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狗也想吃馒头,眼里冒着绿光。
简元响记不清楚后来的事了,他太害怕,只能想起那个晚上,阿姐和爹娘围坐在锅旁,而那条老狗的肉又柴又硬,半点味道也没有。
他便也打小就知道,阿姐是比他强百倍的。
……
“娘。”简元响弱弱地喊。
简夫人还沉浸在挑簪子中,担忧道:“荷娘呀,这支簪子是不是太露富了?”
简白荷不在意,“您不戴,人家也知道咱们富,该同咱们要钱的一个也不会少。”
“娘,阿姐,我有事要和你们说。”
简夫人又笑开了,继续在头发上比来比去,“也是,那还是戴着吧,回头让你爹穿的朴素点,也就弥补过来了。”
“娘!阿姐。”这声音显得好不合时宜。
简白荷疑惑地回头看了眼,见他摆出一副受气包的模样,不明所以:“娘,二牛叫你呢。”
简夫人这下听见了,回头,蹙眉注视简元响,“你做什么?”
简元响:“……”罢了,已经习惯了。
简元响很快调整好心情,期待的道:“今日孙将军归京,娘可知道?”
简夫人不大耐烦,“当然知道,你把娘当什么了,孙将军一进城娘就叫人施粥,晚上还发布匹呢。”
简元响支支吾吾:“孙将军是个大好人呐,听说还未娶妻呢。”说完他悄然瞥瞥简夫人与简白荷,猛然发现这俩一模一样的面孔此刻都在盯着他,压力倍增,直冒汗,倒豆子的给孙将军说好话。
“不止没娶妻,连妾也没有过的,又相貌堂堂,战功赫赫,也是王公贵族,我想……”
被简夫人无情的打断了,“你怎么知道他连妾也没有过,你和人家睡一个被窝?”
简元响呆住了。
简夫人心里既然确定了要招婿,就下十分功夫去做这件事,不会再左摇右摆的,自然也不会被儿子说的优点诱惑。儿子的小心思也逃不过她的眼睛。
她说:“儿啊,你要是有这个心,就给你阿姐寻个听话的赘婿。怎么你晓得在家里待的舒服,却净把你阿姐往外推呢?这事有我和你爹操心,你该上哪玩上哪玩去,缺钱了找你爹要。”
怎么会这样,真叫人心碎。
简元响无地自容,又觉得好伤心,脸上火辣辣的,眼泪差点夺眶而出。
简夫人见状,也便安慰了一下,“你说的这事难办,谁知道孙将军有没有这个意思,咱们也没人牵线搭桥,不过我和你爹会考虑一下的。”
……
但凡简元响更加聪明一点,就会知道会考虑一下这句话的意思就是:我已经有别的主意了。
因为他不够聪明,所以他依然在期待着简夫人回心转意。
深夜,简元响孤零零靠坐在床上,他体弱,风寒了十多天还没好透,正准备早早的睡觉。
门外有个窈窕的影子,敲了敲门,接着端着一碗参汤进来了。
简元响尴尬的想起来:“阿姐。”
简白荷坐着他床边的凳子上,将刚好入口的参汤递给他,笑盈盈的,在灯下脸洁白无瑕,眉眼如画。“爹又找来的参,和我那支一般无二,这回喝了病该好了吧?”
简元响热泪盈眶,这回才是打心底的羞愧,诺诺道:“阿姐,我对不起你。”
简白荷无声笑了笑,那笑他熟悉,就是那种知道一切,但没放在眼里的笑。
天呐,这到底是为什么?
简元响心底情绪翻涌,却不知道要说什么,还是简白荷先说话了,她说:“我来前仔细想过,多看几个人也无妨,反正三四年都等了。再是我也的确想看看孙将军,看看平了叛乱的究竟是个什么人。”
简白荷说这话的时候,眼神中也是有些向往的,但很快又回归正常,“虽这样说,但咱们毕竟是商贾,他大抵看不上咱们家。我准备找找,有没有人能和他搭上话,若没有就算了,说明没缘分。”
简元响崇拜的五体投地,阿姐竟然自己打算寻孙将军,即使是这脸皮撕下来,也能贴五个他简元响了。
他好几次话都到嘴边了,还是没有说出那句挽留和解的话,最后只是满含热泪的道:“到时阿姐仔细看,要是看不上就再找,男人多的是呢。”
此时,简白荷忽然眼神一利,把参汤夺走了细细观看,道:“奇怪,我明明选了几次,怎么参片上还有坑?”
她无法容忍,站起来往外走,要再挑一次。
简元响看着她的背影,哽咽的脱口而出,“阿姐,我不是为了家产才想让你走的。”
简白荷宽容地看着他,“我知道。去年爷爷将家产一分为二,你一份我一份,三妹的则从爹手中的生意中分,安排的妥妥当当,还有什么能争的呢?我知晓你不过是生我和娘的气。”
“……什么一半?”简元响的泪止住了。
简白荷也疑惑:“咦,你不知道?”
……
这件事要说回简家老爷子,也就是简白荷的爷爷。
简老爷子一辈子精明,从他爹那个败家二世祖手里接过败的只剩下五个赔钱铺子的家产后,暗道一定要简家再次辉煌,凭借过人的智慧,十几年后果然再度成为大财主。
好日子没过几年,贼寇一来,带着全家老小逃难,一路的磨难都没折腾死他这把老骨头。但从不断被抢的逃难生活中,他领悟到一个道理。
光有钱不行,就如‘稚子怀金过市’,得有地位,有权势,才能使简家真正辉煌。
于是简老爷子把目光望向了自己儿子简存孝身上,深入了解后发现其就是耙耳朵一个,没有培养价值。
又把目光投向唯一的孙子简元响,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这个更是个废物。
又落到大孙女简白荷身上,这回满意了,一定要把自家孙女高嫁了。简家往后的出路就在曾外孙身上。
一晃三四年过去,简老爷子无法接受自己精明一世,却在孙女身上做了光吆喝,不见捧场的生意。
去年年末,简老爷子死不回头,在商行的酒会上借着醉酒说出,谁娶了自家孙女,就能带走简家一半家产的话。
此事已经在上层传开了,甚至简家资历深的丫头婆子也听闻过一二,也就简元响这个整日没事做干吃饭的底层小辈不知道而已。
不过当晚,简家所有丫头婆子都听说,大娘子送去的参汤不仅没让二公子好起来,反而一病不起了。
第3章
这夜,军营。
夜晚的空气吸进肺里都是冷的,一座低矮的小屋内,绑着两个火把照明。
跳跃的火光下,大将军孙叙正拿着刀削林檎,林檎就是一种水果,但他手上这个明显不太好,接近一半都放坏了。
他的手很有力量,饱经沧桑,虎口与指腹都能看见厚厚的茧子,手背上依稀可见几道疤痕。
实际上孙叙将军满打满算也才活了二十二年,只是已经磨练的沉稳肃穆,而当初那个只知道招猫逗狗的清闲贵公子,已经消失在了镇守边关的漫漫岁月里。
林檎越削越发现坏的透彻,孙叙还是坚持把每一片皮都削的薄厚相同,轻轻地落到木桌上。
听见外头传来脚步声,孙叙侧眸瞧了眼,唯有一双乌黑光彩夺目的眼睛,还能辨认出往常朱唇皓齿的影子。他已经打算歇下,只穿着单衣,便能窥见几分底下蕴含力量的那副躯体。
来的是他的副官旻南,见到将军一个林檎都快削出核了,副官几乎要落下泪来。
不一会,孙叙削完了,能吃只剩下一半,半个手掌那么大。他看看旻南,随身的匕首一剜,又分为两半,其中一半抛给旻南。
两口吃掉林檎,副官道:“将军,咱们都回京了,也要为自己打算打算。”
孙叙波澜不惊的望着他,竟是直接看穿了,“你有什么主意了?”
副官毫不掩饰的说出来:“自打老将军走了后,您就代替老将军守着边关,大好的年华都快熬干了,当时怎么也是貌比潘安的矜贵公子……要不是贼寇作乱调遣了咱们去镇压,还不知道得熬多少年……如今也应当享享福,怎么也不能过这穷酸日子了。”
孙叙很是淡定,穷惯了他也觉得没什么不好,转眼间就把果核都啃干净了。
副官颇为神秘的道:“您知道简大娘子吗?”
孙叙用手绢擦刀,扬起脸时喉结泛白,点点寒光在刀尖闪烁,很快应声:“我在京城她还不在,未曾见过,今日听说了,据说连邻里家的事都要管,可是真的?”
副官眼睛往上看,回忆道:“今早她家给难民施粥,我去看全是好米,真是香啊。管事也是真的,让邻居也左脚进门,还抱走了邻居家的母鸡。”
孙叙噗嗤笑了,罕见的一脸促狭,像极了往年捣鼓人家蟋蟀的使坏样子,“还有这种事。”
副官心想要是成了,往后你可就笑不出来了,“将军,简家招婿呢,那可真是招贵婿,分得简家一半家财,又得一个娇娘,简直人生圆满,您去应应,以后哪里还愁没有钱花?”
大将军怔了片刻,这下愠怒了,他鼻高唇薄,剑眉斜飞入鬓角,一丝不苟的挽髻束发,即使身着黑色单衣,也觉得是个规整人。
孙叙道:“家里老娘管钱,管的我一身寒酸,毕竟是生养我的娘,我忍了也就是了。你又给我弄个管我行住坐卧的娘子,你是不想叫我活了是吧?”
副官语塞,“这……娘子和老娘毕竟是不一样的,将军温柔些,慢慢打动娘子的心,到时候她还得听您的呢。”
孙叙心里明镜一样,半点不信,他如今是半点不敢招惹女子的,运气差了,就等着活受罪吧。
孙叙将果皮一拢,包在手绢里,往后边的木床上一躺,整个人都隐没在黑暗里,只听他的声音:“我不爱被管,东西怎么摆怎么放,我心中有数。”
就在一片寂静中,副官无奈要离开前,又听他幽幽的道:“你不要再替我寻了,我如今已经是个过气人了。”
副官心里也十分苍凉,叹息,“属下知道。”
……
简家。
简白荷正在修花枝,一盆牡丹,生出了红白两朵,朵朵端庄秀丽。她将两支花修剪的分毫不差,端详片刻后满意的舒了口气。
四个丫头围坐在她附近,各做各的事,细看会发现她们个头一样,眉眼也有几分相似,放在一起让人舒心。
就在几个时辰前,简白荷托了闺中姐妹的关系,打探到了孙叙将军的副官,副官是个广交朋友的人,和简白荷姐妹的兄长有过一面之缘。正要委婉问问孙叙将军有没有婚约,那副官却一口回绝了,说是孙将军还没有成家的念头。
不仅如此,简白荷的姐妹还附上长长书信,痛斥了孙叙将军的娘,并告诫简白荷千万别再生出这样的心思,孙叙将军虽是个大好男儿,他娘却是个绝世抠门鬼,乡野村妇一个。
不仅不把家里的钱给孙叙将军用,还把孙叙将军的俸禄尽数收走,美名曰‘我儿子和丈夫用命换来的钱,我舍不得花’。
把孙叙将军穷的响叮当,一个锦衣玉食了十五年的贵公子,蓦地落魄了。有段时间连身上的华服都是几个朋友给他凑的,更是传说,他在家中是吃窝窝头,与炖白头菜饱腹。
虽不知真假,但孙叙将军没多久就接替爹镇守边关去,一去五六年。人心易变,当年为他狠狠伤心落泪的姑娘们全都另嫁,膝下儿女两三个,没有人再有功夫惋惜孙叙将军。
总而言之,姐妹认为孙叙将军即使回京了,也是昨日黄花,不值当惦记。
简白荷没用多久,就断绝了这个念头,她本来也没抱什么希望,如今觉得果然没有缘分,也就不再想了。接着,她开始慎重考虑招婿之事。
忽然有个人来说:“程公子来了。”
简白荷恍然,放下剪子打算去看看,娘已经和她说过这位程解厄公子,说是五官都不出差错,面容白净。简白荷先是把剪子头朝外放在桌面上,走出两步又回来把剪子调转方向。
她心里总是会有很多令她困扰的担忧,害怕有人摔倒被剪子戳伤,虽然可能性很小很小,可简白荷就是忍不住再回来安放。有时出门也是如此,害怕右脚出门会有坏事情发生,没有任何依据,纯粹是她内心千奇百怪的担忧太多。
成双成对的东西,或是面容无可挑剔的人,会让简白荷有种发自内心的愉快感。
简白荷迈步离开,裙摆微微摇曳,穿过红砖绿瓦,在拱桥停下脚步,有些冷冽的风轻抚面颊,吹动她鬓角散落的发丝。简白荷双手叠放,遥遥的注视着刚进入简家的牛车。
……
黑黢黢的车板,黑黢黢的水牛,和简家格格不入。
少的可怜的货物堆在上面,用一张麻布盖住,这就是程解厄的全部家当。
除了牛,牛是他借来搬家的。
在萧瑟的风中,站着一位穿着单薄月白色书生衫的公子,形相清癯似鹤,窘迫的垂着头,如墨般的头发以竹簪束起,修长的脖子线条干净,肤色洁白,衬得愈显眉清目秀。
这便是程解厄了。
门房正在搬程公子的货物,丫头为他引路,他好像察觉简白荷的目光,隔着许多距离,在一束微光下朝着她笑。
简白荷:“……”有点惊讶,走近点看看。
程解厄更加挺直背,悄悄将脚上浆洗的变色的布鞋藏了起来。朝着她长长作揖,声线清亮:“娘子、娘子安好。”
简白荷目露疑惑,“公子口吃?”
“不是不是。”程解厄来时也不知道满脑子在想什么,居然把娘子俩子脱口而出了,觉得自己真是抬不起头,涨红脸解释道:“简娘子安好。”
他这样一低头,简白荷便看见了他后颈那片雪白皮肤上,有几个被蚊虫叮咬的红点点。在简白荷眼中无限放大,和一个精致陶瓷裂了口子没区别。她拧起眉头,很快又舒展开来,笑着说:“如今蚊虫多,待会公子可要到我那拿顶蚊帐?”
程解厄受宠若惊,应下了,难为情的同简白荷走在小拱桥上,低声说:“您与夫人真是救我兄弟二人于水火中了,我暂住的地方下月就到日子,奈何兜里空空,若不是夫人许我小住些日子,我兄弟二人恐怕就要流落街头。”
简白荷的目光一直落在他脚上,紧紧盯着,生怕他踩着了边沿,闻言挑眉,“公子还有兄弟啊?”
程解厄更加窘迫了,“是的。”
简白荷往后看去,这才发现后面有个八九岁的小男童一路小跑上来,长的瘦小阴郁,目光宛如豺狼,白皙的脸上生了七八个小痣,右眼角有个被烫伤后留下的疤瘌。
看见简白荷他便扑通跪下来不断磕头,念道:“多谢简家姐姐收留。”
程解厄先是沉默的这一幕,他也早就是成家的年纪了,他比简白荷还大两岁呢。皮囊生的又好,即使是寒酸书生原本也能说媒到个寒酸百姓家的姑娘。
说不到的原因,便是穷又要念书,又带了个幼弟,两个无底洞,谁家敢沾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