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要参加宴会,楚灵均不得不换上了尚服局准备的宫装。这身宫装若是放在人群里,确实有些显眼,懂门道的人一眼望过去,便知她身份不简单。
“那就去换一身行头吧。”
“好的,殿下。”裴少煊飞快应了话,而后才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今日,臣在外面该怎么称呼您呢?”
——那自然不能明晃晃地喊殿下。
楚灵均觑他一眼,眼底尽是狡黠的笑意,“按照老规矩来便是。”
“殿下,殿下……”裴少煊接连喊了两声,耷拉着眉眼控诉道:“臣能称呼您为主君吗?家主也行!”
“不行,就按老规矩来。”少女的话是一贯的斩钉截铁,不愿给人半点质疑的余地,“要是不愿意,那就别跟着我了。”
裴少煊飞快讨饶:“阿姐,我错了。”
“这才对嘛。”楚灵均直笑弯了眼,又刻意捏着正经的腔调,调笑道:“明旭听话,阿姐就疼你。来,再叫一声来听听?”
两人同龄,但若真要算起来,明明是他的月份要大些,偏她总是要这样促狭!裴少煊半是羞耻半是无奈地捂住了脸,乖乖按她的吩咐喊人。
“真听话。”楚灵均笑眯眯地伸手揪了揪他束起来的高马尾,十分开怀,“走吧,明旭,等我溜进你家换件衣裳,就带你去看灯会。”
之所以要“溜”进镇北侯府,一是因为府中唯一的长辈裴老夫人教子严苛,从来不许他随意在外玩乐;
二则是因为楚灵均身份非同一般,若是正儿八经地上门,少不了要一番折腾。既费时间,又平白劳动年纪渐长的裴老夫人亲自率人迎接。
所以……大昭身份最尊贵的公主,镇北侯府最尊崇的小世子,再次干起了翻墙的勾当。
楚灵均麻溜地翻进了围墙,轻车熟路地到了往日的厢房。而裴少煊则一脸谄媚地笑了笑,将事先准备好的衣裙捧到她面前。
“有劳了。”楚灵均粗略扫了一眼后,便拿着衣服到里间更衣。
将绛色的衣裙展开之后,少女才忽然意识到刚刚那小兔崽子为何笑得那般狗腿,但一时之间她也确实寻不到其他合适的衣裙,只好捏着鼻子将这套繁复无比的广袖流仙裙穿在了身上。
她捋了捋绣着凤凰花的宽大衣袖,似笑非笑地杀出去,一把揪住裴少煊的耳朵,恶狠狠地道:“上次不是同你说过了,要简约点的衣裙,怎么净给我弄这些花里胡哨的?”
“阿……阿姐,我疼。”裴少煊泪眼汪汪地看着她。
小世子是裴家这一辈最小的孩子,小时候也是被父兄长姐深深溺爱着的人,自然深谙撒娇卖痴、讨饶耍赖的道理。
楚灵均被他吵得头疼,恶声恶气地恐吓道:“再嚎一句试试?待会儿要是把人引来,我就让那帮老头子罚你抄书。”
“阿姐,弟弟真的知道错了。”
“下次还敢不敢?”
“绝对没有下次!”
楚灵均见他答得诚恳,这才将人放开,沿着原路跑到偏僻的围墙处。
裴少煊捂着耳朵跟在后面。定安公主分明只揪了他一只耳朵,但少年人的两只耳朵都红得厉害,就连半边脸庞也染上了若有若无的云霞之色。
公主说的每一句话他都会记在心上,自然不会忘记她的喜好。但当他那日打马游街,从千金阁的橱柜里看见这套留仙裙时,立时便想起了最爱红衣的少女。
如果公主穿上这套裙子,一定会很好看吧?
他所料得果然没错。
裙摆上所绣的凤凰花是那样鲜妍美丽,灵艳动人,但一落到殿下身上,便成了可有可无的陪衬,变得黯淡无光。
灯火之下,人群之中的殿下是那么美丽,几乎要让他自惭形秽、不敢接近。
裴少煊期期艾艾地跟在后面,倏然看见一名青衫男子言笑晏晏地走上前,似乎想将手中的花灯赠予神采飞扬的少女。
少年人心里立马就跟点了炮仗一样,气哄哄地将人赶走后,又可怜巴巴地转过头来,委委屈屈地叫阿姐,“虽然我们已然换了装束,但难保不会碰上熟人,要不我去为阿姐买个幕篱吧。”
楚灵均思考一会儿,觉得他的话不无道理,环顾周围一周后,笑着跑到周围卖面具的小摊贩上,挑了一个大灰狼的面具扣在脸上。
“不用幕篱,我看面具就很好。”说着,她又从摊主那一堆的面具中,笑意盈盈地挑了个白色的小白兔面具,恶趣味地扣在他脸上,“呶,我们一人一个,不欺负你。”
裴少煊本来还想讨价还价,换一个与公主一样的大灰狼面具,奈何收了楚灵均打赏的摊主女郎早已折服在了金钱的魅力下,顺着金主的意思发动一番舌灿莲花的攻势。
少年既辩不过摊主,也拗不过公主,只得败下阵来,带着兔子面具任劳任怨地跟在楚灵均后头。
“阿姐,阿姐……”
正乐呵呵地拿着块胡饼啃的少女回头,略有些含混地问道:“怎么了?”
“今晚人来人往的,实在过于拥挤,况且还有还多人带着和我们一样的面具,要是我不小心把阿姐跟丢了怎么办?”
“怕什么,我又不是什么三岁稚儿,还用得着你随行保护吗?你的功夫还不一定能比得过我呢。”
“但万一要是出了什么事,家主和大公子定然不会轻易绕过我的。”
楚灵均似乎被刚刚出炉的胡饼烫着了,不停地呼着气,又着急忙慌地到旁边的小摊上买了杯绿豆汤。
好一会儿缓过来之后,疑惑问道:“那明旭想怎么办?我可不要这么早回去。”
十五岁的少年脸上盖着张滑稽可爱的兔子面具,只露出一双明亮晶莹的眼睛,以及微红的耳根。
他的手心里好像已经沁出了微汗,十分小声地说道:
“我能不能……能不能牵着阿姐的手啊?”
第11章 少年游(十一)
“我能不能……能不能牵着阿姐的手啊?”
“嗯?”
两人自小一起长大,什么缺德事没一同干过?不就是牵个手同行,用得着这么扭扭捏捏?
楚灵均虽不明就里,却直觉他心中有鬼,矜傲地昂了昂头,不想遂了他的愿:“不允。最多让你牵袖子。”
“好嘞!”裴少煊受宠若惊地应了,欢欢喜喜地牵着她的衣袖走在元宵节的夕水巷。
这条街巷平素十分繁荣,今日又赶上元宵佳节,更是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各色各样的吃食,简朴新颖的玩具,还有充满神秘色彩的各种杂耍——这些都是巍巍的皇宫不曾有过的。
穿梭在其间的楚灵均觉得自己仿佛来到了一个完全不一样的世界,看什么都新奇无比。
裴少煊一手牵着她的袖子,一手提着她买的各种玩具吃食,气喘吁吁地跟在她身后,并头一次觉得逛街原来是如此累的一件事情。
“阿姐,快看!那里可以放河灯。”
少年撑着腰,一扫刚刚的疲惫,双眼亮晶晶地望着楚灵均,“他们都说在放河灯时,对着河神许愿,愿望就能实现,我们也去试试,好不好?”
“要真有这么灵验,那世间岂会有那么多求不得、爱别离?”
楚灵均虽然与青莲渊源颇深,可素来不信什么神佛,对向河神许愿这件事情并没什么兴趣,但最后还是耐不住少年的央告,朝护城河边上卖河灯的老婆婆买了两只河灯。
老婆婆已然上了年岁,拿着河灯的手一直颤巍巍的,但脸上的笑容却十分慈祥可亲,和蔼地将河灯一一交到他们手中,并轻轻附上一句美好的祝愿:“愿河神都能实现你们的愿望。”
楚灵均望着她打着补丁的衣服,以及布满皱纹的脸,不可避免地起了疑惑。
朝堂上永远都是一片颂圣之音,都城中也处处繁荣、如花似锦,可就在这片繁华之下,竟还有如此年纪的老者不得不在此奔波吗?
她忽然起了恻隐之心,将身上剩下的银钱尽数交到了老者手中。
老婆婆推脱不过,终于收下了银钱,却坚持要给楚灵均行大礼。
定安公主生来就在万丈宫阙之上,何人的礼受不得?然而今日,她望着热泪纵横、浑身颤抖的老者,平生第一次觉得有些亏心,伸手去扶起步履蹒跚的老者。
“老婆婆,何必如此。”
“恩人救老朽于水火,来世必将结草衔环以报。”
老者在楚灵均的搀扶下起了身,转身去取出自己所能拿出来的最好的笔墨和笺纸,供两人使用。
“阿姐要许什么愿望?可以与我说吗?”
倒也没什么不能说的。只是楚灵均此时似乎有些走神,随便应了一句:“告诉你之后,岂不是更不灵验了?”
“也对。”
裴少煊果然不再多言,只专心拿着笔,慎之又慎地在纸上写下自己的愿望。
楚灵均先他一步许下了愿,将笺纸温柔地放在河灯侧边,再将河灯放到缓缓流淌的护城河之上。
转头一看,却见少年还在咬着笔杆思考。裴世子是个比她还不爱读书的主儿,若是让学斋里那些先生见了他这副苦思冥想的认真样子,恐怕要怀疑明天的太阳是不是还从东边出来。
楚灵均颇觉好笑,也不打扰他思考,只站起身来,认真地眺望着大昭最繁华的城池,即都城上京。
犹自苦思的裴世子终于落了笔,一笔一划地写下他的祈愿:
一愿边疆安宁,永无战乱;
二愿母亲开怀,岁岁安康;
三愿我的殿下所得皆所求,所遇皆所愿,喜乐无忧,一生顺遂。
他小心翼翼将笺纸叠好置于河灯之中,学着周围人的姿态双十合十、诚心祈愿,安安静静地目送着那盏河灯顺着流水远去。
“明旭,你快来,这里有烟火!”
心上人的声音穿过重重的灯火穿过来,他最后望了一眼那盏徐徐远去的河灯,便快步走到了她身边,含笑望着她的侧颜。
只要待在她身边,周围所有的喧嚣都好似离开了他。裴少煊甚至未曾注意,被人群围在中心的那个老汉光着膀子,手里柳木的凹槽里还盛放着滚烫的铁水。
当老汉用另一根柳木,全力击打凹槽里红色的铁水时,他立时瞪大了眼睛,下意识地挡在亭亭玉立的少女面前。
“殿……阿姐小心!”
也就是那一刹那,腾空的铁水便如天女散花一样四散开来,化作满天流星,绚烂而夺目。真真是应了那句词,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人群中蓦然迸发出如山一样的喝彩声。
但他只听见了身边人如银铃一样的笑声。
裴少煊恍然大悟,已经意识到自己闹出了乌龙,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偏偏周围目睹了那一幕的围观群众惯会看热闹,大声出言调笑:“小郎君莫怕,老李头打了十几年的铁花,断不会烫着人的。”
“你瞧瞧,你阿姐可镇定着呢!”
他窘得无地自容,那人却还在掩着口鼻笑个不停。裴少煊又羞又恼,但万千言语都说不出口,只扯了扯她的衣袖,无奈求救:“阿姐……”
楚灵均这才勉强止住笑意,将人往身后一拉,再朝周围的人小施一礼,道:“舍弟年纪尚幼,心地是好的,只是单纯了些,让诸君见笑了。”
一阵善意的调笑声缓缓响起。
楚灵均拉起身边人的手,欣然跑到另一个较高的地方,而后便扫了扫阶上的台阶,拉着他坐下,含笑看着远方的漫天华彩,一点点地划过夜幕又落下,化作满地碎金。
偶然瞟向右侧,却看见少年的耳朵还是一片霞红,挑眉道:“怎么?明旭生气了?”
“……没有。”话是答了,但声音却是小得可怜。
楚灵均碰了碰他红彤彤的耳朵,坏心眼儿地调笑道:“明旭哥哥,怎么脸皮总是这样薄啊?”
裴少煊腾地一下站起身来,结结巴巴地说道:“我……我去买个花灯!”
楚灵均哑然失笑,也由得他去了。
只是等了一会儿之后,裴少煊竟还没回来。倒是隐隐约约地传来了打斗声。
她心中一凛,第一反应便是这小子又给她惹事了,忙循着声音找过去。
果然发现他和另一名衣着怪异的人缠斗在了一起。
那怪人浑身酒气眼神迷离,招数十分混乱,少年则在打斗中牢牢占了上风,楚灵均担心贸然干扰将使他分心,便先寻了周围的人询问争执所起的原因。
“那蛮子忒无礼,不但几次仗势抢了杂货铺的东西,还当街调戏林家的卖花女郎,活该!”
“这小郎君打得好!”
楚灵均闻言长舒了口气,又去看对方口中的蛮子——果真是披发左衽的装扮,一看就是北狄之人,而非我大昭子民。
既然是路见不平的惩恶扬善之举,那作恶的那方还是北方蛮子,那就更没有中途阻断的道理。况且,明旭虽然莽撞了些,却也不是那等没有分寸的人。
但事情的走向却逐渐超出了她的预期。
裴少煊的攻势竟一招比一招狠辣,且次次都朝着对方的命门而去?
她已然瞧出了不对,忙出声喝止:“明旭!如今出现在上京城中的北狄人,多半是来议和的北狄使者!”
“此事自有京兆尹来公断,你只需将他制服便可!不可横生枝节!”
在她面前一向乖巧听话的少年郎,此时竟是一反常态的固执,丝毫不将她的话往心里去。
那蛮子已经战败,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而裴少煊竟还是没停下攻势,欲一拳了解了那人的性命。
眼见那位极有可能是北狄来使的蛮子就要死在他手下,楚灵均不得不出手干预。
她怕伤了情况不明的裴少煊,故而没碰腰间随身带着的软剑,只像从前对招时那样卸了他的力气。
被他阻下的少年哀哀地望她一眼,竟生生呕出一口血来。楚灵均大惊,正要查看他身上的伤势,他却一把挣开了她的手,直直地跪了下去。
“阿姐,我求你,求你……你让我杀了他吧。”
那张可可爱爱的兔子面具,已在打斗的过程中被击落了。
楚灵均清楚地看到了他的眼神。少年从前那双明亮澄澈的眼睛,已经渐渐染上了猩红之色。那在他眼中熊熊燃烧的,正是——仇恨,绵延不尽的仇恨。
他好像不知道疼一样,一次又一次地俯身叩拜。白皙的额头与凹凸不平的地面相撞,每一次都发出沉闷的声音。
“这是做什么?快给我起来!”
楚灵均强行阻了他的动作,他便颤抖着抓住她的衣裙,倔强地抬起头来,哽咽着声音哀求:
“求您了,您让我杀了他吧,一应干系,我会自己承担,绝不会牵累您的……求您了,求您了……”
“为何?”楚灵均一心二用,一边观察着那蛮子的动静,一边安抚情绪明显不对的裴少煊:“你总要同我说清楚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