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圣上方才不是说,为了仕钰,愿意违逆先帝的旨意么,那既然已经违逆赦免了侯府众人,为何干脆不连我父亲也……”
“薛钰!”
“慕容景!”
薛钰冷嗤道:“怎么,无话可说了?什么先帝的旨意,不过是借口。是,一开始,你可能没想过要取我父亲的性命,是先帝临死前特意嘱托你,你才埋下这颗种子。”
“其实先帝不过是留下遗命,又无遗诏,也无旁人见证,究竟是否遵从先帝遗命,不过在于你的一念之间,就像你放过了侯府上下,这个时候,其实你知道,只要你想,你可以不杀他的。”
“可后来,你登上了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想起先帝临终之言,越来越能切身体会,于是变得愈发猜忌疑心,何况如今天下既定,昔日平定天下的宝剑,如今却变成了悬在头顶的利刃,使你日夜难安,既然非但已无用武之地,而且还让你辗转难寐,不如除之而后快,以求高枕无忧,是不是?”
薛钰的目光带着着一种锐利的审视,像是能穿透表里,窥探人心,直教人无处躲藏。
心底那一点隐秘阴暗、连他自己都不肯承认、不愿面对的心思,就这样被薛钰难堪直白地剖析于众,慕容景脸色铁青,看了薛钰半晌,索性也不再装了,面容忽然变得扭曲:“是又怎么样?他这些年仗着军功,愈发不把先帝放在眼里,强闯猿岭口、对先帝授予的封号不满,出言不敬、擅自提拔自己军中的将校,藐视皇帝、僭越擅权,这桩桩件件,哪一桩哪一件冤枉了他?!
“他对先帝尚且如此,如今朕登基,他仗着从前教习过朕,岂不是更加不把朕放在眼里?朕没有将他以谋逆罪论处,施以极刑,不过是看在你的面子上,看在朕从前叫他一声老师的份上——朕已经够仁慈的了!”
蛰伏的疯狂汹涌而出,薛钰双眸泛红,竟诡异地笑了:“好,很好,慕容景,你终于说出你的心里话了。”
“我父亲战功赫赫,手握重兵,却是个只懂打战、胸无城府的粗人,是,他有些时候是僭越无礼了些,可要说到谋逆犯上,这是万万没有的,你又何必给他扣这样大的帽子?其实你心里比谁都清楚,可还是要他死,因为就算他没有谋逆之心,他死了,对你也是百利而无一害。那为什么不呢?”
“但难道他死了你就能彻底心安吗?慕容景,先帝言传身教,竟还没让你明白,斩草必须除根?你狠,却又不够狠,倘若我也死了,那才是真的高枕无忧,不是吗?”
“我父亲如今一人赴死,黄泉路上,未免孤单。你我又相识一场,不如,让我彻底来成全你这份心安。”话音未落,已扣动袖中机括,箭簇寒光凛冽,正抵在颈侧。
慕容景脸色大变,立刻上前格挡:“仕钰,不要!”
赵嘉宁亦吓得面无人色,哭着道:“薛钰,不要……”
可下一刻,那枚原本抵在薛钰颈侧的箭簇,此刻却架在了慕容景的脖子上。
薛钰指尖轻划过刃面,嗓音渺然地轻叹了一声:“陛下,我说了,你狠,但还是不够狠。怎么,舍不得我死?”他目光一凛,眸底杀意毕现:“那只好你去死了。”
不知谁喊了一声“救驾!”一直候在外的御林军此时鱼贯而入,齐刷刷地亮剑对准薛钰。
赵嘉宁见状连忙上前挽住他的手臂,心脏跳动得厉害,她从没有过这么害怕的时刻,紧张得连说话都在颤抖:“薛钰,你不要冲动,你要是现在把他杀了,你也活不了了……”
薛钰却道:“我还活着做什么,一起死了不好吗?若是在冬日就好了,一场大雪过后,无论是什么样的血迹,也都该冲刷干净了,白茫茫一片,多干净。”他的声音渺如尘烟:“我喜欢这样干净。”
赵嘉宁刹那间就哭了出来:“薛钰,你这个疯子,你疯了吗……”
箭簇已经染血,慕容景闷哼一声,道:“薛钰,你这是疯病又犯了?你想杀了我为你父亲报仇?你可知这样做有什么后果?”
薛钰嗤道:“后果?你都说我是疯子了,疯子哪里还管什么后果?”
慕容景深深地一闭眼:“仕钰,你我之间,非要走到今天这个局面吗?只要你肯收手,我保证,会待你一如从前。你不是想要赵嘉宁吗,我把她还给你,成不成?就当是我给你的补偿。”
赵嘉宁听到这话呆住了,她怎么样也想不到会从慕容景口中听到这样的话,这样的语气,就好像她是一件可有可无的物件,是可以随意赏给人的。
她似乎……从未看清过他。
薛钰一怔,脸上闪过一丝怔仲,随即嗤笑道:“我说陛下,你这话,说给三岁小孩听,他说不定还会信你几分。”
“你不信?你不信我会既往不咎还是不信我会把赵嘉宁还给你?”
慕容景道:“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虽然一直嫉妒你,嫉妒你可以得到先帝的宠爱,永安的爱慕,赵王的亲近……可我心里,是真的把你当做我此生最好的朋友。”
他像是陷入了某种回忆当中,缓缓开口:“我还记得那年春日,宫中设宴,宴毕,先帝忽然兴起,要考校我们兄弟几日的箭术,君子六艺,先帝最看重射。”
“当时我大哥还在,在比试前,先帝问席间众人,吾三子,孰射之甚?我大哥出身尊贵,母族势力强大,赵王自不必说,生母郑贵妃最受帝宠,他作为郑贵妃的儿子,先帝爱屋及乌,在我们兄弟几人中,也最属意他。只有我,生母出身卑贱,先帝也视那次酒后临幸为人生之辱,对我也诸多厌恶。”
“因此众人大多押赵王,也有几个选我哥,只有我,无人问津。”
“当时只有你还未表态,先帝笑着问你道:仕钰以为呢?”
“赵王殷殷地看向你,我以为你会选他,可你放下手中杯盏,转头看向了我,淡淡一笑,道,二殿下,我押你。”
“那是我第一次被人坚定地选择。你一向是众人的焦点,你一开口,旁人也都看向了我。我仿佛是第一次被众人正视,心潮澎湃,射箭时一扫之前的怯懦畏惧,表现得竟比平日里好。”
“那日赵王不知何故心情不佳,屡屡走神,箭发而不中;而我大哥,生得痴肥,底子却虚,连弓都拉不开,最后竟是我拔得了头筹。”
“众人笑着恭维你,说小侯爷金口玉言,料事如神。先帝也道:‘仕钰果真慧眼如炬。’我沾你的光,生平第一次得到了先帝的褒奖,你不知道我当时有多高兴。”
“我偷偷地抬头看你,那日的阳光正好,淡淡地落在你身上,仿佛在你周身镀上了一层光圈,我一时竟有些恍惚。众人的恭维声中,你只是云淡风轻地低头描摹着杯盏上的刻纹,似乎是注意到了我的视线,倏尔抬头,对上我来不及收回的仓皇目光,淡淡笑道:是二殿下射得好。”
“后来我才知道,你之所以选我,其实不过是是因为你父亲教过射箭。那日你父亲路过箭亭,见到众皇子都有教习骑射的师傅,唯独我孤零零地站在那儿,无人理会,他兴许是觉得我可怜,所以指点了我一二。”
“位高权重、军功赫赫的永城侯,竟然主动教我骑射,这样的机会,我自然不能放过。我做小伏低、拼命地巴结他,其实当时也没想太多,只是觉得,若能攀附上他,或许旁人就不会看轻我了。”
“功夫不负有心人,我与你父亲越来越亲近,他可怜我生母早亡,生父又不疼爱,于是主动请缨教我骑射,他都开口了,先帝自然应允。”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你之所以选我,不过是因你父亲之故。可偏偏我是后来才知道,于是经年之后,那一幕仍然挥之不去。我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再忘记了。”
“或许你当初不过是随意地一指,可对于我来说,却是有着不同寻常的意义。”
“我人生的前十七年,活得卑微低贱,处处受人打压,像是陷在阴暗泥泞的沼泽里,不见天光。你的那一句“我选二殿下”就像是一束光,照亮了我惨淡阴暗的世界,驱散了我的怯懦自卑,让我知道,我也可以被人坚定地选择,我也能得到别人的肯定。”
“所以你在我心中,有着特殊的意义,这是任何人都不可能取代的,我也把你当做了不输至亲的好友。你或许会觉得讽刺,可是一开始,我待你确实一片赤忱,可渐渐的,我发现你实在是太耀眼了,不光照亮了我的世界,还耀眼得……我都睁不开眼睛了。”
“你不会知道我曾经有多渴望得到父亲的宠爱,当然在我明白了有些东西,你从一开始没有,就永远无法拥有后,也就不强求了。”
“有些事情,不是努力就可以做到的,就像赵王,他哪怕谋朝篡位,先帝也只会笑着说:‘我儿出息了。’可我呢,我做什么都是错的,我做什么他都不会放在眼里——就如你,什么都不做,只要站在那里,先帝就会爱你……就像一个父亲爱他自己的儿子。”
“是,你的确出色,完美得令人发指……君子六艺,无一不精。善骑射,懂机括,通谋略,晋阳城一战,以水淹法攻克久攻不下的晋阳城,使晋阳城疫病横行,自然不攻自破。”
“虽手段阴损,可兵不血刃,至此一战成名。是啊,杀人不见血,最是高明,你帮圣上想的刑罚,以水银灌注之法,剥皮却能不见血,不也是如此么。”
“你不用谄媚讨好,却能讨他欢心。他喜欢你,这实在无可厚非,可明明我才是他的儿子,赵王也就罢了,你凭什么?”
“为什么你什么都没做,却可以得到我父亲、慕容桀、永安的关注,那些原本都该是属于我的!所以薛钰,我不该恨你吗?可哪怕如此,我也从没想过要杀了你,只因你那次选了我,你在我心中,有着特殊的意义。”
他深深地一闭眼,再睁开眼时,像是如释重负一般:“这些无法宣诸于口的隐秘心思,我从未告诉过任何人,如今我对你敞露心扉,无非是想告诉你,你对我意义不同,我说过不会杀你,那就是不会杀你,只要你原谅我这次,我可以既往不咎。”
“至于赵嘉宁,也可以忍痛还给你,虽然我喜欢她,但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相比之下,我更不想失去你。而且我知道,你是真心喜欢她,你会待她好的。”
赵嘉宁脑袋嗡嗡的,她能看得出来,慕容景说的是真的。
直到这一刻,她才终于意识到自己选错了人,她不敢待在薛钰身边,可也不该为此选择慕容景。
可话说回来,她又有的选么?她只感觉到了无尽的悲哀。
一开始,她逃跑途中险些被薛钰发现,是慕容景帮她掩饰了过去,这对当时的她来说,无异于救命之恩,她自然对他心生好感。
后来薛钰找了过来,为了摆脱薛钰,她听信了慕容景的计策,绝食相逼,稀里糊涂地又回到了他的身边。
再后来,赵嘉学死了,她一度无求生的意志,活着都不想了,还想什么自由,于是就这么行尸走肉地继续呆在东宫。
期间慕容景对她关怀备至,悉心照料,开解劝慰她,帮她慢慢走了出来。
她能看得出来慕容景不想她离开,不同于薛钰的强势圈禁,不许她离开他半步,逼的她喘不过气来,慕容景给了她选择,她若是想离开,他不会像薛钰一样发疯把她强留在身边。
可他越是这样,她越是觉得亏欠他,加上听雪日日在她身边劝说,说什么“如今赵嘉学已死,姑娘心中也没了牵挂,倒不必非要到外面去,外面世道乱,你一个女子,又生得娇弱貌美,若是遇到心怀不轨之人,又如何保全自己?”
“何况世子的性子你也知道,向来是人人都顺着他、巴结他,可你却忤逆他,背叛他,他怎么可能放过你?只怕你逃到天涯海角,他也决不会罢休。你难道想一辈子东躲西藏,惶恐不可终日吗?”
“不如就安安稳稳地留在殿下身边,起码不用受颠沛之苦,他也能护你周全。殿下如今是太子,将来就是圣上,世子再如何嚣张妄为,也总不能和当今圣上叫板吧。”
“何况殿下的为人,您是看在眼里的,他绝不是那种喜新厌旧的人,就算哪一天对你恩宠不在了,也定会善待于你,不像世子,性情反复,难以捉摸。”
她起初没放在心上,可这样的话听多了,也渐渐听进去了一些。
再加上后来慕容景为了她不惜割肉相喂,更让她心生感动,也更觉亏欠,至此决定留在他身边。
可现在看来,原来全是假的,她看错了人,也选错了人,浑浑噩噩,到头来不过是笑话一场。
都是假的,慕容景对她的喜欢,不过是建立在她是薛钰的女人的前提下。
因为薛钰只喜欢她,所以她才不可替代。
至于慕容景对她,呵,换做另一个貌美女子,能放低姿态仰望他,讨好他,他一样会喜欢。
怪不得会说出“女人如衣服”这样的话,原来在他眼里,她根本就是可有可无的。
薛钰的份量都要比她重得多,试问他又怎么可能为了她与薛钰为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