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了慕容景的这一句承诺后,赵嘉宁心下稍安,日日在东宫翘首等待赵嘉学的消息,却没想到在第三日正午等来了噩耗。
原来他们一行人在流放途中遭遇了流寇,押解的军官在言语上多有激惹,附近的流寇不断聚集,官兵被尽数屠戮,赵嘉学也不幸被流寇所杀。
赵嘉宁自此大病。
不思饮食,只是呆呆地靠坐在床上,任听雪说什么都毫无反应,不过短短几日,人就瘦了一大圈。
这日慕容景前来看望她,见她不言不语,毫无生气,不由皱紧了眉,伸手拢上了她的一双小手,果真十分冰凉。
他叹了一口气:“沈姑娘,你需得振作起来,你哥哥在天有灵,也必不希望见你如此。”
其实在得知她是赵嘉学的妹妹后,于慕容景而言,她的身份自然不言而喻,只不过她自称沈仪宁,他便也仍称她一声沈姑娘。
见她仍未有反应,他又低叹了一声道:“你哥哥……赵嘉学的尸首已被薛钰派人护送回京,便葬在你们赵家的祖坟中,葬礼也算体面,虽是罪臣之后,照理不合规制,但因是薛钰操持的,父皇也没说什么。你……你想去见见他么。”
赵嘉宁闻言终于有了一点反应,慢慢抬起了头,唇瓣有些迟钝地微微翕动:“我……”
慕容景道:“孤可带你乔装前往……你也不用太过担心,仕钰这几日……总之,你应当不会碰见他。”
赵嘉宁轻嗤了一声,讥讽道:“……怎么,他死了么。”
慕容景微微皱眉,语气略带责备地叫了她一声:“沈姑娘。”之后才道:“他原本是想着人将赵嘉学带回京城,途中听闻他的死讯,似乎十分触动,竟……竟呕了血,之后对外称病,已有数日不曾出府了。”
“我就知道他死不了……”赵嘉宁牵动了唇角,带出一抹讥讽的笑意,目光却寒凉无比,十分厌憎似得:“祸害遗千年——像他这样的人,要是能那么容易死,那就好了——哪里有这么好的事。”
她将赵嘉学的死归在了他头上,尽管这毫无道理,但当下她需要一个宣泄口,她理所当然地,讲薛钰视为归咎的对象。
——
薛钰的确没死,却也丢了半条性命。
只因赵嘉学死了。
原本赵嘉学死没死,跟他没有半点干系,可他偏是赵嘉宁的哥哥。
在得知赵嘉学的死讯时,薛钰心脏一阵绞痛,脑海里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是:她该难过了。
她本就爱哭,这次又不知道会流多少眼泪。
之后才是从心底深处滋蔓出来的一种深重无力的绝望。
——原以为赵嘉学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能帮他将赵嘉宁引出来,可眼下这最后一点希望也随着赵嘉学的身亡而彻底被掐灭了。
难道注定他这一辈子再也见不到赵嘉宁了么。
喉间忽感一阵腥甜,俯身竟又是呕出了一口鲜血。
他微仰起头,身子向后靠去,一闭眼,脑海里又全是赵嘉宁的身影。
他快要疯了。
发了疯似得想她。
他慢慢睁开了眼,地上狼藉一片,全是被他扫落的书籍经卷、砚台笔洗,他目光无意间扫过,正要收回,却瞥见一本《神器谱》的边角下,松松压着一枚方寸大小的明黄纸包。
像是药铺里折了装药粉的纸包。
薛钰慢慢地搭下眼帘,脑中渐渐显现一种迟钝的空茫。
他想起那是什么了。
是他用来引诱永安堕入无间地狱、生生毁了她的五石散。
他当时是怎么跟她说的?
——“公主近日许是有烦心事,所以才会心情不佳,我这里有一物,可助公主如临仙境,烦恼尽消,不知公主可想一试?”
——“公主想时常能看到我么?其实这简单的很,你只要服用我给你的金石药,不光能令你烦恼尽消,还会带你进入一个幻梦,在这幻梦里,所有你想要的,都会出现在你眼前。”
他空洞地眨了下眼。
终于还是慢慢起身,走到那本《神器谱》旁,却俯身拾捡起一旁方才大小的明黄纸包。
他看着那个纸包,看久了竟生出几分眩晕之感。
眼前似乎浮现了永安那一张苍白扭曲的脸,对着他发出尖锐刺耳的怪笑:“薛钰,你看看你……多可怜啊……”
她渐渐收了笑意,眼中迸射出不甘的恨意,又渐渐生出一种嘲弄,像是见他有此下场,因而也感到一种报复的快感,幽幽地道:“你终于,和我一样可怜了。”
“这便是你的报应……我早说了,你终有一日,也会尝到求而不得的滋味……”
“真心被人践踏算计,机关算尽,到头来心爱之人还是离自己远去……薛钰,你留不住她,我说了,她根本就不喜欢你……”
她脸上又渐渐爬上疯癫扭曲的笑容:“薛钰,你也有今天……你现在,和我一样可怜了……哦,不对,”她诡异地噤了声,之后才一字一句,慢慢地道:“你比我还可怜,得到却又失去,余生便只能靠那点可怜的回忆过活。”
“闭嘴。”薛钰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冷道:“我和你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不过都是求而不得的可怜虫罢了。”永安的声音回荡在房中,显出几分飘渺虚幻:“我是我,却也是你的心魔。有什么不一样。”
“她喜欢过我。”
“呵,那也不过一时兴起,她喜欢过的,又何止你一个。”
“那又如何,她最喜欢我。”薛钰滚动了一下喉结:“我和别人,不一样。”
短暂的静默之后,房中响起了一道尖锐的诘问:“薛钰,你居然这么自甘堕落,跟个女人似得,要跟别的男人争风吃醋,分享争夺她那一点可怜的爱意吗!”
“不,她是我的。”他动了动嘴唇,嗓音有些沙哑,也不知到底是说给谁听,又定定地重复了一遍:“她只能完全属于我。”
“我会将她找回来,让她永远离不开我。”
耳边似乎又响起了永安讥讽尖锐的笑声:“……你难道没有去找么?可惜你找不到她。”
“无论你怎么找,动用了多少人力,想尽了所有办法。可都找不到人。眼下赵嘉学死了,你更是再没了指望。”
“承认吧薛钰,你已经穷途末路了。”
“眼下想见赵嘉宁,只有一个办法。”
薛钰听见自己的声音十分干涩:“……什么办法?”
“什么办法?呵,仕钰哥哥,你明明知道的,又何必明知故问呢?”
“你当初是怎么对我说的?”永安飘忽的嗓音透着蛊惑,慢慢笑道:“可织幻梦,使人如临仙境、烦恼尽消。”
“只要尝了这个,你想要的人自会来见你。”
“你想见你的宁宁么?你想么?”
薛钰闭紧了双目。
佛经上说,若能遣其欲,而心自静。则幻象尽退。①
“别再硬撑了,我知道,你想她想得要命……”
“你这样的人,寡薄冷性,轻易不会动情,可一旦动情了,那便是至死方休。你一直不愿意承认,可你喜欢她,早就已经无可救药了。”
“而赵嘉宁,是你唯一的解药。”
“你就像你饲养的那两尾小金鱼,而赵嘉宁,恰如鱼缸里的水,你没她根本活不了,她没有你,却乐得逍遥清静。”
“她已经走了,你再不去见她,可就真的再也见不到她了。”
“现世里寻觅不到,没关系,可以在幻境里寻求慰藉么。”
“浮生一梦,浮光掠影,犹如梦幻泡影。真真假假,其实又何必分得太清呢。”
“你难道不想见她么?试一试吧薛钰,试一试……”
薛钰皱紧了眉。
澄其心而神自清。自然六欲不生,三毒消灭。②
魔障尽消。
可他的宁宁不是魔……
他猛地睁开了双眼。
他曾利用五石散引诱永安,一步步将她拖入深渊,世上诸多酷刑,最摧磨人心的,莫过于上瘾二字。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五石散的毒性。
他向来不喜被任何人事所掌控,从前他不认为赵嘉宁能够牵动他的心绪,他想她不过是被她笼在掌心的一只雀儿,绝飞不出他的五指山。
他只是不愿意承认。
不愿意承认他对她的感情,早已脱离了他的掌控。
如今他为她变成了这样一副鬼样子,却是不得不认。
可见世间万物,都是相生相克的,而赵嘉宁,正是他的克星。
先例既开,之后旁的倒没什么所谓了。
他还是将那包药粉拈在指间。
灯火摇曳,将他的身影投,只是昏暗不清,渐渐趋于模糊。
白皙修长的食指,轻轻地拨开明黄的纸张。
他搭上眼帘,长睫颤动。
他只是太想见赵嘉宁了……
——
赵嘉宁自陵园回来后,心情依旧十分低落,慕容景唯恐她有什么想不开,便与她同吃同住,一得空便陪在她身边悉心开导。
时日一长,赵嘉宁也渐渐走了出来。
她最痛苦最煎熬的这段日子,都是慕容景陪她一起走出来的,她也因此变得对他愈发依赖。
加上听雪整日在她耳边对她说:“其实一辈子留在东宫也没什么不好,起码太子殿下会一直庇护您,吃穿用度也定不会怠慢了您。”
“太子心性温良淳厚,不比世子薄情乖张,即便有一日您失了宠,他也绝不会弃你于不顾的。”
“外面世道艰难,姑娘您虽说心向自由,但其实也从未一个人在外闯荡过,您这样貌美娇柔,真正是怀璧其罪,独自孤身在外,没人庇护,这可不是有银子便能解决的。”
她开始并不当回事,可听多了,也渐渐入了心。
加上如今赵嘉学已去,她在这世上最后的牵挂也没了,倒真无谓非得离宫。
那日她伏靠在慕容景的怀中,向他柔声道谢,这段日子多亏他的悉心陪伴和照料,不然她可能真的会走不出来。
慕容景低头亲吻了她的额头:“若是要谢孤,宁宁,便一直留在东宫陪着孤吧,好不好?”
“我……”赵嘉宁咬紧唇瓣,试探道:“太子会一直待我这么好么,会不会以后娶了太子妃,就不喜欢我了,将我扔在冷宫,不闻不问?”
“说什么胡话,孤怎么会不要你。”慕容景下巴抵在她的发顶上,轻轻摩挲:“只要你愿意,你就是孤的太子妃。仕钰为了娶你帮你安了个身份——他能做的,孤自然也会为你做到。”
赵嘉宁受宠若惊,抬头看向他,浓睫轻颤:“……真的?”
慕容景爱怜地摩挲着她的唇瓣,喑哑道:“孤骗你做什么。”便忍不住倾身吻上了她。
两人分得难舍难分,慕容景待要伸手往下,赵嘉宁却按住了他,嗓音娇柔,颤声道:“殿下,不要……”
她一双美眸蒙了一层雾气,唇瓣略有些红肿,娇娇怯怯地道:“我这段时日要为哥哥守孝……殿下,等您回来……”
通州水灾,冲决堤岸,慕容景奉旨赈灾,需离宫一段时间,明日便启程。
“好,”慕容景眸光幽深,哑声道:“孤等你。”
临行前赵嘉宁亲手缝制了一个香囊送给慕容景。
——
薛钰已经数日不曾出府了,整日将自己关在房中,放纵自己沉溺幻梦。
他吸食五石散倒不似旁人那般有癫狂疾行之状,只不过心神飘忽,能入幻梦。
在幻梦中,他能得偿所愿,见到赵嘉宁。
直到那一日韩子凌来他府上看他。
韩子凌是礼部侍郎兼任国子监祭酒韩大人的嫡次子,曾经是太子伴读,与太子,薛钰一向交好。
他一进了门就皱眉道:“怎么是这样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仕钰,不过是个女人,整个京城爱慕你的女子能从城东排到城西,你又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
“俗话说有了新欢便忘了旧爱……你再找个美貌女子也就是了,用不了多久保管你连之前那个长什么模样都记不清了……诶,说到貌美女子,我听说太子近几日得了个美人,宝贝得跟什么似得,藏得极好,我倒现在都没见过她呢。”
“也就我和殿下关系好,才探听到一二……似乎是叫……宁宁?”
原本躺在圈椅上闭目的薛钰,似乎对周遭一切都漠不关心,闻言却倏地睁开了双眼,抬头看向韩子凌,极为恍惚似得:“你说什么?”
第66章
韩子凌略微发怔, 之后才反应过来,撇了撇嘴,不以为意似得:“哦, 我也是听太子无意间说漏嘴的……”
“似乎殿下称她为宁宁……叫得倒是亲热,许是那女子的小字吧。”说着略挑了眉,戏谑道:“怎么, 你也对那美人有兴趣?可惜太子对她宝贝得紧, 怕是不会轻易展于人前, 就算是你开口, 我看也悬。”
“其实要美人还不简单,又何须惦念太子的……你要是喜欢,我帮你物色几个,只怕倒贴也愿意……”
“我不喜欢。”薛钰抬头,目光清凌凌地望向韩子凌,脸上浮现出一种极为复杂的情绪,隐隐含着几分希冀, 却又十分害怕似得, 竟带了一丝惴惴的惶恐之意。
他滚动了一下喉结, 涩声道:“我问你,她的全名,叫什么?”
薛钰一向目下无尘、尊贵矜傲, 脸上竟也会出现这种神情?
韩子凌恍惚了一下,这才回道:“你说太子那个美人?嘶……我还真打听过, 旁敲侧击的,从一名婢女的口中得知……似乎叫做沈仪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