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是这样。”慕容景缓缓开口,声音透出几分飘忽与渺然:“永城侯,你说,以朕和仕钰的交情,若朕有一日,做了一件非常对不起他的事,他知道真相后,还会原谅朕么?”
薛昶只以为是赵嘉宁那事,连忙道:“那是自然,陛下和钰儿是君臣,亦是知交,少时便相知相交,如今也不曾更改。如此情谊,岂会轻易断了。”
慕容景唇角便露出一点笑意,极轻地道:“但愿吧。”
他道:“永城侯,朕瞧着朕的靶子似乎摆放不正,不知能否劳烦你走近看看,略做调整?”
薛昶不疑有他,走过去瞧了。
及至走到近前,并未发现有何不妥,正要转身回去,身后却忽然传来一声利刃破空的箭啸,他征战沙场多年,早已练就了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本领,当下便有所察觉,立刻闪身回避。
利箭与他擦身而过,他只道是哪来的刺客,一时格外忧心慕容景的安危,正要赶去救驾,一转身,却见慕容景正挽着弓,一手虚虚松了弦,显是刚放了箭。
——刚才在背后暗箭伤人的,竟然就是他!
薛昶瞳孔骤缩,眼中有错愕,有痛心,有讶然,诸般错综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最后只剩下不可置信。
便是这一瞬的犹疑,第二支箭已啸然而至,正中他的心脏。
力道之大,入肉之深,染血的箭尖已从背后钻出。
薛昶颤颤巍巍地抬起手,手指着他,嘴唇哆哆嗦嗦地,叫了他一声:“慕……慕容景……”
下一刻,便轰然倒地。
慕容景眸色漆黑,辨不出什么情绪,将手中的弓递给一旁的李双全,慢慢踱步走到了薛昶身边。
薛昶还未曾咽气,只是瞪大着一双眼,不甘、怨恨地从喉咙间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低吟。
慕容景停在他的身边,慢慢地俯下了身:“老师,朕这一箭,射的如何?”
“朕的一身骑射皆是你所教,你能死在朕的箭下,也该感到欣慰了。”
“老师,景儿长大了,早已不是当初那个拉不开大弓的稚童了。”
“你的确是沙场上战无不胜的大将军,是大魏的战神,也因此,这第一支箭,朕无论如何也射不中你。可惜啊老师,你从无败绩,可这人心的一仗,你却注定一败涂地。”
薛昶死死地瞪着他:“为……为什么……”
“老师,你别怪我,先皇的遗命,朕不敢不从。否则他日魂归故里,九泉之下,朕也无颜面对他。要怪你怪你太过忘形了,常言道事不过三,可你的逾越之举,又何止三桩?先帝对你已经忍耐多时了。”
“你说这大魏的半壁江山,是你打下来的,这话不错,可老师,你忘了,朕才是天下之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你这样说,莫不是想让朕把这天下分你一半?”
——“你军功累累,手中又有大量兵权,偏又不懂得约束己身,居功自傲,专横恣意。老师,不是朕不想容你,是实在容不下你了。”
“不过你放心,朕答应给你的爵位,自然会兑现——朕会在你死后,追封你为梁国公。”
薛昶空茫地瞪大双眼,眼中的愤怒不甘渐渐褪去,转而漫上一股浓重的悲怆与自嘲,竟慢慢笑了起来:“想不到我戎马半生,杀敌无数,临了却不是死在战场上……而是死在……我誓死效忠的新皇手上……哈哈哈……”
羽箭直穿心脏,鲜血淌了一地,薛昶能感受到生命力正在急速流逝,往日力能扛鼎的战神,如今竟连张嘴说话都觉得费力之极。
他只觉得疲倦不堪。
“悔不该不听我儿劝言,多加提防……”想到薛钰,薛昶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死死抓住慕容景的袍角:“我死后,你……你要怎么对他……慕容景,你若是敢对我儿下手,我便是变成了鬼,也决计不会放过你……”
慕容景只是淡淡笑了下,慢条斯理地抽回了衣袍,微微俯身,道:“放心吧老师,你也说了,朕和仕钰是多年的知交,从前旁人拜高踩低,全都瞧不起朕,也只有他并不看重这些,因着你的关系,倒与朕渐渐亲近起来。便为着这份情谊,朕也不会对他做什么。”
“他只要乖乖的,朕自然会让他袭了你的爵,闲散富贵地度过这一生。”
薛昶这才松了心神,方才不过是凭借着这一问勉强留了一口气,如今这口气一散,手臂重重地倒在了地上,顷刻间便咽了气。
慕容景喉结滚动,无声地注视了他良久,到底还是蹲下身,伸手替他阖上了双眼。
再起身时,脸上已恢复成了一派淡漠冷寂,他负手而立,西斜的日光将他的身影拉得老长,他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一张脸笼罩在阴影中,脸色晦暗不清。
他吩咐道:“北元余孽进宫欲行刺朕,永城侯舍身救驾,不幸殒难,特追封为梁国公,以彰其功。”
第94章
紫檀木的几案上, 三足缠枝花香炉里正点着香,香雾徐徐飘出。
一室暗香。
混着浓烈的绮mi艾魅气息。
纱幔一角扬起,影影绰绰可以窥见。。
如雪的。, 淋li。女子娇弱无力地伏。只是不断地叫着他的名字,轻轻推着他,试图将他叫醒。
可他似乎是陷入了某种梦魇, 怎么都唤不醒, 喃喃地叫着父亲, 表情像是极为痛苦。
忽然他猛地睁开了眼, 冷汗连连地从噩梦中惊醒,惊惧地坐起了身:“父亲……”他搭着额头,脑仁像是要炸开一般,钻心得疼:“怎么会……怎么会做这样的梦……”
他梦见薛昶死了,一箭穿心,死不瞑目。
“你终于醒了,你知道吗, 你睡了快一整天。”赵嘉宁贴了上去:“薛钰, 你怎么了。”
薛钰顺势将她抱坐在怀里, 下巴枕在她的颈侧,只是这样静静地抱着她,直到过了许久, 才轻声道:“宁宁,我做了一个梦, 一个很可怕的梦。”
嗓音有些发颤。
赵嘉宁轻轻“嗯”了声,大约也能从他颤抖的嗓音里感受到他的惧意, 这是从未有过的。
她想了想,只道 :“我爹爹曾说, 梦境和现实是相反的。”
薛钰“嗯”了声:“我知道。”
一个荒诞梦境罢了,又怎么能够当真?
至于为什么会做那样的梦,大约是这几天过得实在太过荒唐,与赵嘉宁没日没夜地厮混在一起,不知节制,导致昨晚那一场酣畅淋漓的□□结束之后,他睡得极沉,仿佛怎么都醒不过来,于是便催生了各种荒诞不经的梦境。
——或许只是他太累了。
他努力将心中的那股怪异感觉压下去,转移开注意力——
小姑娘雪白的藕臂松松地挽着他颈项,上面遍布暧日未红痕,大多是他动情时吻遍她全身留下的。
修长手指轻轻划过那些痕迹,指尖带着微凉的触感,赵嘉宁瑟缩了一下。
薛钰抬了下眉,手指顺着往上,停在了她白皙纤细的脖颈,之后,又渐渐往下……
那里更是被啃得不成样子……到处是他留下的痕迹……
薛钰垂下眼帘,鼻梁高挺,薄唇平直,下颌清冷,有一种近乎神祗的出尘感。
冷白的手指停在她的。。
他顿了顿,微微勾唇:“好像更大了……是宁宁长大了,还是。。
赵嘉宁脸上霎时腾上红云,轻轻推搡了他一下:“薛钰……你……你胡说什么!”
薛钰便笑了,捉了她的手放在唇下轻吻,慢慢覆了上去:“不胡说了……那就来做点什么吧……”做点什么,好把那个可怖梦境所遗留下来的不适感逼退。
随着薛钰的挨近,躺在他身下的赵嘉宁慢慢闭上了眼,浓密卷翘的眼睫却颤得厉害,他勾起唇角,不禁起了逗弄的心思,将将要碰到她的唇时,却悬停在了空中。
将她被汗水浸湿的鬓发拨到耳后,他附在她耳边,轻笑了一声,吐字恶劣:“赵嘉宁,你该不会——以为我要吻你吧?”
赵嘉宁立刻睁开了双眼,恼得不行,狠狠推了他一把:“薛钰,你快去死!”
薛钰笑得前俯后仰。
他重新靠回床上,一腿屈起,手搭在膝上,懒洋洋地睨了她一眼,朝她勾了勾了手:“好了,不逗你了。宁宁,过来。”
赵嘉宁没理他。
薛钰便直接一把把她捞了过来,圈锢在怀里,“怎么了,生气了?”他认错倒是快:“我错了,心肝……原谅我好不好……”
当然,认错也不光是口头上,他还身体力行地好好认了错——
他有一双极漂亮的手,手指修长白皙,骨节分明,仿若玉竹雕刻而成,生来清冷,对着这样一双手,似乎不该生出亵^du的心思。
偏偏这双手擅机括,十分灵活,灵活到……不消片刻,便搅弄得赵嘉宁娇泣连连,丢在了他怀里。
薛钰抽回了手,放在眼前仔细端详,手指泛着淋漓li的水光,他微探入口中,尝了赵嘉宁的味道,勾起唇角,低头与她咬着耳朵,戏谑道:“丢得这么快……宁宁,你还是这么地没用。”
赵嘉宁将脑袋深埋在他怀里,整个人都红透了。
薛钰抚摸着她的脑袋,问她:“为什么这两天这么乖,嗯?”
赵嘉宁脸颊枕在他的胸膛上,闻言慢吞吞地眨了眨眼,美眸中含着未散的水汽,透出几分茫然与恍惚。
她晃了晃脑袋,或许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事情怎么发展成了这样。
可她似乎也并没有别的选择,一直是被动的、受裹挟的,薛钰把她掳到这儿,他要对她做什么,她又有什么办法?
或许是知道这样的日子是有限期的,而且并不长,所以也并不感到如何焦躁绝望,也不必非得鱼死网破。
甚至因为这限定的几日,反而让她暂时抛开了理智与顾虑,更遵从本心。
至于后面这几天的种种的荒唐无度,或许是被薛钰要了几次 ,她也索性破罐子破摔,彻底放纵沉^沦了……
这几天的一切,就像一场绮丽的幻梦,不断引人沉溺,却让人甘之如饴。
只可惜,很快就要醒了。
她想薛钰于她而言,终究还是不一样的,她一度骗过了所有人,包括她自己,可直到此时此刻,她终于不得不承认,他始终是她心底独一份的心悸。
她伸手抚摸着他的脸,细细描摹他的眉眼,唇边浮起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带着淡淡的怅惘:“不过是‘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罢了。”
薛钰顿了下:“好一个‘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他从身后拥住她,贴着她的面颊,轻轻摩挲:“这几日我们醉生梦死,可算下时间,慕容景也该登基继位了……我说过,到那时我会送你回去……所以你是觉得我们剩下的时间不多了,所以才这般放纵么?”
“可宁宁,如果我说,只要你愿意,我们有大把的时候可以在一起呢?”
他将她的身子扳了过来,握着她的肩,只是一瞬不瞬地望着她,爱意在此刻疯狂滋长:“我只要你一句话,宁宁,只要你说你愿意……你还是喜欢我的,对不对?”
赵嘉宁皱眉别过了脸,有一种美梦被人叫醒,她不得不提前清醒的不悦感——她只想一晌贪欢,根本不想面对这个问题:“我喜不喜欢你又有什么意义,那日在猎场,我自认为我已经跟你说的够清楚了,总之我……我不会和你在一起。”
薛钰颓然地松开了手,身体后仰,靠在了床头。
他要笑不笑地扯了一下唇角,冷淡地一掀眼皮——
“算了,我就知道,你只会说让人扫兴的话——赵嘉宁,你真是没劲透了。”
赵嘉宁抿紧唇瓣,慢慢垂下了脑袋,两只手无意识地绞弄在一起。
薛钰瞥了她一眼,他知道这是她无措时一贯的小动作。
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疲倦极了。
两人一时无言。
薛钰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正有些走神,忽然听见有隐隐约约的啜泣声响起,一抬头,正看见赵嘉宁雪白圆润的肩头轻轻抖动,一滴豆大的眼泪顺着下巴滴落下来,他的另一只手搭在膝上,而赵嘉宁不知什么时候又挨了过来,两人一时离得极尽,那滴泪便无声地砸在他的手背上。
也砸在了他的心尖上。
仿佛带了灼人的温度,薛钰立刻缩回了手。
她哭了?
他的心刹那间又乱了,满脑子都只有一个念头:他把她弄哭了。
烦躁地吐出一口气,他伸手攫住她的下颌往上一抬,果然见到她淌了满脸泪,正泪眼朦胧地看着他,一双桃花眼像是水洗过一般,眼圈泛红,纤长的睫毛上盈满了泪,轻轻一眨,泪珠便从颊边滚落。
她哭得鼻尖泛红,轻轻翕动着鼻翼,扁了扁嘴,模样委屈极了。
薛钰喉结滚动,逼自己冷下心肠,捏着她的下颌,嗤道:“赵嘉宁,你又哭?你就只会哭。该哭的好像是我吧?”
赵嘉宁呆了呆,下一刻,哭得更凶了,泪水仿佛决了堤,无论如何也止不住。
薛钰叹了一口气,伸手捧过她的脸,替她擦拭着脸上水渍。
“好了,别哭了,不说你了,还不行吗?”
“赵嘉宁,差不多行了,听话,别哭了。”
可不管用,脸上的泪水越擦越多,赵嘉宁也哭得越来越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