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启业是个古板的性子,云枝极少见他开怀的模样,果然这会儿也只略点了点头,安安静静回应一句,“云妹妹。”
显见是乐启业同她更熟识些,一句“云妹妹”已胜了许多。
程景秀倒是听说过戚家小娘子貌美,还曾同梁王议亲。不过美人他亦见过不少,之前料想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娘子,不过还是个半大孩子,能有传说之中五六分颜色便足够惊艳。
今日一见,方才知道传言不假,当真是人间艳色,哪里还移得过眼去。
乾朝虽不忌讳娘子们同郎君说话谈天,可云枝叫程景秀盯得有些羞恼,加之确然是累了,只说了几句便想回房。
那程景秀却来了兴致,也称她一句云妹妹,“阿姊这两年在独芳园设宴,遍邀京中贵女前去玩乐,怎的未见云妹妹前去?”
云枝倒是知道那宴席,说是玩乐其实也有叫各家相看的意思。旧年梁王遭贬,家中凄风惨雨,她哪里有出去玩乐的心思。纵然去了,不过是叫众人在背后偷偷议论的谈资。
也不知这程景秀是真傻还是装傻。
“我身子一向不好,那时犯了敏症,在园子里修养罢了。”
程景秀听了愉悦地点了点头,仍旧刨根问底,“不知是什么敏症,我府上倒有几位数得上名头的良医,不如介绍给妹妹来瞧瞧。”
云枝回以一个淡笑,她眉眼弯弯,并不多做回应。
这般询问女儿家的病情,在哪里都是十分唐突的,乐启业适时止了一句,“云妹妹是从外面回来?”
云枝点头称是,绕过程景秀对着乐启业道,“买了些街上的小食,请二位阿兄尝尝看。”
她说二位阿兄,可眼睛只盯着乐启业一人罢了。
乐启业知晓小娘子们的口味,于他来说恐怕并不十分喜欢,不过因十分不喜程景秀这般询问云枝,便接过一些尝尝,“还是你儿时喜欢的那家罢了,味道并无变化。”
云枝嘴角便落下一只小小梨涡,“阿兄还记得?”
乐启业舒展了眉目,轻点了点头。
那边程景秀似乎是不满云枝这般冷落,“说起敏症,我倒想起一事。乐阳公主对面食过敏,自小便不能同面食接触,是吃米长大的‘米公主’,只是一次在宴席上误食了汤饼,最终竟致她盲了双眼……”
云枝不知这人为何非要这般揪着自己不放,乐阳公主是梁王胞姐,那误食的汤饼也是梁王本来要吃得,他提起这话是什么意思?
叫自己不要忘了梁王?
云枝耐着性子解释一句,“公主的敏症是娘胎里带出来的,我这不过是蚊虫叮咬才有的,没有那般严重。”
“哦——”
程景秀大概一向是个被众人簇拥的,他想知道的事情,对方必须事事回应,他才舒服了。
只是惹得云枝有些厌烦,十分不喜旁人将自己的事情了解的这般细致。
第21章
“说起乐阳公主,自梁王遭贬似乎也受牵连,竟被常困深宫之中,已过了适龄却不见出降。”
他调转视线瞧着云枝,“梁王这一贪,连累之人倒是不少。”
他虽在笑,云枝平白却觉得他面露奸邪,不是好人。
“郎君们在外建功立业旁人不会多说什么,总归能寻到更年轻貌美的小娘子。可若是娘子错过了适龄,再误了好名声便是越发贬值,哪里还能嫁得出去不是?”
乐启业实在听不下去,“程兄——”
程景秀却不管旁人爱不爱听,“却不知乐兄缘何这般气愤,若是梁王贪赃之时也多想想姊妹亲人,倒不会做下这许多错事了。”
他步到云枝身旁,“云妹妹觉得呢?”
云枝自然知道“升溢粮”案之后,那梁王贪赃之事是板上钉钉,夺爵遭贬已是自食苦果。可今日,这程景秀卯着劲儿同自己叫板,叫她浑身不适,她刚要回嘴……
“程兄不去向戚大人讨教课业,怎的赖在这园子里同人话起家常了?”
那说话之人轻扯了云枝衣袖,她脸上犹带着几分薄怒,回身却瞧见安执白正在身后。
似乎也是刚从外间回来的模样,今日一身玄色,发冠束得一丝不苟,倒有几分英武的模样。只是红唇似血,浓眉白面,哪怕盛怒之时,也少有人能忽视他分外精致的一张面容。
这二人立在一处,倒是极般配的一幅画卷。
“执白阿兄。”
“安郎君——”
“执白——”
几人一一向他打了招呼。
都是此次京试的举子,几人早见过了面,也知彼此深浅。程景秀和乐启业自认也是同辈数得上的人才,不然家族也不会如此看重培养,可对上安执白这商户之子竟落了下乘。
人说文无第一,可有时那文章摆在面前,由不得你不服气。
“安郎君说笑了,不过是同妹妹开开玩笑罢了。”
程景秀听家中提起过,这安执白已是几方势力都瞧上的人才,不单是二王和五王,甚至是那不问世事的晋南王都对他赞许有加。
这样的人物,纵然不必成为朋友,可若是结怨那便大大的不上算了。
他转换表情,“云妹妹勿怪,某只是对那等贪官污吏深恶痛绝,进而言辞有些犀利,在妹妹面前露怯了。”
云枝面上倒也领了他的情,只是内心郁郁,她纵然不喜欢梁王,听到有人这般贬低他仍旧不爽。
“几位阿兄慢聊,小女先行一步。”
乐启业冲她点了点头,云枝知道乐家阿兄是个好人,便也报以一笑,单单落了程景秀,头也不回的走了。
这个程景秀倒确实同传言中一般不好相处。
她还未来的及走到自己小院,安执白便已经追了过来。
瞧着云枝不喜,他上前安慰,“程郎君心术不正,所言大多都是歪曲事实之言,你莫放在心上。”
“我自然晓得,”云枝叹了口气,“若是真叫他气着,岂不是白读了这么些年的书。”
“你既然想得开,为何……”
安执白顿了顿,心中有个叫他不喜的猜测,“是因为他提起梁王?”
若不是为了程景秀的口不择言,含沙射影提起云枝这般年龄还未定亲一事,那她这不悦的模样,只能是因为程景秀提起梁王。
云枝身子不由一颤,纵然不是男女之爱,她对梁王多少还是存着一点兄妹情的。叫一个外人如此指责自己的阿兄,她心里怎能好受的起来。
安执白瞧她脸色越发不好,那心便往下沉了沉。
“我就该撕了他的嘴,梁王之事连官家都不再提起,他凭什么!”
云枝伸出粉拳砸在一旁的树枝上,“实在叫人气不过。”
她在这头生气发疯,那边安执白却半晌并未出声。
云枝只听见一旁树枝上的落叶扑簌簌向树根落去,转而回头瞧他,少见他眉头皱得这样深,“怎么,阿兄也要埋怨梁王不成?”
“不该怨么?”
安执白一向与人为善,连方才程景秀那般欺负云枝,他也不过说他一句“口不择言”罢了。具云枝所知,梁王同安家从无往来,他为何要埋怨梁王。
“阿兄也要说梁王是贪官污吏?”
为何一个个都来气她。
“不是,”他顿了顿,深深瞧进云枝仿佛要喷出小火苗的眸子,“你这样在意他?”
云枝一时未转过思绪,方才他们不是在说梁王“贪粮”一事么,何时同她的喜好掺了联系。
“自然是有几分在意……”
又不是路上一个随意来得陌生之人,她介意旁人胡乱评判,不是极其正常之事么。
云枝扭身不愿再对此问题多做纠缠,她心思实在有些乱,“我先回了,阿兄请便吧。”
乐启业对程景秀以往口无遮拦并不在意,可这次他伤到自己看着长大的妹妹,便不想再同他再交谈什么。
左右写好的东西已经交给了戚大人,过几日叫小厮来取回信便好,甩袖离去了。
程景秀却不觉自己所言有何不妥,自在地哼起一支小曲儿。
他随身伺候的小厮替他牵马在旁,“郎君今日怎的如此愉悦,戚大人对郎君的文章很是满意?”
程景秀扫他一眼,心道一个大字不识的下人罢了,“你懂什么。”
程景秀一向是心比天高的,那样好的出身和家世,家里早在朝中铺好了路,只待他榜上有名,自然前程无量。
小厮也习惯了郎君的冷言,“小人不懂,只是郎君高兴,小人也跟着高兴。”
程景秀心中自然是瞧他不起的,这般没骨气。
“你瞧戚家的娘子可好?”
他姿态高高在上,其实心中早预想到小厮会如何回答。
“仙女儿似的,同娘子相比其余便是俗物了。”
“纵然是仙女儿,也还是得踏实在地上做婚仪嫁娶那点子事,俗不俗物的,就那么回事了。”
他随着马儿行进也款摆起来,小厮瞧着便疑惑道,“郎君对小娘子有意?”
程景秀未置可否。
“可郎君分明惹了小娘子不悦——”
“便说你是不懂,”程景秀想着家中阿娘对阿爷千依百顺的模样,纵然曾经是高贵不可攀折的郡主娘子,如今还不是乖乖听着阿爷的话。
“娘子们出身不凡,若是一味捧着,岂不是迎了尊大佛回来。郎君志在四方,内院的娘子们懂什么,一个漂亮物件罢了……”
他看了看日渐西垂的日头,为自己的打算自喜,“先把她们踩在泥里去,再给一点适量的甜头,这叫松紧有度。”
第22章
云枝去过秦王府之事并未告诉府中诸人,长辈们那里若说了是徒增烦恼,妃令那里她却有另一番考虑。
若是阿爷并不想去郡公的宴席,自己提早给妃令说了倒叫她有了期待,最后这期待落空少不得会叫她埋怨,明明是做好事,若是生了嫌隙那实在不上算。
总归阿爷才是整个家族的主事之人,这事要如何去做还需看阿爷自己的意思。
云枝足等了两日,方才等到了郡公的人上门。那日王舒温上门,二人在屋中商谈许久。云枝便到阿娘那里探听消息,阿娘这几日都守着妃令的母亲,她那偏头痛越发严重了,简直连床榻都没法子离开。
妃令小小的一个人,坐在一旁瞧着形容枯槁的阿娘并无办法,不做声地抹着眼泪。
云枝趁着阿娘去取药的空挡问道,“晨起又瞧见有外人来了,到底是春闱临近,来攀附的举子这样多。”
阿娘摆摆手,回身瞧了瞧妃令母子,小声道,“不是学生。”
云枝做出疑惑之状。
“是独孤家来了人,秦王的父亲来京,今日要在湖楼摆宴,邀你阿爷同去的。”
“阿爷最不喜同独孤家扯上联系,会去赴宴么?”
大娘子一边过滤了药渣一边回道,“那是郡公的宴席,同秦王没什么关系,你阿爷总要顾忌旧交的面子,再说还有你姨夫的事儿。”
她将手中的药碗递给云枝,“拿进去给你姨母喝,那描金的漆盒里放着蜜饯,叫她一会儿含上一粒。”
云枝“欸”了声,语气里有不为人知的愉悦。
成了!
当晚,果然见戚如敏带着王舒温出了门去。
云枝在影壁后偷偷瞧着,直看到二人上了马车,才放下心来。
也不知会谈出个什么结果,郡公应当不会为难阿爷,且有王舒温在席间总归能从中斡旋,只要阿爷不要见了秦王又犯起倔劲儿便好。
云枝和妃令看着姨母复又躺下,一转身却见外间飘起雪来。
隔间放着一把宽大的躺椅,寻常时是给云枝阿娘午休用得,这会儿两人便躺着挨在一起窃窃私语。
“这般能成事么?”
云枝摇头说不知,方才阿娘为了叫姨母宽心,已将阿爷赴宴的事情讲给姨母听了。
“总归比咱们坐在家里胡思乱想要强些。”
两人轻轻摇着晃着,身旁的炭盆哔哔啵啵的发出声响,“今日的雪倒有些大,不知阿爷回来的路好不好走。”
那湖楼距离戚府还隔着两条街,若是打滑可要不好。
妃令黏在云枝身上,听着云枝不时低语,一会儿功夫便打起哈欠。
两个小女儿挤在一团,谈天说地的,四周却很静谧,只大娘子不时起身在隔壁屋子招呼丫头,寻几床更厚实的棉被,或是在门口铺上一层蹭雪的毛毡。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有丫头进来换了新的炭火。外面天寒地冻,丫头取炭冻得两手通红,便靠在炭盆旁烤了一阵,这才轻轻推了云枝一把。
“云娘子,郎君们回来了。”
云枝倒也未曾睡熟,她一唤便醒了过来,小心从椅上站了起来,搭着丫头的手往外间去了。
“大路上的积雪多厚了,阿爷的马车一路上也不知好不好走。”
这边戚如敏携着一股子寒风进了门,摘了兔毛的帽子,顶上便升起一股袅袅水汽。那肩头还落上一层绒绒雪花,大娘子伸手替他拍了去。
“回来未曾坐马车,坐小轿回来的,还稳妥些。”
云枝将温茶递给阿爷,“是郡公备得轿子?”
戚如敏先漱了漱口,之后叫人将热茶端了过来,“却不是,是秦王预备的。”
云枝眼睛圆睁了睁,阿爷竟肯领秦王的情了,这可是未曾料想之事,她张了张嘴一时倒不知要如何开口。
“天儿这样不好,舒温那孩子怎的不跟你一道回来,他那府上更远了些。”
大娘子将戚如敏的外裳除了去,同他闲话起家常,她这边话音才落,那头王舒温已经随之进门。
“师母还念着我,我这便来了。”
他和煦笑着,云枝见他也是高兴,如阿娘那般也替他打理着,“可通知了嫂嫂,她怀着身子,莫叫她心上着急。”
王舒温朗声道,“一早便叫人回过了话,我来师父这里,她是顶放心的。”
众人齐聚,大娘子是个急性子,见戚如敏半晌不曾开口,便先问道,“郡公可应下了咱们的事?”
这边甘家娘子听到声响,也扶着床榻坐起身来。
戚如敏瞧着自己娘子殷切的神色,蹙着眉点了点头。
“这样便好!”
她快人快语,双手击节赞叹,“那郡公倒是个好相与的。”
甘家娘子也是长疏一口气,“天老爷,总算是有好消息了。”
气氛一时活跃,众人七嘴八舌的讲着好话给甘家娘子听,好叫她舒心。
只云枝见阿爷神色并不寻常,便又赶忙问道,“郡公提了什么旁的要求不成,阿爷的表情怎的这般沉重?”
王舒温捧了热茶,坐在云枝身边,“五王同独孤家的朗越娘子有亲,这亲事也未有几个月了,宫里派了教习的娘子到秦王府上,郡公的意思是要你这段时间去陪着朗越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