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况且说穿了,女人如衣服,兄弟才如手足。赵嘉宁于我,其实也不过是可有可无,只不过她满心满眼都是我,又在你我之间,坚定地选择了我,这份情意,我实在不好辜负。”
“不过也说不准哪一天,我觉得无趣了,就将她还给你,左不过一开始我救她,就是因为动了恻隐之心。”
“可我如今知道了,你对她,最是嘴硬,即便我当时不救她,你也不会动她一根头发,非但如此,反而会待她如珠似宝,既是如此,我还有什么好不放心的。”
薛钰一双眼平静无澜地望着他,半晌才极短促地笑了一声:“还?圣上以为,我需要你还么?你把她当什么了,她不是一个物件,你想要就要,想还就还,你还给我了又如何,她的心意在你那儿,我把她强留在身边,她只会寻死觅活,这岂不是要我的命。”
慕容景瞳仁漆黑,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心中忽然生出一种扭曲的快意:“原来,你也会有这般求而不得的时候。”
正说着,韩嬷嬷扶着赵嘉宁从外面走了进来,她这几日与薛钰不知节制,薛钰除了做了一个噩梦之外,并无其他不适,依旧是神采飞扬,行动自如,她却双腿酸软,几乎下不来床,这会儿连走路都要人扶着,她整张脸都涨得通红。
她说了不想出去,但韩嬷嬷却说是薛钰吩咐,非要带她出来。
她原以为薛钰早就出门了,这时无意间一抬眼,远远就看到他站在厅内,慕容景坐在一侧低头喝茶,她一时竟也没注意到他。
她没想到薛钰还在,当下生出一种意外的欢喜,一时也顾不上身体的不适,甩开韩嬷嬷扶着她的手,一路朝薛钰跑去。
及至近前,一头扎进他的怀里,紧紧地环着他的腰身,嗓音带了丝撒娇的意味,透着浓浓的眷恋:“薛钰……”
薛钰怔了一下,低头抚摸着她的脑袋,想起她跑过来的姿势有些怪异,忍不住问道:“怎么,身体有什么不舒服么。”
赵嘉宁闻言脸红得更厉害了,害羞道:“你……你自己做了什么,你不清楚么,还来问我……”
薛钰尚且没反应过来,一旁忽然有人叫了一声:“嘉宁。”声音沉得厉害。
赵嘉宁身体立刻变得紧绷,一点一点僵硬地转过了身,果然见慕容景正坐在一侧的圈椅上……
他是什么时候来的,她竟没有发现!
慕容景面色不虞,阴沉地盯着她,只道:“嘉宁,过来。”
赵嘉宁咽了一口口水,回头看了薛钰一眼,眼底有眷恋,有不舍,可却没有过多犹豫,到底还是松开了手,一步一步,回到了慕容景身边。
掌心瞬间变得空落落的,薛钰缓缓攥紧了手,眼神黯了黯。
等赵嘉宁走到他身边站定,慕容景这才抬头仔细打量了她一眼,微微眯起了眸子,目光锐利,像是要把她整个人给看穿:“几日不见,嘉宁,你和仕钰的举止,倒是愈发亲昵了,怎么,你该不会是乐不思蜀了吧?”
赵嘉宁顿时心虚不已,下意识地否认道:“没有,我……我只是……”
却始终“只是”个不出所以然来。
慕容景挑了眉:“哦?没有?那这么说来,都是他逼你这么待他的了?”
她正苦于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借口,慕容景既给她找了理由,她刚好顺杆而下:“是……是他逼我的……”
薛钰唇边泛上一抹苦涩笑意,又像是自嘲地笑。
却也没拆穿她,只道:“圣上要带回的人既然已经见到,那便请自便,我还有要紧事,就不恭送二位了。”
圣上……赵嘉宁始知,慕容景已经登基了。
薛钰说完转身欲走。
赵嘉宁看着他的背影,无声地张了张嘴,却听一旁慕容景开口道:“等等。”
薛钰停下脚步,侧头问道:“圣上还有事?”
“仕钰。”慕容景起身上前两步,有些急切地道:“你……你有什么要紧事,这是要去哪儿?”
薛钰转头看了他一眼,神色冷淡:“回侯府,面见我父亲,怎么,圣上有什么吩咐?”
慕容景喉结滚动:“没有。只是怎么好端端的,忽然要见你父亲?”
薛钰淡道:“我做了个梦,不知其意,想回去请教我父亲。既然圣上无事,那我就先走了。”
“等等……你……你不必去了。你即便此刻前去,你父亲他……怕也是无法为你解梦了。”
薛钰皱眉,语调沉了沉:“你什么意思?”
慕容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喉头滚动:“仕钰,你父亲……殁了。”
像是骤然坠入了湖底,冰冷刺骨的湖水从四面八方疯狂地涌入他的口鼻,周遭的一切都变得混沌不清,他能听见自己的声音麻木地响起:“你说什么?”
慕容景神色微动,道:“就在今日,大约一个时辰前,北元余孽进宫欲行刺朕,永城侯舍身救驾,不幸中箭身亡,朕已经追封其为梁国公了。”
中箭身亡……竟与他的梦境意外吻合,心底的不安越来越强烈,而慕容景的神情也不像是在作伪……
薛钰面色瞬间变得惨白,下颌线绷得极紧,一抬头,双目早已泛上血色,垂在身侧的手狠狠收紧。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像是在竭力忍耐着什么,声音带着难以自抑的颤抖,他不是猜不到,他只是不愿相信:“不,我不信,我父亲是不败的战神,他戎马半生,那么多场硬仗他都闯过来了,他怎么会死!慕容景,你骗我,你怎么敢拿这种事来骗我!”
慕容景眼见他这副样子,眼底划过一丝不忍:“仕钰,这件事你迟早都要面对……人总要学会接受现实,”他停顿了一下,从怀中掏出一枚玉坠,递给他道:“我是不是在骗你,你看了这个就知道了。”
那是一枚和田青玉圆雕玉坠,上刻一个“钰”字,周身环绕雕刻着盘长纹,寓意福泽绵长,岁岁相见。
慕容景道:“这枚玉坠,我听闻是你父亲为你特地打制,并于佛龛前供奉,有僧人曾言,若他能常年佩戴此玉坠,便能保佑你得神佛庇佑。自此他终年佩戴这枚玉坠,从不离身,他说过,除非身死,否则决不取下……倒也是奇了,入殓时绶带偏生断了,那枚玉坠就掉了下来……”
“我想这是你父亲的遗物,应该留给你做个念想,因此就带在身上,想着亲手交给你。”
薛钰颤抖着手,从慕容景手上接过那枚玉坠。
慕容景道:“除非身死,否则绝不离身……仕钰,如今玉坠已经离身,你难道还不肯相信么,你父亲他已经……”
“别说了!”薛钰一抬眼,眸中戾气疯狂滋长,脖颈青筋隐伏,红着眼道:“我叫你别说了!”
他将玉坠紧紧攥在手心,玉坠深陷其中,掌心能清晰感受到上面的纹路,是他的名字,环绕着一圈盘长纹,带着一个父亲对儿子最殷切的祈盼。
他终于再也支撑不住,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失声哀恸道:“父亲!”
这一声极为凄怆悲痛,催人心肝。
赵嘉宁心中也不好受,只觉心口处一阵钝钝的疼,或许是她从没见过薛钰这副样子,也或许是她感同身受,想起了父亲去世时,她也是这般的痛彻心扉。
她有心想要上前安慰,但顾念慕容景在场,因此也只敢轻轻劝慰一句:“薛钰,你别太难过了。”
慕容景低头摩挲着手上的螭龙纹白玉扳指,道:“仕钰,节哀。”说完牵过赵嘉宁的手,带有警示意味地看了她一眼,转身便想要带她离开。
可还没走两步,身后便传来一声冷冷的“站住。”
慕容景转过身来:“仕钰,你还有什么事么?”
薛钰抬眸,冷白的脸,血红的眼,天人的样貌,修罗的神情,渐渐流露出一种玉石俱焚的疯态:“话还没说清楚,圣上,你就想走了吗?”
慕容景悚然一惊,强自镇定道:“你父亲的死因,我已经说得明明白白,你还有什么不清楚的?”
“是吗?我父亲的死因,真如圣上所说,是死于北元余孽之手吗?或许骨肉至亲之间,自有心灵感应。父亲的死我在梦境中已经预见,可当时我却只当梦境荒诞,不足为信——”
“如今看来,这或许正是父亲托梦给我,圣上说父亲是死于北元余孽之手,可在梦中,他却明明白白地告诉我,真凶另有其人。”
“梦境怎可作数?”慕容景眸光沉沉:“仕钰,你别多想了。”
“我也觉得是我多想了,”薛钰看着他,眼底闪过一道晦暗不明的光华,幽幽地道:“那为了不让我多想,可否请圣上发个誓,就说你所言关于我父亲的死因,字字属实……你拿你的性命发誓,拿你的江山发誓,拿我和你这些年的情分发誓……”
他每说一句誓词,慕容景的脸便青白一分,等说完最后一句,终于忍无可忍,喝道:“够了!是真的如何,是假的又如何?朕凭什么发誓!薛钰,有些事为什么非要刨根问底问清楚,这究竟对你有什么好处!”
“不敢发誓?呵,慕容景,你终于承认你是在说谎了?”薛钰脸色凛冽,一字一句,逼视着他道:“什么北元余孽,上都一战,北元残留势力早已被父亲缴清,王室家眷、宫廷官僚,悉数押解回京,哪里来的什么余孽?”
“一个时辰前,该是酉时一刻,宫门将要下钥,圣上何以这个时辰召父亲入宫?圣上不怕他赶不及出宫吗?还是你深知,他不会再有机会出宫?”
他的视线下移,落在他右手拇指上的螭龙纹白玉扳指:“现今王公贵族佩戴扳指,大多用于彰显身份,譬如圣上佩戴的这枚螭龙纹白玉扳指,这世上除了你之外,再无第二人敢佩戴……”
“可大魏开国初期,扳指是专为射箭而准备的,上有凹槽,可保拇指不被弓弦勒伤,外缘有尖钩,有助拉弦。我因为随身携带袖箭,所以常年将扳指佩戴于右手拇指,而圣上你,我记得,你一向佩戴在左手拇指,也只有要挽弓射箭时,才会戴在右手上。”
他盯着慕容景右手拇指上的扳指,目光凛冽,裹挟着肃杀的气息,一字一顿地道:“陛下今日将其佩戴在右手上,是刚刚挽弓射箭,来不及摘下吗?”
——“那敢问陛下,挽弓所对何人?”
慕容景目光沉冷深静,倏地低笑了一声,低头摩挲着右手拇指上的玉扳指:“仕钰啊,装糊涂不好吗?为什么一定要拆穿呢?只要你装作不知道,我会像从前一样待你,那样不好吗?”
第96章
慕容景嗤道:“你早就猜到了, 对么?从见到我的那一刻,看到我手上戴着的那枚扳指,听到我向你宣布你父亲的死因时, 你就已经猜到了,是不是?”
“却留我一个人,像个跳梁小丑一样, 徒劳无功地粉饰太平。你真的很聪明, 仕钰, 我一向很欣赏你的聪明, 可有的时候,我却并不喜欢你的聪明,你聪明地不留余地,不懂迂回,这并不是我想要的‘聪明’,你明白吗?”
“慕容景,真的是你……”薛钰眼底血红一片, 死死地盯着慕容景, 一呼一吸间, 戾气喷涌而出。
他一把上前揪住他的衣领,嘶声力竭道:“为什么?为什么是你?你一身的骑射本领都是他教的,你叫他一声老师, 他那么相信你,就算我一再劝诫他, 他也从不认为你会对他做什么……就连我,虽然提醒他, 不可无防人之心,但也没想过你会真的对他下手……”
“可你呢, 慕容景,你用他教你的射箭本事亲手射杀了他,那一刻,他该有多寒心,有多不可置信,不然你以为以你的本事,他但凡对你有一点防备,你能杀得了他吗!我只问你一句,你到底有没有良心?你对得起他吗?!”
慕容景别过了脸,眼圈泛红,哽咽道:“你以为我愿意射杀他吗?仕钰,这不是我的本意,若不是先皇临去前下了遗命,我怎会如此?”
薛钰一愣,脱力一般地松开了手,恍惚道:“……先帝?”
“是,先帝怀疑你父亲有不臣之心,怕他去后,我性子温吞,掌控不了他,他本想在在位期间就除了他,可世事无常,郑贵妃的那一碗进补药,是碗虎狼之药,先皇服下后身子便不济了。”
“后来又进服红丸,倒是精神振奋了两日,撑到你和慕容桀回来,见了你们一面,不料药性反噬,不多久便去了。事出匆忙,因此除掉你父亲一事,只能由我动手。仕钰,你能明白吗?我也是不得已啊。”
“何况先帝的遗命,是斩草除根,以谋逆罪论处,侯府上下满门抄斩,只留你一人性命,让你改名换姓,从此见不得光,苟活于世。”
“可你看看朕,朕只取了你父亲一人的性命,且对外宣称,是北元余孽进宫行刺朕,你父亲是为了保护朕,才不幸中箭身亡的。”
“甚至在他死后,还追封他为梁国公,不仅保全了他的颜面,更使你侯府上下免遭屠戮,你日后也可承袭公爵,相比于先帝,朕已经尽可能地给你恩典了。你要知道,原本死的可不止你父亲一个,是朕保全了他们,你不该怨恨朕。”
薛钰怒极反笑:“这么说来,你杀了我的父亲,我还应该对你感恩戴德?慕容景,这话说出来,你自己不觉得荒诞可笑吗?”
慕容景恼羞成怒道:“难道不应该吗!是先帝下的旨意,你要恨就去恨他!我只不过是把他送到了既定的结局,我有什么错!”
“若是按照先帝的旨意,你现在就是罪臣之子,要受世人的唾弃和指摘,你连‘薛钰’这个名字都不能再用,要一辈子见不得光,你看,这就是口口声声说爱你护你的先帝,他就是这般为你考虑的?!”
“而朕,为了你不惜违逆先帝的旨意,只杀了区区一人,朕都为你做到了这个地步,你难道还要怨恨朕吗?”
薛钰注视着他,平静的瞳仁深处蛰伏着涌动的暗流:“是吗?那敢问圣上因何射杀我父亲?”
慕容景一挥袖,不耐道:“朕不是说了,那是先帝的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