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当宋冥顺着这只手的来向看去, 看见了一个浑身鲜血的伤患。他嘴里吐着鲜血, 身上也冒着鲜血,只有那两片白得骇人的嘴唇, 像浮上水面的鱼一样,轻微而费力地开合翕张。
“……救救我, 我不想死。”他试图攥紧宋冥脚踝,喉中却只发出虚浮的气音。
他不该用那么大力气的。
宋冥看见这伤患的另一只手,用力捂在他被锐器剖开的腹部。每说一个字, 他那一节节湿滑沾血的肉粉色肠子, 就从五个手指的缝隙间往外流, 捞都捞不住。
只一瞬的求救,抽干了他所有精气神。
他的眼珠子蓦地往外一瞪。
僵住, 再不动了。
宋冥急忙叫人抢救,心下却知道,他已经回天乏术。最后一丝求生的神采,从伤患眼瞳里急剧消逝。那厚厚的眼帘耷拉下来,永远蒙上了这双眼睛。
这双眼,永远不会再睁开了。
像是周身刮过一阵凛冽的风, 宋冥突然觉得身上很冷。
这还是母亲抢救无效逝世后,她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 目睹一个人的死亡。从生到死,只短短一霎。
脆弱得令人心惊。
宋冥在原地呆站了一会儿,在浑浑噩噩间被支使着,协助了不知几个伤重者的紧急抢救。忽地,她听闻银行外一阵骚乱,似乎有人在传,说樊甜恬活抓了一个劫匪。
宋冥当即走出门去。
落网的劫匪,正是被樊甜恬打伤了手的那个。此刻正被人押着,往警车里送。
而樊甜恬也挂了彩,右上臂渗血不止。只是,她眼底浮起的愤怒的血光,却竟比手臂上的更为炽烈——只抓到一个劫匪,并不能消弭这种怒火。
就算这帮劫匪都死绝了,他们也还不起这么多条人命。
“你的手臂……”宋冥愕然开口。
樊甜恬也惊讶了一下。她低头瞧见自己的伤口,才慢半拍地觉得疼。
想来,是她追击劫匪时,飙升的肾上腺素暂时屏蔽了痛觉。此刻,当这些激素逐渐随着时间被代谢掉时,她的痛觉才缓慢地回归身体。
可就算疼得龇牙咧嘴,眼角泪花都沁出来了,樊甜恬却硬是咬着牙,把过要来替她处理伤口医护人员,全部推搡走:“先去救伤员,伤员要紧,我被子弹擦了一下而已。”
由于樊甜恬坚持不肯占用现场的医疗资源,宋冥只能打车陪她到很远的地方,去没有接收本案伤员的医院治疗。
樊甜恬受的这伤,说重也不重。
这伤口确实是被子弹划了一下,只是稍深了些,免不了要缝针。
缝完后像趴了条蜈蚣在上头。
丑丑的,很难看。
樊甜恬嫌弃这条伤疤,术后第一时间就拉过长袖,往伤疤上盖。布料摩擦过新鲜的伤口,带起一阵轻微的刺痛,她没忍住,“嘶”地抽了口气。
“这个伤口很丑吧?虽然在进警队时,就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但现在还是有点难以接受。”樊甜恬宁愿忍痛,也不愿揭开袖子:“以前总觉得受了伤没什么,伤痕越多越光荣,现在真受了一次,才发现这么疼。”
她刚才表现得太过英勇,以至于宋冥差点忘了,她还是个新人。
怕疼,怕伤,怕死都是正常的。
但凡是人都怕。
宋冥把带血的纱布扔进垃圾桶:“既然怕,为什么还是选择了这条路?”
“我最早的时候,也没想过当警/察。”樊甜恬想了想,突然一笑:“那时想的是当模特,当明星,光鲜亮丽地站在台上,从头到脚一个瑕疵都没有。”
小时候的她恐怕想不到,她未来会成为警/察。
全身上下没瑕疵是不可能了,这个职业高危嘛,身上难免有几块疤。
樊甜恬受了伤后,话格外多。大概是想努力地以话语,转移集中在痛觉上的注意力,宋冥没问,她自己也能往下说:“我以前总觉得,警/察都是男人才能当的,因为总是被教要叫‘警/察叔叔’,仿佛这个群体里没有其他性别。直到后来,我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我们学校出了那起云程市附小袭击案……”
说到这起案子,樊甜恬顿了一下。
因为她突然意识到,不是每个人都知道这个事情。
“……你可能不知道这件事,因为这起案件几乎没有伤者,罪犯抓得很快。唯一受伤的是我们的保安,他因为跑得太急,崴了脚。”樊甜恬弯着唇角“咯咯”地笑:“当时罪犯被抓的时候,我们班同学都扒在窗子上看。一看才发现,抓住他的,居然是个厉害的‘警/察阿姨’。”
这是樊甜恬第一次知道,女生也能从警。
“我当时很崇拜她,每周都给她写信寄到警察局,她偶尔也给我回信。再然后,我在她的鼓舞下考进了警校,她的回信却突然断了……”樊甜恬脸上的笑容,越说越淡,仿佛随手一抹就能抹去:
“我去打听才知道,她已经殉职。”
曾经英勇制服坏人的阿姨,变成了相框里一张四四方方的黑白遗像。
樊甜恬去参加了她的葬礼,也在她的遗像前献了花,但仍迟迟难以接受她的离去:“她殉职的具体原因没人说,大概内情不方便透露,我就没问了。”
“总有一天会知道的。”宋冥安慰。
等让她殉职的那起案件,过了保密期以后,她或许有机会以英雄的身份,回归大众的视野。
那是她应得的荣耀。
“如果她泉下有知,知道你当了警/察,今天还抓了劫匪,从刀下救了个孩子,一定会很欣慰的。”宋冥摸摸樊甜恬的头发,轻声说
两人的手机同时震了一下。
是刑侦队的群消息。
樊甜恬用没受伤的左手,艰难地解锁手机,往群里瞥了一眼:“齐队他回来了。”
宋冥在心里默默算了一下,从劫匪设下诱饵的那个村落到云程市,大概至少也得有一百六十公里,驱车回来,最少需要两个小时。但从齐昭海看到未接来电时,并给她回复信息的时间,到现在只过了一小时多一些。
那么遥远的路程,却仅用这么短的时间,只有一个可能——
齐昭海是加急赶回来的。
.
齐昭海的赶回,并没能改变什么。
尽管他们已经竭尽所能地,以最快速度赶到遇劫的银行,并对伤者采取了紧急救援,但绝大多数受害者因为伤势过重,都没有挺过这个冬夜——
除了那个获救的小孩。
他是唯一的幸存者,和当年的宋冥一样。
医院里,死者亲属的哀哭声呜呜咽咽地响了半宿,不绝于耳。宋冥听说,齐昭海一个人把所有的责任担了下来,从局长办公室里出来之后,便把自己关进了审讯室,跟那个被抓的劫匪死磕。
宋冥第二天去市局时,齐昭海还没出来。
“他这样子多久了?”宋冥问。
“没数过,但恐怕得有十几个小时了。”被她拦截的石延默数了一下,跟她告状:“老大昨天傍晚回来后,就一声不吭地进里头去了。你说他是用疲劳战法熬嫌疑人吧,跟他搭档审讯的警员都换两三波了,愣是没见他出来过。”
这是熬嫌疑人还是熬自己?
宋冥静了片刻,眉心微蹙:“十几个小时……他吃过东西了没?”
石延苦笑:“没呢,倒是给那劫匪送了两回饭——怕被举/报说,我们虐待嫌疑人。”
宋冥:“水呢?也没喝?”
石延摇头。
不吃不喝,不眠不休。齐昭海这哪里是在审人,他这是在自虐啊。
宋冥快被他气笑了:“帮我叫他出来。”
“宋小姐你开玩笑吧,我们老大哪儿可能听我的话?”石延目瞪口呆:“连简副队劝他,他都没听。”
要是叫得动,他早就叫了。
宋冥转念一想,也对。就凭齐昭海那个十头牛都拉不回来的倔脾气,再加上他和石延的上下级关系,石延想把齐昭海叫起来,那确实是比登天还难。
宋冥想及此处,只能很轻地叹了口气:“既然都叫不动,那我亲自试试。”
于是,不久之后——
齐昭海从他的耳麦里,听见了宋冥的声音。
“齐昭海学弟。”
宋冥一字一字,念出他的全名。
话音入耳的一刹那,齐昭海尾椎骨难以抑制地蹿起一阵冷意。那冷意锥心刺骨,来自一种大祸临头般的压迫感。
从那缓慢而格外清晰的咬字中,齐昭海无比确信,他听出了一股冷飕飕的寒气。
专冲着他来的。
“审得差不多了吗?”宋冥看似是商量的口吻,却一点也没打算给人考虑的余地:“差不多了就出来。我有事找你。”
.
齐昭海不敢怠慢。
他当即中断审讯,马不停蹄地去找宋冥——
然后,盯着办公桌上多出的饭盒傻了眼:“学姐,你说的要紧事,就是让我吃饭?”
“是啊。”宋冥双手抱胸:“以前你帮我叫外卖,现在换我给你带饭,有什么不对的吗?我从你们市局的食堂里打包的,趁热吃。”
齐昭海沉沉地看了那饭菜一眼,没动:“我不饿。那个劫匪还不肯交代,如果没别的事,我就先回去了。”
“站住。”宋冥凉凉地叫住他:
“已经做了那么久无用功,你确定你的目的是审他?”
齐昭海:“不然呢?”
“依我看,你审人是假,自虐是真。”宋冥面无表情:“哪种审人需要不轮换,不休息,滴水未进?更何况,疲劳审讯这招对一个嫌疑人有没有用,你作为一个有经验的刑侦队长,花了十几个小时,还不够看出来吗?”
看不出来就有鬼了。
第96章 致命殷红13
齐昭海正欲离去的脚步一顿。
他停住了。
审讯室里那个劫匪是“二进宫”, 惯会耍赖皮。明明止痛药也吃了,冰袋也敷了,一被逼得紧些,他依然捂着包扎过的伤口装疼卖惨, 全然一副油盐不进的架势。
这人有多难搞, 齐昭海不是不知道,只是总想再试试。
而且……
“你把这种自虐当作什么了?自我惩罚吗?”宋冥把他心里头那点想法, 毫不客气地揭开。
“你以为你现在这样虐待自己, 就对得起那么多死者,对得起云程市吗?”她冷笑着反问:“成为一个刑侦队长有多不容易, 你最清楚。花了这么多时间,学了那么多本领, 攒了那么多经验,最后既不是带着一身光荣退休回家安享晚年,更不是在和犯罪分子的斗争中光荣殉职, 而是把自己折磨得猝死的, 我就问你, 你甘心吗?”
宋冥反问句里每一个上扬的尾音,都仿佛尖利的铁钩。
一钩子下去, 连血带肉。
直击灵魂。
齐昭海被她骂得气势都弱了一层:“我只是……不敢停。忙起来,至少心里能好受些。”
这次惨烈的失败,对齐队长来说,委实是职业生涯中一场极强烈的打击。
不仅他,整个刑侦队都是如此。
每个人心里都不好受。
沉默蔓延着,宋冥好半晌没启唇:“要说错, 这件事情我们每个人都有错。”
她瞳孔里的光色变得很淡,雾蒙蒙地笼在那里, 黯然而虚无:“我的错,没能够早些发现,那些劫匪目光里的疑点。哪怕早个几十分钟告诉你,我们都能及时调整方向,说不定能够救下银行里的人。简副队也在责怪自己,责怪他当初为什么没有想到那可能是陷阱,还拉着你筹划逮捕事项,最终导致大部队被错误地调离。樊甜恬也在自责,怪自己为什么当初做事没有利索一点……”
说完这段话,宋冥稍停了一下:
“每个人都在自责,都在愧疚,但现在自责有用吗?”
终日陷在自我谴责与悔疚当中,何尝不是一种受感情因素影响的表现?有人敢保证,这种影响不会降低办案效率,不会减少判断能力?
越到这种时候,他们越不该感情用事。
“现在劫匪还没抓到,死者的仇还没报,还不到我们可以放任自己,沉浸在失败里的时候。”宋冥的话音清冷却坚定:“比起我们的愧疚,民众更需要我们将那群劫匪绳之以法,不是吗?”
“况且我们这一次,也并非全无所获。”宋冥说着,微微一笑,留意到齐昭海投来的目光。
目光里原有的灰暗阴霾已被驱散。
剩下的,全是期待。
宋冥忍俊不禁:“别来问我啊,痕检和现勘方面可不归我管。想知道,就自己问去。”
闻言,齐昭海迫不及待地举步,兴冲冲便要往外走。可他还没走出办公室的门呢,就听见身后的宋冥拍了拍办公桌,出声把他叫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