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 ”简尧翻阅着孙敏学的个人资料,敛眉说:“他母亲积劳成疾,在一个多月前因病过世。可以说,孙敏学父母的死,都与李百丰有或直接或间接的原因。”
丧母之后,孙敏学彻底失去约束他的牵挂。
长期积攒的仇恨一朝爆发。
养猪场的王壮、王伟两兄弟, 不过是孙敏学抛出来的烟雾弹。而给他们提供线索,参与案件调查过程的孙敏学, 才是试图暗中操纵棋局的嫌疑人。
一旦意识到这一点,身后的孙家房屋,陡然变得阴森可怖起来——
但宋冥还在那里。
现下,她正和最危险的孙敏学待在一起。
强烈的不安,猛地刺进齐昭海心脏。他登时回身,试图拉开孙家的院门,然而那扇门已被紧紧锁上。孙敏学早已为这一天做好准备,又怎会给他救人留下机会?
铁门坚牢,墙体厚重……
孙敏学的自建房固若金汤。
在想方设法在李山志家凿出缺口的同时,孙敏学也把自己的房屋,修建成了一个坚不可摧的堡垒。
一切都是为了这一天。
而他,却不慎让宋冥落进了陷阱。
齐昭海从未如此憎恨过自己的决策。要是他能及时领悟到宋冥的言外之意,他绝不会离开,更不可能放任宋冥留在孙敏学的身边。在负罪感的冲击下,他不得不捏住鼻梁骨,在深呼吸中用理智竭力镇压情感。
他需要找出最快进入屋内的方法。
视线逡巡过坚固的砖石围墙,掠过被砍得只剩主干的院旁树木……齐昭海的手机突然响起,屏幕上显示的来电人,恰好是他心心念念的宋冥。
他当即接通电话。
可话筒里传出的,却并非宋冥的声音。
那是个压低过的男声。低缓,且口吻带着毫不遮掩的嘲弄:“……你说得一点没错,他们都是我杀的。但那又怎样?说了这么多,你们还不是进了我的圈套?”
孙敏学尾音上扬,满是得意。
说这些话时,自鸣得意的孙敏学绝不会料到。
他在宋冥面前说出来炫耀的这些话,之后会成为他亲口承认罪行的证明。
.
屋内,冷冽的刀锋已然逼至颈间。
宋冥被迫仰起下颌,纤细的脖颈轮廓绷成一道上扬的弧线。那锐利的刀光迫着她,逼着她,可她神色却不见波澜。
似乎丝毫没把这夺命的刀放在眼底。
这种对死亡的轻蔑,惹怒了孙敏学。他要看到将死者的恐惧求饶,用这些人的痛哭流涕让自己兴奋。宋冥的不屑一顾,无异于对他的挑衅。
“不想要留下什么遗言吗?”
孙敏学不怀好意。
前额覆着的厚重刘海,在他脸的上半部分投下大块阴影。
衬出一双冷笑的眼睛。
锋利的刀面贴着宋冥的脖子,来回擦了擦,孙敏学压着嗓子恐吓:“我本来不想杀你的。可是你没长眼睛,硬要跟我过不去。再回来的时候,他们只会看到你的尸体。啧啧啧,多惨。”
任他威胁的话语说了一遍又一遍,宋冥仅是将目光落在门上。
又或许,她看的不是门。
不止是门。
一扇普通的大门而已,有什么好看的?孙敏学心生奇怪,于是也转头向那扇门看了过去。
质地粗糙的青绿色木门已然不新了,生活中的磕磕碰碰,在上面增添了许多划痕。门上贴着的门神图正逐渐剥落,颜料发白,线条模糊,只能依稀分辨得出他们伟岸的躯体。
而这具笔墨身躯,正在震动。
瞪眼怒目,昂首伸眉,图画上的门神好似活过来了一般,挥动着兵刃法器斩向恶魂宵小。
孙敏学心下一紧,忍不住想要退缩逃跑,却在挪动步伐时发现,他的双腿竟已被吓得酸软发麻,提不起一丝力气。随后,孙敏学才意识到——
震动的不是门神像,是门。
外面有人在用力撞门,一下接着一下,没有片刻停歇。
当孙敏学察觉到这一点的时候,已经晚了。
刹那间,木纹爆开,油漆皲裂。厚重的木板门在他面前四分五裂,轰然倒下。幸免于难的,只有那两张门神图,被风轻飘飘地卷起揭下,吹落在孙敏学面前。
画像上的门神身披甲胄,神威凛凛,手中长刀所指之人,正是孙敏学。
滥杀无辜,人神共诛。
“孙敏学,你是不是以为,我们不会再回来了?”倒塌的大门前,一道逆光的身影分外惹眼。
孙敏学陡然色变,抬头看向门口。
兴许在阴暗里龟缩得太久,在外面的光线照射进来的瞬间,孙敏学禁不住被强光晃得眼花目眩。他又惊又骇地眯起眼,齐昭海的身形与门神图在视网膜上残留的虚影,在他眼缝间奇异地重合。
“你们……你们不是要去找失踪的王伟吗?”孙敏学惊恐万状地瞪大眼睛。
齐昭海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是啊。人要找,嫌犯也不能不抓。王伟我们派了一部分人手去找,所以另一部分的人啊,就过来抓你这个嫌犯了。”
齐昭海一扯嘴角,笑得痞里痞气:“不过说实在话,你的院门还真不太好撬开。你家院门是新换的吧?太坚固了。我手头又没趁手的工具,情况紧急又没法调特警,还真是不太好处理……”
撬门?这个举动,属实不太符合警/察的身份。
宋冥轻微地蹙了下眉,不禁开始疑心,齐昭海以前到底是去做过什么卧底,控制微表情这点就算了,怎么连撬门也得会?
“那你们怎么进来的?”孙敏学恶声恶气地问。
他显然对自家院门的牢固程度很上心,因此急于弄清楚这个问题。
“虽然门不好撬,不过这边的树长得还可以,稍微顺着树枝爬一爬就能进来。”齐昭海偷瞟向宋冥一笑,宋冥才想起来,爬树的灵感是她分析凶手如何进入李山志院里时提出的。
孙敏学慌张地四下乱瞟。
不止看见了门口的齐昭海,也看见了他身后的警员。
明明是一年中最冷的天气,孙敏学却感觉到自己毛孔里渗出一层层黏腻的冷汗。
“我还没杀掉李百丰那个混蛋,我还不能被抓。”孙敏学突然转向宋冥,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样狠力勒住她,举起剔骨刀横在她颈部:“别忘了,你们还有人在我手里。你们一定不想看到她跟那些人一样,脑袋分家吧?”
刀刃横亘在脖颈,以尖锐的割痛彰显着存在。
被勒紧挟持导致的缺氧感,让宋冥眼前一阵发黑。而她只是嘲讽地轻笑:“不,你做不到的。你不会真的杀我,更不会将我砍头碎尸。”
“你凭什么这么认为?”孙敏学绷着脸,脸色阴沉得可怕。
手中的刀,眼看着就要划破宋冥的动脉。
齐昭海忍不住在旁边看得心跳加速。孙敏学的情绪已经很不稳定了,现在最好的办法应该是让他放松警惕,然后趁机救援,可宋冥居然在变着法子刺激他。
她在做什么?找死吗?
为防宋冥真的把自己的小命玩完,齐昭海举枪瞄准对面:“孙敏学,我劝你不要轻举妄动。”
但他们两个人靠得太近了,以这样的情况很难不误伤到宋冥。孙敏学好像也深知这一点,于是一点也没把对准自己的枪口放在眼里。
“告诉我,为什么这么想?”孙敏学威胁。
“要是你真的对我们下得了手,你在倒有毒的水时,动作就不会那么慢。而且,从刚才到现在,你已经拿刀对着我这么久了,都没有下手,只是用言语恫吓。但在胁迫我的时候给我一刀,岂不比多费口舌来得方便?”宋冥淡淡道:
“你的动机非常稳定,只有复仇,不愿意过多牵连无辜。”
说杀人魔不滥杀,听起来荒谬至极。但齐昭海觑见,偏偏就在宋冥说这一席话的时刻,孙敏学眼帘一颤,神情也有了些许软化。
难不成,宋冥还真说中了?
这样一个制造了灭门惨案的人,内心竟会有所谓的“道义”?
第47章 供品人头13
紧勒住宋冥的手臂松懈稍许, 她缓过气,抓住了这一可乘之机。
“你在作案时甚至心软过。”宋冥说:“杀李山志的妻子和孩子时,你尽可能地减少了死亡对他们的折磨,选择一刀毙命。我猜, 是因为这两个人触动到了你。”
她余光瞥见, 孙敏学眼角略见下撇。
眼角下垂的轻微弧度,表现出他因为往事, 而感到悲伤的迹象。
于是, 宋冥围绕着这个话题继续道:“拼命保护孩子的母亲,让你想到了你刚过世的母亲。而那个孩子跟小时候的你一样, 想找到亲人活着的证明,却最终只能屈服于现实, 哭着接受死讯。”
孙敏学像被戳中了脆弱的痛处。纵使紧抿嘴唇,仍然在她的娓娓讲述中,发出哽咽的泣音。
但宋冥半点也不同情他。
因为宋冥知晓, 孙敏学之所以会有如此反应, 只是因为他给自己捏造了一个复仇的设定。在他的脑海里, 并不把自己当成坏人,反而自认为是正义的侠客。
就算做尽了恶事, 他也不太可能后悔愧疚。
还自以为形象光辉无比。
宋冥这一套说辞,便是给了孙敏学一个符合他理想中形象的台阶。孙敏学也不含糊,顺着台阶就下。
“我想杀的,一直就只有姓李的那一家,只有那几个害死我爸的人。”孙敏学红着眼,一个杀人凶手说得比被害人都委屈:“我本来有想过搞点能让人睡过去的东西, 让你们喝完睡了就完事了。但我们村太小,啥手术都做不了, 买不到那玩意儿……”
齐昭海听得咋舌,情不自禁感叹起孙敏学的脸皮厚度。
但他还是配合了这次表演。
“如果你有什么难处,说出来。能帮的我们会尽量帮你。”齐昭海一面说,一面观察着孙敏学情绪变化:“捉拿真凶,还死者一个公道,这本来就是我们警/察该做的。要是李百丰真杀了你爸,到时候我们抓了他,他也是吃枪子,也是一死。”
孙敏学略被说动,低头问宋冥:“是这样吗?”
虽说他卡在宋冥脖子上的手还没放开,但比起最开始,孙敏学的力度已经放轻不少,至少能让宋冥自如活动头部。
这是个好消息,说明他有点被说动了。
在孙敏学的注视下,宋冥点点头,跟齐昭海打起协作战。
齐昭海逐渐引导孙敏学:“你有没有想过,现在你想要逃跑有多难?退一万步讲,就算你能挟持人质逃得了一时,我们沿路设几个路障,挨个查车,难道还怕查不到你吗?”
“现在你最好的选择,就是放下刀,配合我们。”
他循序渐进,然后抛出了对孙敏学最有诱惑力的一个饵料:“这样,我们也许还可以帮你查到,你父亲的下落或死亡原因。这么多年来,你跟你妈都受苦了,两个人找的这么困难,现在让全市的警察帮你爸复仇,不是更好吗?”
孙敏学这一生的绝大多数时光,都被困在父亲失踪带来的困局里。在如此大的诱惑面前,孙敏学几乎不可能有抵抗力。
而事实正符合齐昭海的预期。
果不其然的,孙敏学仅仅踌躇片刻,便咬了钩。
“我能相信你们吗?”孙敏学半信半疑地询问。即便是问句,上扬的音调却暴露了他惊喜的心情。
“当然能。要是不为人民伸张正义,我们还穿这身警服干什么?”齐昭海说完,顿了几秒:“跟我们聊了这么久,你也一定口干了吧。要不然你先喝口水,好好想一想?”
孙敏学舔了舔干裂的嘴角,深以为然。
他这一上午忙得要死,既要跟警方斗智斗勇,又要布置计划,已经好久没沾水了。所以他没拒绝这个建议。
齐昭海吩咐樊甜恬送来一瓶矿泉水,刚要递过去,就见孙敏学瞬间警惕地后退。
“你先喝一口。”孙敏学要求。
孙敏学这个人,自己给别人的水里下毒,现在倒反过来怕别人给自己下毒了。
所谓以己度人,不过如此。
齐昭海不禁失笑,自己拧开瓶盖喝了一口,这才上前一小步,把那瓶矿泉水放到地上,踢到孙敏学脚边:“这样可以了吧?你瞧你那小心的样。”
孙敏学试着直接弯腰去够水瓶,很快便觉得艰难。
为了拿水,他不得不暂时松开一些对宋冥的钳制,把到换到左手上,将注意力皆集中在往地面伸的右手。
一厘米,两厘米……
他的手指不断舒展前伸。
眼看就要触碰到矿泉水,孙敏学深吸一口气,眼珠向下看,打算一把握住水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