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如今是你阿娘!”
“我阿娘死了十来年了!”
他回身一字一顿道,“拖出去!”
洪四海是谨尊着秦王之意的,自然不会去管旁的人是怒是笑,他一招手屋子里便进来三五侍从。
“反了你——”
“儿如今是要反了,”秦王抢了话头,鼻息渐重,这股子怨气憋在心中早不是一两日了,“也该叫阿爷知道知道,独孤氏的天儿早就变了。”
几个人高马大的侍从将人绑着抬去了院里,郡公娘子一个养尊处优的妇人哪里是对手,又气又怒正不断叫骂。
“大娘子好利的一张嘴,再等些时候,看你还硬不硬气的起来。”
郡公见呵斥不住,便叫了自己人手前来,两方正要对峙,秦王却在一旁凉凉道,“阿爷此次进京,不是只为了朗越婚事吧?”
当爹的遇上性情同自己如出一辙的儿子,论出招彼此都无胜算。
“你故意激怒朗越引我们进京,应当也不只是为了给我们一个下马威吧?”
那剑拔弩张的氛围似乎渐渐褪去,两人都拿捏了对方所求,只是郡公娘子正受着板子,一时哀嚎不止。
看儿子并没有要好生商量的意思,他叹了口气率先抛出条件来,“郡公府的爵位便让与你二弟,我老了之后,叫大娘子和你几个兄弟也能有个容身之所。”
“至于你母亲,她跟着我的时候无名无分,如今人没了,就抬为侧夫人吧。”
秦王耻笑一声。
“阿爷倒真会说笑。”
郡公正欲再谈,洪四海却附耳过来,他便先止了郡公接下来的话。
“王爷,戚家娘子求见。”
秦王好似听错了一般,一个愣神,接着那原本皱起的眉头舒展开来,“好。”
郡公便见他起身要出门而去。
“阿爷再好生想一想,今日只一点小小颜色,若真激怒了我,郡公府还保不保得住,便未可知了。”
宜都左思右想,姨夫这事非同小可,若是叫阿爷那等直性子人转过弯儿来,还不知姨夫要再吃多少苦,不如自己出面来探探秦王口风。
瞧着姨母和妃令难受,她实在觉得心疼。左右不是多难的事情,实在若是不成,以独孤及信那般冷情冷面的性子,不过数落自己几句,总不至于将她轰出门去,令她在外难堪。
宜都想着那日他捏着自己的指尖,轻声叫自己“别怕”,便有了几分底气,仗着这两字到秦王府来求见。
从前听阿爷说过,那武都王府戒备何等森严,自己当日叫安执白送信实在难为了他,如今自己来了秦王府,才是果然不假。
她只在门前停留了下,那门前执戟的卫军便几步戳到了马车前。
宜都吓了一跳,“将军,可否替小女通传。”
“可有名帖?”
她张了张嘴,“这个却没有。”
“娘子请回吧,恕在下不能通传。”
宜都叹了口气,“我是戚家来得,您若是见了洪四海洪将军,烦请帮我带句话。”
上次来求见还是临南王的独孤及信之时,便是恰巧撞见了洪四海,才顺利入得门去,哪知道还有这般流程。
那小将听了这话,却将原本在身前的战戟转到身后,接着问道,“戚家?大学士戚如敏的戚家?”
“正是的。”
云枝未料到这是个知道戚家的,“小女戚云枝,秦王殿下曾是小女师兄。”
这人品了下云枝的话,不知哪一句触动到他,便合手作了一礼,“娘子等着,在下这便去通禀。”
云枝看着这人阔步向门内进去,自己却有些恍然,也不知他还愿不愿意再见自己。
每一次相见,自己总有要事拜托,简直当他是保命的菩萨。
这王府应当重新修整过一番,她见园子里似乎草木较往日繁盛许多,红墙绿瓦,那琉璃大概是才擦洗过,色浓得要流下来似的。
人也越发多了起来,从前进府只觉冷硬,到处具是男丁忙碌,这会儿倒见好几个灵巧的丫头匆匆而过,不时向她问好。
“朗越娘子来后,府上的女眷倒是多了不少。”
那引路人闻言呵呵笑了起来,“不全为了朗越娘子,是王爷的意思,已计划着要迎宗妇进门了。”
宜都叹一句,“不知是谁家娘子,到时候也好来讨一杯喜酒。”
“这小人便不知了。”
云枝在屋内小坐,不过才捧起茶盏,便已听到那人掀帘入内的动静。
第19章
今日一早收到奏报,说是宜都要来,他期待了一早晨,午饭进得都不香。担心错过了云枝,连郡公车队到了彤门都未去迎接,结果她姗姗来迟,足等到这会儿,正事儿都未来得及同郡公理论完,着急忙慌便来见她。
自窗外漏了一地金光,他一迈步进来,便将那光线掩去了大半。云枝恍惚觉得这屋内的地方叫他占了大半去,不然怎会突然觉得如此逼仄。
秦王看着她小小一个,立在原地瞧着自己,从自己进来一直盯到落座,“哑巴了?”
他姿态风流,抬起袍角坐了下来,一面示意小厮沏上热茶,一面用余光瞧她。
几日不见,似乎瘦了些。
云枝轻摇了摇头,“殿下今日不忙么?”
秦王不查,叫那热茶烫了嘴角,他拇指擦过唇角边“啧”的一声。
小厮慌忙去接那茶盏,心中惴惴不知秦王要如何发落自己。
秦王寒着脸将小厮推去一边,“下去。”
云枝看他刚才的满面怡然,忽而变了脸色,一时拿不准要如何将心中那事拿出来求他,她温顺的垂头沉思,只顾盯着自己脚尖瞧。
“殿下是下面人叫得。”
“嗯?”
他整理了叫茶水溅湿的衣袖,“说了几次你都不放在心上。”
云枝大概知晓他的意思,他仍当自己是自己人,当她是小师妹,“阿兄今日不忙么?”
他“嗤”得一笑,“便没有旁的事情要问,只这么单调一句?”
云枝扫他一眼,“我瞧府上似乎来了人。”
“嗯,朗越婚事将近,阿爷来给她筹弄婚仪。”
不知是不是云枝多想,她直觉秦王并不十分想同自己讨论此事。
“朗越娘子与武都王么?”
听她提到五王,秦王顿了下,“五王近来可有去找你?”
云枝支起身子说没有,“只在药铺中见过一面,单说了三两句话便散了。”
“三两句什么话?”
倒恰巧问到了正题上,“阿兄——能在临南边营说得上话么?”
秦王垂了垂眼,“边营不在我管辖之内,在我阿爷手里,怎么?”
方才正说郡公已到了王府,这不是恰恰好的事情么。
“我姨夫犯了事,阿爷同舒温阿兄商讨一番之后,说是极大可能要流放临南边营,想着阿兄能不能照看一二。”
“不知,阿兄是否方便?”
秦王肃着脸正思考着,那边洪四海却插话进来,“王爷才刚同郡公大吵一架,娘子来得不是时候。”
云枝微张檀口,“啊”了一声。
这可实在不巧。
她思来想去,也只剩那一条路可走,“那我自己同郡公去说可好?”
“娘子何必急于这一时,”洪四海将脸上伤口展示给她瞧,“郡公和大娘子皆是急性人,若不是我拦着,这一巴掌便扇到王爷身上了。”
方才并未注意,这下细看才发觉洪四海伤得不轻,那指痕差一点就从耳畔贯穿到下巴去。
云枝惊讶得捂了捂嘴,“洪将军还是赶快去用药吧,仔细留下伤疤。”
郡公刚到王府便同阿兄大打出手,果真那传闻不假,阿兄同郡公府的关系并不好。
洪四海回身见秦王一个眼神示意,便随之退了下去。
云枝不知今日还会见到王府中这等内情,赶忙去问,“阿兄身上可有受伤?”
秦王单想着接下来要布得局,未想到云枝会突然关心,“这瓶百花油是阿兄在宫宴那天送来得是不是?”
云枝自袖口中掏了出来,“我查过医书,这百花油能解百毒,还能活血化瘀,是十足的好东西,若是阿兄需要便拿回去吧。”
他盯着云枝坦然的面庞,“你——一直带在身上?”
云枝点了点头,“若是不用,岂不糟蹋了东西。”
独孤及信突然想起云枝头次来这府上时,他还不是天下闻名的战将。那时他同戚如敏因为出征临南的事情有些龃龉,只是还未闹到如今这般田地。他白日里到宜园用功苦读,夜里却偷偷到校场练兵,这般撑了半年之久。一日同人比武失了准头,叫长戟戳到了膀子,第二日到宜园之时胳膊便抬不起来了。
他单是听说,那几日梁王带她和几位公主游园,叫他未料到的是,那日云枝竟亲自到这府上为她送了些药材过来。
他们从前并不亲密,至少在独孤及信看来,在宜园之中虽然时常碰面,但二人对话每次大抵不会超过十句。
彼时,异样的情愫才刚冒头,他颇有些惊慌,以为叫她发觉。
“无碍——”
秦王回神,将那小瓶攥进手心,开始说着瞎话,“叫郡公打上几下算不得什么,打到长戟折了也是常有的事。”
云枝吃了一惊,倒不知武将养孩子是这般惊天动地的架势。
他们父子闹成这样,云枝自知再请他帮忙便有些强人所难了。
“郡公不是才进府,你二人怎么就起了这样大的冲突,同你用长戟对打,要拼个你死我活不成?”
“阿爷脾气急躁,我便让着他罢了。”
秦王招手叫了人来,倒真装模作样的捏了捏臂膀,好似刚才真的伤到了一般,“去把罗寺生罗良医寻来。”
又叫云枝略坐坐,他还有事要说。
云枝倒不好就此告辞了。
这一等便又是一炷香的时间。
罗寺生同秦王进了内间,他脱了外裳,将臂膀露出叫良医来回查看。罗良医皱着眉将整只胳膊捏个遍,连一丝皮肉外伤都未看到,“这里可有痛感?”
“略有一点。”
“这里呢?”
“也疼。”
……
“外表看起来并无大碍,不过面积有些大,四处都是挫伤。”
良医心道这郡公是个狠人物,难不成练就了什么隔山打牛的功夫,怎的外表一点外伤都瞧不出来。
云枝在外听得也是心惊肉跳,“这样厉害,阿兄还是好生养伤为好,我改日再来拜访。”
“不忙——”
秦王披了外裳,却好似真使不上劲儿一般,叫云枝前来帮忙。
云枝应了一声,将外裳接过叫他套好了衣袖,“我瞧外间多了好些丫头,听说是阿兄预备娶亲了,不知许了哪家娘子?”
想必又是洪四海传出去的风声。
秦王被伺候的从善如流,瞧着她近在眼前的发顶,乌黑的发精致的面容,从前那么急功近利想要靠近,如今竟轻而易举便做到了。
“故人之女。”
云枝听他在自己发顶轻轻吐露,不知为何那声音在耳畔久久回荡。
第20章
这样谨慎,竟半点口风都不肯透露。
不过也不怪他,想必这事未成,贸然说了对娘子也不是什么好事。毕竟秦王地位摆在这里,树大招风,云枝并未有那等好奇的心思一定要问出什么来。
她替他打理好衣裳,“阿兄不是还有话要同我说么,怎得还不开口?”
这人盯了她好一阵,盯得她心里直发毛,她到底还是不知要怎样同他相处。从前是因他寡言,对着师兄弟这群男子们都一向不亲近,更莫要说自己一个同他年岁相差不少的小娘子了。
“我在想你方才要拜托之事,倒还有一条路可行。”
云枝眼中光亮粲然,“如何?”
他忽然接过她手中的系带,两人指尖碰到一处去,他指腹干燥,如同热茶杯下那一小片粗糙的底。
云枝并无所觉,只是满含期望的瞧着他。
“郡公进京后要宴请往日亲朋,久不曾走动了,趁这机会再联络下感情。”
云枝不懂他是何意思,面露疑惑瞧着他。
“到时会有帖子送到戚府上,你们可直接同郡公提起这事,不必经过我之口了。”
郡公同戚如敏确实有些交情,不若独孤及信年少之时也不会被送进宜园学习。
云枝也摸不准阿爷会不会赴宴,不过有这样一个契机确实已经是极不容易的了,“这样看来,倒确实是个好机会。”
她又问道,“可定好了时间?”
“就这一两日,左右在城中选个得宜的酒楼,又不比在家中要预备的事情多,方便许多。”
他瞧着云枝的表情渐渐缓和,便知道要将席面定在外面的决定,得了她同意。
戚如敏自然是厌烦到自己府上赴宴的,可若是以郡公的名义宴请,再在外面开席,他若是还想要帮甘都尉这个忙,自然没有不来的道理。
这事便这样定下。
左右这事算是暂时解决,云枝回程时心里便觉轻快,到南市买了几样妃令和端端爱吃的小食,带回去给她们解解馋。
这会儿已近年末,街上人来人往,马车倒耽误了许多时辰,待回了府却见似乎有外人在。
她一边走着一边问门房的小厮,“有客人来了?”
小厮接过她手里的东西,“回娘子的话,是御史中丞家的乐郎君和王舒温王大人拜访。”
这位乐郎君乐启业的亲娘同云枝阿娘乃是闺中密友,儿时经常同云枝玩到一处,只是近来年岁渐长,便很少随母来戚府拜访了。
她进了内院,便问身边的婆子,“可知道几位郎君说了什么事,同姨夫有关么?”
“这个却不是,仿佛是说年后春闱的事情。”
云枝点了点头,有关京试的事情她是一概不懂的,也并不感兴趣,便向回房的路上走去。
只是才进了宜园,便听到假山另一边有隐隐人声,流水声掩映下只听得断断续续几个字罢了。云枝并无偷听的意思,这会儿倦怠非常,只想着回屋歇息,脚下步伐才加快几步,竟迎面同山石之后的那人撞在一处。
她轻轻“呀”了一声。
对面那男子似乎也是意外,先是一怔,一双桃花眼将云枝打量上下,转而嬉笑开来,“这位便是云枝娘子罢。”
云枝并未见过这人,“小女戚云枝,不知郎君名讳。”
她落落大方,上前作了一礼。
“小人程景秀,刑部程尚书正是家父。”
云枝倒不知程家郎君也来了府上,那边程景秀让开了身子,云枝唤了一声,“启业阿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