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现在能出去了吗?”
女官微微躬了身,温和道:“公子请便。”
楚载宁点头朝她道了谢,但没接她手里的氅衣,便推开了寝殿的门,缓步下了台阶。
园中的山茶花已然经了寒霜, 凋零不过只是在旦夕之间。
但却并不像那些行将败落的花类一样颓糜,反倒显现出了些许春天的缤纷颜色。
楚载宁怔怔地望了许久, 倏而又蹲下身来,拾起一朵落在皑皑白雪中的红色山茶。
花瓣晶莹剔透,像是宫中最上乘的丝绸。上面沾染着的点点露珠,在明媚晨光的照耀下,正闪烁着细微的光芒,更显出花瓣的娇艳欲滴。
他将那朵完完整整的山茶花放到鼻尖,轻轻嗅了嗅。芳香扑鼻,身姿纤瘦的青年人似乎透过这花、这景,想起了一些经年之前的旧事,便浅浅地弯了弯唇。
但这浅淡的笑意,很快就消失了。
寒风拂过时,花树下的人以袖掩面,躬起身子,一声接着一声,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身边的宫女想扶他一把,被他挥手谢绝了。女官想上前扶他一把,又被他避开了。
他似乎对外竖起了一道由坚冰筑成的墙,不肯再接受别人的半分馈赠、一点好意,只固执地抓着一侧的凭栏,慢慢适应起身时的晕眩,而后站稳了身体。
一转身,那个玉立亭亭的高挑身影却忽然映入了眼帘,不知已在廊下站了多久。
楚载宁忽然有了些悔意。
也许,他不该临时起意,为了这丛望了十几年的山茶,出来这一趟。
他在身侧女官担忧的眼神中,悄然将手中那朵花掩在了衣袖中,皱眉看着长廊下的人。
“陛下倒是好兴致。”
这声音依旧如珠如玉,只是听着太过冷淡了些,甚至隐隐带了挖苦的意思。
“怎么?是我写的陈罪书,还不能让你满意?陛下不妨直言——想让我攀咬哪位王公大臣?”
站在廊下的人没接话,仿佛全然没听见他的冷嘲热讽。
她只是沉默地站在廊下,微微咬紧了唇,将视线落在花丛掩映中的青年人身上。
今日,他身上穿的是从前的旧衣,只是,昔日合宜得体的袍服,如今再穿到身上,却凭空宽大了许多,瞧着突兀极了。
她无意冒犯,原只是想随意打量几眼,但当金属相撞的清脆响声传入耳中时,她的眼神蓦然冷了几分。
谁给他加的足镣?
“我也是近日才知道,陛下这么喜欢看阶下囚的笑话。”
楚灵均紧紧攥着的拳头松了开来,闻言略略垂了眸:“你不必拿话来激我。”
“楚载宁,今日我来,是来与你做个了断的。”
她转身往花厅的方向走去,衣袂翻飞,带起阵阵凉风。
楚载宁很平静地迈了步子,不急不缓地跟了上去。
“公子,且慢——”君王身边跟着的尚仪女官很客气,抬手止了他的动作,示意他身后的人给他解了足腕间的镣铐,这才轻描淡写地补了一句:“陛下近来染恙,不喜喧闹,公子见谅。”
楚载宁抬腿的动作一顿,但很快就又掩下眉间那微不可察的异样,若无其事地上了台阶,沿着君王刚刚走过的长廊进了花厅。
推开虚虚掩映的门时,楚灵均已然在左下首的位置落了座,正一手支额,一手揉着眼周的穴位。那双清丽的眼眸悄然阖起,无声地露出几分疲惫之色。
听到脚步声后,女子在他面前第三次问出了那个问题。
楚载宁深深望她一眼,复又别开了目光。
“陛下想听我说什么,直言便是了。”
“既然你已无话可说,那便宣旨吧。”他口中的陛下慨然一叹,似讥似嘲地扬了扬唇,给身边的清瑶使了个眼色。
“章武元年二月廿四,大昭皇帝诏曰:庶人楚载宁敢悖天恩,犯上作乱,危及黎庶,伤我百姓。朕抚今追昔,深有感念,虽有不忍,又岂敢曲从私情?念伊乃皇室宗亲,加恩赐令自尽,钦此。”
加恩赐令自尽……楚载宁将最后一句轻轻呢喃一遍,而后便整了整衣袖,看向清瑶身后的宫女。
宫女们垂着首,将手中捧着的匣子打开,露出一套精美绝伦的酒具,一柄寒光湛湛的匕首,并一条叠得整整齐齐的白绫。
楚载宁挑了挑眉。
他此时很想回头看看皇帝的神情,但几度犹豫,终究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
青年人向前走了几步,欲抬手去碰那壶鸩酒。见血封喉的毒药,应该不会让人痛苦太久……
一只坚实而干净的手忽然伸了过来,阻了他的动作。
他不需转身,不需抬头,便已能通过这箭袖的花纹、这衣上的馨香,清楚地辨清身侧之人。
那双手接了盛着鸩酒的酒壶,矜雅地在一旁的座位上落了座,语气不辨喜怒:“虽然你说从前种种都是逢场作戏,但朕向来重情。”
“无论怎么说,朕与你也算兄妹一场,今日,我来送你最后一程。”
此言落下后,布置清雅的花厅中,忽然有了片刻的寂静。
清瑶带着身边的几名宫女,躬身行礼,告退离开。
楚载宁仍旧垂着眼,但眼角的余光,却总忍不住瞥向那袭玄底绛色的裙角。
“好啊。”楚载宁松开一直攥着的绸布,默不作声地抚平了衣上的褶皱,在她对面坐了下来。
“那我便先谢过陛下的恩德了。”
“不必。”
她今日的神色一直很寡淡,不知是因为未曾休息好,还是因为身份已然今非昔比,故而将那些无用而累赘的灵俏、生动掩在了金昭玉粹的皮囊之下。
“辞世之前,你若还有什么未尽之语、未完之事,不妨直言。”
“兴许我哪日忆起旧事,就忽然念起了你那几分子虚乌有的好,替你完成了去。”
她的动作镇定而从容,姿态优雅而端方,若是……若是能再笑笑就好了。她笑起来时,一向很明丽,让见者禁不住开怀,无论什么阴霾乌云,统统都抛在了脑后。
“不劳费心。”楚载宁垂眸掩了神思,抬起恍若梅枝般清瘦的手腕,接过了对面之人还未来得及递过来的毒酒。
修长如玉的脖颈昂起,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从始至终,那张神清骨秀的脸上,都未曾出现过一丝一毫的波澜,像是一汪沉寂已久的死水。
相对而坐的两人,神色皆是清一色的平和。仿佛只是两个许久未见的好友,相约在清新的早晨,佐着桌案上的美酒佳酿,一面叙旧,一面说起近来的趣事。
但这到底只是错觉罢了。
楚载宁将空了的酒杯放在桌案上,淡声道:“陛下,如今可放心了?”
楚灵均不答,只将他面前的酒盏放到自己面前,而后提起精美的酒壶,抬手再次斟了杯酒。
对面的人终于有些摸不准她的意思了。
不过,药量大些,应该能少受些痛吧……
青年人一手捋起自己的广袖,一手去取桌上的酒杯。
却不料,女子已先一步将酒杯握在了手里,作势要喝。
“你做什么?”楚载宁霍然起身,飞快抬手去夺她的酒杯。
他如今还在病中,但惊怒之下,一直乏力的手臂,竟真的生了些力气。
可他即便不在病中,又如何比得过这位从马背上杀出来的皇帝?
酒杯岿然不动,稳稳地被楚灵均握在了手里。
“那年我落水,你救了我一命,今日……便将这条性命还给你便是了。”她脸上居然还带着点咬牙切齿的笑意。
“你疯了?”青年血气上涌,眼染薄怒,比羊脂玉还苍白三分的脸,破天荒地有了几分血色。
“楚灵均,你哪来的底气任性?你已经是皇帝了!今日天子驾崩,明日四海就要沸腾,天下大乱,纷争四起!”
“这偌大一个天下,断没有离了谁就不能运转的道理。皇帝既死,躲在长乐宫的太上皇,自然会出来主持大局。”
“你……你!父亲年事已高,如何承受得住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打击?”
“人死如灯灭,与我何干?”她微嗤道:“与你也无关,楚载宁。”
“我将这条命还给你。等到了黄泉地府,我便不用再对你留情了。”
楚载宁微愣,似乎没想到她竟执念至此,只得软言相劝:“你何必因一时意气,铸下大错。人一旦死了,可就什么也没有了。”
“你不是最喜欢裴少煊吗?你放得下他吗?”
“镇北侯自有他的千秋功业、未竟之志,如何舍得下那一切,入宫来陪我?我与他早就一拍两散,再无干系了。”
想了想,她又将楚载宁那句不劳费心原封不动地还了回去。
楚载宁始终拗不过她的力气,只能再劝:“好,你的恋人没了,那你的双亲、你的师长呢?还有,与你相交的朋友,仰仗你的臣子……你将他们置于何地?”
“楚载宁,你难道不清楚吗?还是说,你就是喜欢看我的笑话?
她使了力气,一把将他的手拍开,像是怒极了的模样。
“我没什么知交,只有一二亲朋。但母亲一心将我视作仇人,父亲眼里只有患病的母亲。”
“我原以为你才是真正对我好的亲人,所以尊你敬你、护你爱你,可是你骗了我,你将我们的情意恶狠狠地踩在了脚下,告诉我过往的一切都是梦幻泡影。”
“我咽不下这口气,我们还是在地底下,接着斗吧。”
他被推开之后,又迅速起了身,绕过桌案,劈手去夺那个酒杯。
争执间,桌案上的梅瓶被衣袖碰倒,摔在了地上。雅致洁白的瓷器变成了四分五裂的瓷片,零落于地。
眼看着楚灵均就要将那杯酒送入口中,楚载宁几乎心神俱裂,一个踉跄,摔在了地上。
手撑在地上时,不慎碰着了散落于地的瓷器碎片。霎时间,便有红色的鲜血自伤口处汩汩流出来。
委顿于地的青年却顾不得伤口,一迭声地开口道歉:“灵均,我错了,我错了,我不该说那些胡话。”
端着酒杯的女子一侧头,动作有片刻的迟滞。她微微睁大了眼,定定地望着他,似乎在等他解释。
“是我不好,我明知道那些话会惹你伤心,还拿那些话来激你。”他艰难地站起身来,努力去抢楚灵均手里那只酒杯。
却连指尖都是颤抖的,哪是人家的对手。
“别这样,你不要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我本就是残躯一副,未来几乎一眼就能望到头,没什么意思。若能为你扫除一二障碍,已是极好。”
他的声音也打着颤,带着深重的愧悔,又有着无限的期望。
“但你不一样,灵均,你生来就光芒万丈。我想看你践祚登基,想看你留名青史,我想让以后的千秋万代,都传颂你的仁名,好不好?”
楚灵均似乎愣住了,卸了手上的力气,任他夺过了手里那只酒杯。
“不好。”心中的猜测被印证之后,她的嗓音不可避免地染上了些哽咽的意味,但却坚定如磐石。
“我不愿意。”
她就像少时受了委屈一样,急切地扑入兄长的怀抱里,寻求安慰。而楚载宁也确实像从前那样,轻轻叹了口气,慢慢揽住她,温柔地拍着她的背,恳切地道歉。
兄妹俩时隔多年,再次相拥在一起。
楚载宁很快就发现,从前他一只袖子就能遮住身形的少女,如今几乎已经和他一样高了。
她衣上的幽香扑至了鼻尖,而她的吐息则就在他颈侧。
他甚至能听到两人混合在一起的心跳声。
如冰雪般清莹的青年人安抚妹妹的动作一顿,将两人的距离再次拉开,好看的凤眸不可置信地望着她,旋即又转向地上那只酒杯。
“你诈我?”
“你骗我一次,我也骗你一次,有何不可?”
楚灵均将脸上那种失而复得的笑意一收,焦急地扶住了险些要摔倒的青年。
青年脸上的神情复杂得很,说不清是愠怒,还是懊悔。鸦色的睫羽微微湿润了些,漂亮的眼瞳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水雾,眼底则曳出了一抹淡淡的绯红。
“真要论起来,还是我吃的亏更大!阿兄,你别生气……”
“诶!”楚灵均话还没说完,就见沉静如竹的青年崩紧了脊背,硬生生吐出一口血。
自认在沙场中见过了大场面的楚灵均大惊,反应过来后,紧紧地攥住他的手,高声传唤门外等候的侍从。
“混账东西!你们端来的到底是什么?不是说好了拿药酒吗?”
第51章 丹心血(八)
酒壶里装的酒水, 自然只是普通的药酒。
至于楚载宁为何会吐血……几乎要对含光殿闻之色变的太医令用袖子擦了擦额上的冷汗,告诉皇帝:这是一时情志失和、急火攻心,才会突然吐血。
皇帝不置可否, 兀自沉思。
一众太医不知道皇帝对这个答案满不满意, 只能拢着袖子, 低垂着头, 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那他的身体, 到底何时能调养好?”
底下人的脸色愈发为难,支支吾吾地拱手答道:“陛下, 这……公子本就身体孱弱、天生不足,如今……如今, 只能顺其自然了。”
皇帝那张八风不动的脸,一下子便拉了下来,咬着牙问道:
“卿,何意?”
太医令携着同僚俯身大拜, 叩首于地:“若是安心调养,戒思戒虑, 或许,还能再……”
“再什么?”
老太医再次叩首, 满脸都写着破罐子破摔, “或许,还能再支撑两三年。”
自小便浸淫于宫廷礼仪之中的皇帝,第一次气得摔了茶盏。茶水四溅,顷刻间便打湿了地上铺着的如意纹地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