面面相觑,一片静默,大有“山雨欲来”之势。
赵嘉宁心里奇怪,这鹰不是挺英武的么,进献给圣上有何不妥么?莫非是有什么不好的寓意?
却见一旁薛钰抿了一口茶水,慢悠悠地道:“海东青是万鹰之神,素来是皇室的名宠,不过在我朝却是个例外。宪宗当时颁旨将海东青划出进贡名单,便是认为架鹰走狗是耽乐之举,使人荡心于田猎,因此朝中风气便是如此——没人会向皇帝进献海东青,除非他是想讨骂。”
赵嘉宁闻言有些同情地看了那名护卫一眼:“那进献的那个人岂不是要受罚了?”
薛钰动作稍顿,抬头看了她一眼,眉心微蹙:“你担心他做什么?”
他说着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又沉了几分:“怎么,你看上他了?”
赵嘉宁:“…………”
赵嘉宁是真不明白薛钰是怎么想的,不过也是,她要是能理解薛钰的所思所想,那才可怕。
——薛钰此人,他的心思岂能按常人揣度。
不过非要按照他的逻辑想,其实也不是不难猜出一二——她如今是薛钰的侍妾,是他的奴婢,便也是他的所有物,像薛钰这样的人,怎么会容许自己的东西惦记别人?
这个时候,她自然要撇清关系,以示忠心了:“怎么会,您是我的主子,我的眼里心里,自然全都只有您了,又怎么会看旁人一眼?”
薛钰把玩着手中的杯盏,掀起眼皮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是么,难道不是略长得平头整脸些,你都巴巴地往上赶?”
赵嘉宁眨了眨眼睛,眼中一片迷茫。
薛钰冷哼一声,提醒她道:“安阳伯的三公子,忘了?”
赵嘉宁一时竟真想不起这号人了,脑子慢吞吞地转了一圈,才模模糊糊有个印象。
——她之前似乎,也中意过他。
也实在不能怪她记性太差,实在是她中意过的人太多了,哪能人人都记得,也只有薛钰,因为屡屡受挫、求而不得,所以才印象深刻,想忘都忘不掉。
其他的,因为都太好得手,稀罕个三五日,也就腻味了,毕竟喜新厌旧人之常情,而她赵嘉宁,也自认不是个长情的人。
那个薛钰口中的“安阳伯三公子”便是那三五日中的一员。
当时她苦苦纠缠薛钰而不得,正是心烦意乱、意志消沉的时候,正巧遇上了安阳伯三公子,眉眼间居然有几分薛钰的风采,只不过气质要温润儒雅许多,不似薛钰那般目下无尘、难以接近。
赵嘉宁便转而在他身上下起了功夫。
不过三五日便有了成效,可赵嘉宁却立刻觉得索然无味,心中还是放不下薛钰,便又将那三公子翻篇了。
这前后统共不过三五日,也不怪赵嘉宁一时想不起,难为薛钰还能记得,想来时那会儿她日日去纠缠他,偶尔有个三五日没来,说不定他反倒不习惯了,差人去问了缘由故而得知此事也未可知。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赵嘉宁想了想,讨好笑道:“他们怎么能跟您比呢,便是连您一根头发丝都比不上,我之前……那不过是一时兴起罢了,您想想,我对他们所有人花的心思,加起来,都比不上您一人。”
赵嘉宁心里清楚,薛钰根本不稀罕她的喜欢,非但不稀罕,之前还很厌恶,如今因为她已沦落成他的侍婢,她的喜欢,便不能给他造成困扰,宠物喜欢主人,他应当也是不排斥的。
只不过她说的那些心思,也都是之前的事,照理薛钰也是不喜的,不过和旁人放在一起比较,意思就不一样了——她之所以那样说,也是为了奉承薛钰——她为何独独对他花那么多心思,那是因为旁的世家公子,都比不上他。
赵嘉宁说完偷偷打量了薛钰的神色,薛钰脸色稍霁,似乎真的受用。
他轻哼一声,仍是不忘问道:“是么,那你关心一个护卫做什么。”
赵嘉宁心道你心肠狠辣,冷血无情,自然不会关心一个护卫的死活,她心肠软,想到了问一句不行么,可话到了嘴边,却变成:“不过……不过是想寻个由头跟您说话罢了。”说话间,还故意轻咬唇瓣,做出一副小女儿的情状。
薛钰似乎没料到她会这样说,长睫微颤,喉结上下滚动,再开口时,却是回答她先前的担忧:“放心,他非但不会受罚,还会有赏。”
赵嘉宁困惑地瞪圆了眼睛:“怎么会……您不是说……”却见魏熙帝龙颜大悦,果然赏赐了那名护卫。
薛钰从果盘里挑了一颗最漂亮的玛瑙葡萄喂给赵嘉宁,这才慢条斯理地道:“你看那名护卫悬挂的腰牌,那是常山卫的形制,常山卫便是赵王的护卫,我与赵王有过交集,曾经见过他的亲卫。”
“赵王是郑贵妃所出,而郑贵妃向来深受帝宠,圣上爱屋及乌,自然极度偏爱赵王,当初要不是内阁那帮大臣拦着,圣上只怕要立赵王为太子,我朝规矩,皇子成年便要就藩,而赵王前不久才刚刚前往封地,这才过了几个月,圣上便借着宫宴的由头召他回京,可见对他的挂念。”
“而我听说赵王因身体抱恙无法赴宴,人既然未到,圣上愈发自然惦念,这个当口,无论送什么,哪怕是只死鹰,圣上也绝不会怪罪。”
“赵王此人恃宠而骄,行事不羁,便是料定圣上不会发难,所以特意送了只海东青,一来其实也是摸准了圣上的喜好,圣上便是一贯喜爱这些,不过碍于先帝定下的规矩才不得已收敛。”
“二来也是让群臣看看他在圣上心中的份量,内阁那帮大臣奉行太祖的‘有嫡立嫡,无嫡立长’,赵王非嫡非长,他们自然怎么都不会转而拥立赵王。不过朝中也不乏一些墙头草,何况郑贵妃母族也一直在伺机而动,尚在观望的也大有人在。”
赵嘉宁恍然道:“原来如此。”
薛钰淡淡“嗯”了一声,伸手悬停在赵嘉宁的唇边,极自然地接过她吐出来的果核。
这时坐在主位的魏熙帝突然叫了一声薛钰的名字,朗声笑道:“仕钰,栾儿此番也有东西带给你。”
赵王,复姓慕容,单名一个栾字。
薛钰眉梢微动,便见护卫端了一个锦盒朝薛钰走来,及至近前,俯身将锦盒呈上,恭敬道:“世子,王爷吩咐,说是北元一别后,对世子甚为挂念,如今趁给圣上献礼之际,也有物件赠与世子,聊表心意。”
薛钰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淡淡道:“有劳了,替我谢过你们王爷。”却并没有接过锦盒打开的意思,反倒是赵嘉宁好奇里面装的是什么,伸长脖颈止不住张望。
薛钰勾唇笑了下,这才伸手接过,打开见是一柄袖箭,赵嘉宁歪着脑袋、托着下巴仔细打量,不过她不懂这些,也瞧不出什么名堂,只是觉得这袖箭的构造倒还挺别致,由六个单筒围拢而成,排列作梅花形。
她知道薛钰一向喜欢这些机械,赵王此举,也算是投其所好了,而且她注意到薛钰看到这柄袖箭时眼神微动,可见这柄袖箭自然有它的不寻常之处。
果然听到那名护卫在一旁说道:“世子明鉴,时下袖箭大多为单筒,双筒已是少见,而奴才呈上的这柄,名唤梅花袖箭,是一等一的神箭,能络绎不绝连放六箭,躲一箭而后箭随之,且上下左右,尽皆出箭,使人避无可避,必见血方止。此箭是王爷花了大功夫替世子寻来的,说是世子应当喜欢,请世子务必收下。”
薛钰挑了下眉,似笑非笑道:“如此,我就却之不恭了,替我谢过你们家王爷。”
护卫闻言面露喜色:“世子肯收下,奴才回去也能交差了,王爷知道世子肯收下,必定高兴。”
薛钰脸上只是淡淡的,眼中神色不明,略一拂手道:“待会下去领赏吧,也替我转告你们王爷,这个礼我今日便收下了,其实当日我救王爷不过是本分,难为王爷一直记挂,今日我收下这礼权当全了王爷执意报恩的心意,但王爷府上奇珍异宝无数,我既无合适的回礼相赠,便请王爷日后万勿再以厚礼相送,我实在承受不起。”
护卫闻言面色一滞,但也还是躬身告退了。
护卫走后,薛钰把玩着手上的那名袖箭,勾唇道:“东西倒是好东西,偏是他送的。”
赵嘉宁闻言压低声音试探道:“您不喜欢赵王么?”
“谈不上喜不喜欢,只是父亲曾教过太子骑射兵法,也算是他的老师,我和父亲与太子又向来亲近,在旁人看来,我们永城侯府是不折不扣的太子一派,不过我父亲也的确是拥护太子的,毕竟太子虽非嫡,却是长,由他继位才不违背祖制,而如今圣上与太子也愈发亲厚,不出意外,太子便是大魏下一任天子,这个当口,我实在无谓与赵王有什么瓜葛,落人口实。”
“那您刚刚为何还……”
“当日讨伐北元时,我曾救过赵王性命,自那以后,他便有意笼络我,想来是想让我和父亲站队于他,倒真是异想天开。”
“扶持太子于侯府而言,最为稳妥,一来太子仁厚,在朝中声望很高,虽不见得天资有多聪颖,为人还有些软弱,但胜在不独断专行,能听谏言,他若上位,必定能废矿税、擢良臣,内阁那帮大臣最喜欢这样的储君。”
“二来太子是长子,皇后多年未有所出,既无嫡子,长子继承大统是祖宗礼法;三来侯府与太子一向亲近,太子上位,于侯府自然没有坏处,至于赵王,我是疯了要站他的队?”
“今日收下那柄梅花袖箭,不过是烦不胜烦,总得收下什么才不至于让他整天送我些有的没的,好歹这柄袖箭还确实有点意思。否则他再隔三差五差人送我东西,传出去,倒真成了我与他暗自往来,密谋商讨什么了。”
“再者他今天特地选在圣上跟前送,我若拂了他的面子,圣上只怕也会不悦。不过无妨,收了便收了,左右太子近日偶感风寒,不能出席宫宴,他既知我来了,必会差人过来让我去东宫一叙,有什么话今日便可说清,倒也不至于收了赵王一把袖箭便落话柄了。”
赵嘉宁点了点头,若有所思道:“太子信得过你么,你也信得过太子么。”
薛钰微微一怔,轻挑了一下眉,玩味道:“怎么,怕了?”
修长手指抚上了她的脸,轻掐了一下,他看着她,琥珀色的瞳仁晕开点笑意:“赵嘉宁,怕什么。”
他还是那副漫不经心的姿态,仿佛所有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望向她的眼神,却难得透露出几分认真:“我说过,我会保护你。”
薛钰的皮相是无可挑剔的,这样认真地望着一个人的时候,眼若星辰,一笑起来更是流光溢彩,极能蛊人。
赵嘉宁怔了一下,可下一刻,就见薛钰恶劣地挑了一侧眉梢,慢慢笑道:“我的奴婢,自然只能由我欺负。”
赵嘉宁也早就见识过薛钰的恶劣,闻言并不意外,只是含嗔带怨地看了他一眼,佯装生气,其实不过是爱宠跟主人撒娇的一些手段情趣。
薛钰果然很受用,又掐了一下她的脸颊,居然一脸正色地跟她解释:“太子自然能信得过,他也信得过我——我有什么好信不过的呢,追随太子本就是最稳妥的路子,我自然不会背叛他,只要他不触及我的底线,譬如……”
话说到此处,他忽然看向赵嘉宁,牵了一下唇角,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目光渐渐冷了下来:“譬如……染指我的东西。”
他说这话时语气极为轻柔,可赵嘉宁后背却一阵发凉,因为她方才分明从薛钰眼中看到一闪而过的杀意!
不过也仅限于一瞬,薛钰温柔地摩挲着她的下巴,眼中的戾气下一瞬便消散了——赵嘉宁是他的玩意儿,她先招惹的他,就注定这一辈子离不开他的掌心。至于旁人想要染指——他不信谁能有这个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