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拱手再施一礼,直言劝谏道:“圣人云:学问勤中得,萤窗万卷书。纵是高才美质的圣贤,若不志于学,恐也将荒废天赋,泯然于众人矣。况常人乎?”
殿中不知何时已静了下来,听不见半点儿其他声响。人人皆屏息敛声,不敢有所动作,也不敢去看定安公主的脸色。
被指为既没天赋又不好学的楚灵均本人,浑不在意地弯眉一笑,有一下没一下地用手指敲击着桌面。
“先生说完了吗?”
“恕臣直言。殿下生为皇家贵胄,受天下百姓供养,而今却不思进取、荒废学业。今日尚且如此,将来要如何自立于天下,如何对得起列祖列宗的荣光?”
楚灵均平生最讨厌张口天下社稷、闭口祖宗基业的那帮书呆子,如今听了这话直呼倒胃口,心中再没了好奇,而只剩下厌烦。
“谢先生此言,未免过于危言耸听。”
谢瑾见状愈发气闷,直言不讳道:“臣既奉陛下之命来此,就不得不尽劝谏之责,规劝于您……”
“不过是一桩小事罢了,何必东拉西扯,说这些有的没的?”楚灵均冷冷地睨着他,不悦道:“先生,究竟意欲何为?”
谢瑾的语气也冷硬得很,没给人留半点儿转圜的余地,“昔年成王有过,则挞伯禽,今日亦是同理。”
他身后的侍从官在接到他的示意后,立马去取了摆在一旁的红木戒尺,交到自家上司手中——在此之前,这把红木戒尺虽一直摆在殿中,却只是个没用的摆设。
一来,人人皆知定安公主身份显赫,又极得今上喜爱,不愿冒犯她和她身边的人;二来嘛,虽说伴读存在的意义就是替主子挨打挨罚……但这个伴读的身份,他也不一般哪!
镇北侯府的小世子,本身的身份就极为煊赫。况且裴世子的亲眷几乎都为边疆殉了国,满门忠烈,余荫昭昭,就算是皇帝,也得看在已逝之人的面子上,多多照看几分。谁会轻易得罪?
……今日没曾想,那把蒙尘已久的戒尺竟被人搬了出来。
眼看着就要挨打的裴少煊一时竟没反应过来,瞪大了眼睛呆呆地看着楚灵均,惊疑不定地出声道:“殿下?”
楚灵均硬生生气笑了。
“殿什么下?”她将人一把按回椅子上去,声音一如往日清亮,“我倒是要看看,今日谁敢打你。”
养在锦绣花堆里的少年人是何等尊贵,这十五年过来,还是第一次遇见当着她面就敢对她如此不客气的臣子,心里那口气怎能咽得下去?
少年人心高气傲的气性一上来,任是谁也没拉住。
“刚刚恐怕是本宫听岔了,谢学士想做什么?”
裴少煊和身边的宫女都着着急急地凑到了身边,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全被楚灵均拂开了去。
她嗤笑一声,极尽蔑视地指了指案上所摆的《三国志》,讽刺道:
“忠义之人或含恨而终,或亡命天下,而卑鄙阴险如司马氏,却坐拥四海,享尽荣华,得了偌大的天下,可见学士口中所赞颂的仁义礼法确实毫无可取之处,有何可听?”
“公主殿下!”
“谢学士,我所说的有何不妥?”
长眉若柳的青年将眉头越皱越紧,似乎很想指着楚灵均的鼻子再来一番劝谏,以捍卫圣人之道的尊严。
但他张了张嘴,终究没再说什么,只带着满脸的“竖子不可与谋”拂袖而去。
“先生可要当心。”楚灵均负手站在殿中,看热闹不嫌事大地讥嘲道:“可莫摔着了啊。”
“殿下,殿下……”裴少煊长长地叹了口气,懊恼地在原地打起了转,急切道:“殿下,那谢瑾可是谢党的人!万一他回去向他叔的叔父谢仆射告黑状怎么办?”
楚灵均微哂,丝毫不在意地应道:“那又如何?”
“那帮老顽固本来就看不惯殿下,这下让他们抓到把柄,又要见天儿地参您跋扈无礼了!”
这倒确实有些难办。
楚灵均一想到朝中那帮啰嗦的言官,就倍感头疼,肉眼可见地烦躁了起来。
“反正我皮糙肉厚的,挨几戒尺也无妨……殿下不该为我与谢瑾起争执的。”神采飞扬的少年再没了刚刚的精气神,整个人都是蔫巴巴的,好似犯下了什么天大的错误。
楚灵均看见他这样子后颇觉好笑,板着脸将那本书扔过去,轻斥道:“想什么呢?你可是我的人,岂能让别人欺负了去?”
“殿殿殿殿……殿下!”蔫头巴脑的少年听到这一句话后,眼睛蓦然亮了起来,慌张得连话也说不清楚,但下一秒却又听她道:“打狗还要看主人呢。”
裴少煊:“……”
“明旭刚刚喊我做什么?怎么还支支吾吾的?有什么话不能直说吗?”
裴少煊的样子看着仿佛比刚刚还要郁闷,但听到她的话后还是勉强打起了几分精神,满眼希冀又小心翼翼地问道:“那殿下……灯会还去吗?”
“去,为什么不去。”她应得轻快,撑着下巴想了一会儿之后,又倏而一拍手,歪头道:“要不我们把阿兄也带上吧?”
“啊?”将嘴咧得老高的少年正为她的应允窃喜,闻言猝不及防地啊了一声,“这……”
“不行吗?那我也……”
“当然不是!”
裴少煊匆匆答道:“殿下想与景王殿下一同出游,自然可以。只是臣有些担忧,景王殿下的身体一向不怎么康健,元宵灯会又行人颇多,万一冲撞了大殿下,岂非罪过?”
他的眼眸干净而明亮,总是不掺和半点杂质,恰如星月交辉的银河。
楚灵均未曾有丝毫怀疑,满脸认同地点了点头,赞道:“有理。平日里倒真没看出来,你竟也是个周到人。”
裴少煊道一声谬赞,耳根处却红了。漫天的朝霞散落于穹野,也将他的脸庞渐渐映染上一抹淡淡的红。
呆呆愣愣的少年没听清身边的人接下来说了什么,只觉得目光一转,明丽的少女就出了殿门行至阶下,行云流水地挽了个剑花,直直羞煞了满园的红梅。
“明旭?”
“在呢!”
“还愣着做什么?我们俩有好些日子没对剑了呢。”
“这便来了!”
第8章 少年游(八)
近来也不知怎么了,楚灵均夜间总是睡不好。一旦入了眠,便十有八九要做噩梦。
尸山血海,血肉横飞,一具具模糊了容貌的尸体相互枕藉着,冷冰冰地出现在她的梦中。
而且,当这样的鲜血淋漓的画面涌入梦中时,总要伴随着无穷无尽的厮杀声,以及嘈杂的甲胄碰撞声,刺耳的刀剑嘶鸣声。
楚灵均一度以为这只是个不知名的古战场,或者是她自己闲着没事虚构出来的画面。
但当噩梦再次如期而至,她却再也不能如此轻松地看待梦中那场血淋淋的争斗。
……她看见赤红的鲜血一点一点浸红了地阶,将台阶上那熟悉的花纹点染得妖冶无比;
她看见模糊的血肉飞溅在精美高大的金柱上,直至完全掩盖了金柱原本的纹路;
她看见一双双军靴踩在那块鎏金镀银的匾额上,而匾额上篆刻的字虽已蒙上了尘土,但还是在混乱中熠熠生辉。
——长乐宫。
这场充斥着野蛮与杀戮的争斗,竟发生在大昭皇宫!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是外敌入侵,还是内鬼逼宫?
那皇宫里的人怎么办?阿父有没有带着百官撤离?阿母会不会不愿跟着宫人们离开,还有阿兄,阿兄的身体禁不得长途奔波的……还有青莲师父!
青莲师父是出家人,向来清雅淡泊,与世无争,乱军应该不会与他为难才是。但是他们连无辜的宫人都不愿放过,恐怕也不会放过担着国师之名的青莲……
焦急之下,楚灵均甚至已经忘了这只是一个梦,惊慌失措地在混乱的宫廷里寻找熟悉的身影。
但画面转瞬间就发生了变幻,朱色的回廊、赤色的殿阶很快就湮灭在迷蒙的幻影之中,她的目光跟着一队着禁卫军服饰的士兵闯入了长乐宫中。
鲜血不断在延伸。
尽头深处,似乎卧着两个交缠的身影。
一人着玄底红纹的锦绣袍服,衣袖上的烫金龙纹活灵活现、栩栩如生。
一人头戴金丝嵌玉的凤凰花冠,雍容华贵,典雅庄重,只是唇边却溢出了刺目污血。
楚灵均在看清两人的服色之后,顿时肝胆俱裂、心骇神惊,不能自已地将目光落在那两张熟悉的脸上。
阿父?阿母!
眼泪不受控制地落了下来,她声嘶力竭地扑过去,却怎么也止不住两人身上汩汩流血的伤口。
她目眦欲裂地抬起头,很快就看见了那把还在滴着血的长剑,看见了那只握着剑的苍白手腕,看见了那片月白色的衣袖,看见了那张再熟悉不过的、神清骨秀的脸。
是楚载宁……她的兄长,大昭的景王。
不止是他,他的身后还站着很多很多人,有广袖飘飘的青年文士,有身着甲胄的禁卫统领……
他们的眼神是清一色的冰冷,居高临下地望着处于血泊中的她。
为什么会这样?
她死死地掐住自己的手,强撑着最后的体面出言质问:“为什么要变成这样!”
没有人回答她。
她只看见了头顶上那片玉色的帷帐。
楚灵均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奋力坐起身来,失魂落魄地望着屋中的摆设,好似在确定如今的宁静与祥和是不是一场幻梦。
分层错落的九枝连宫灯缓缓燃烧,将整个寝殿都照得亮堂极了。
稍时,守在外间的清瑶便飞快走了进来,带起一阵微凉的风,将灯火吹得轻轻摇晃。
自幼照顾公主长大的清瑶一眼望过去,便看见了她眼中还未完全褪去的惊悸,心疼地拿巾帕小心地擦去她额上的冷汗,柔声问道:
“殿下可是魇着了?没事的,没事的,只是一个梦而已,不要放在心上。”
听到这道自幼陪伴自己的声音后,楚灵均微怔,然后便伸出了手,小心翼翼地扑进她的怀里。
声音仿佛还带着点怯生生的意味,“清瑶姑姑,姑姑。”
“殿下莫怕,清瑶在这呢。”
这个温暖且带着淡淡馨香的怀抱,终于将她安抚了下来。但她只要一想到那个可怕的梦,就忍不住像受惊的鸟一样,崩紧了全身上下所有的神经。
这个梦到底意味着什么?还有,梦中为什么会出现那样的画面呢?
答案似乎随着那把鲜血淋漓的长剑,一同浮到了脑海中。
然而楚灵均不敢去想,也不愿去想。
“仆在呢,殿下别怕。”
怀里的少女似乎在低声地呢喃着什么,清瑶听不真切,只能温柔地拍着她的背,一声又一声地出言安抚着惊梦的少女。
仅穿着里衣的少女忽然抬起了头,趿起木屐便要往外走。
“殿下,殿下,您要去哪里?”
“兄长……我要去找阿兄。”
清瑶忙拿了件外裳跟上去,倍感头疼地劝道:“夜已深了,景王殿下已然歇下了……”
“……外面冰天雪地的,要是冻着了怎么办……”
好说歹说,清瑶还是没能将人劝住,只能勉力劝人多加件衣裳,又匆匆忙忙地命旁边的小宫女去准备出行的物件儿。
待她提着灯盏无奈地跟着楚灵均往景王处去时,含章殿早已是一片夜深人静。
在门外值守的侍卫懒懒地打了个呵欠,正要拢紧身上的衣裳继续打个小盹儿,转头却见那位二殿下已然不由分说地进了门。
他还在思考要不要出言阻拦,跟着定安公主而来的那些个宫女就已经将他和身边的同僚围了个水泄不通,半步也移动不得。
“殿下,二殿下!”
楚灵均完全将那些喊声抛在了身后,一路小跑着往楚载宁的寝殿去。
但当她真到了兄长的寝殿门口,又忽然生了些近乡情更怯的心思,不敢去推那扇门。
庭月无声,人亦无声。
清冷的月光透过挺拔的翠竹,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倒影。
她望着漫天的夜色,忽然觉得自己如今的行为实在是愚蠢又失礼,懊恼地坐在冰冷的御阶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那些被她甩在身后的随从,一脸摸不着头脑、还没及时反应过来的侍卫,以及慌慌张张接到消息的含章殿管事宫女,终于陆陆续续地赶了过来。
脚步声在静寂的夜里此起彼伏地响起,嘈杂得很。
造成如此乱象的罪魁祸首擦了擦眼睛,小声地将人全部打发走了。
含章殿的管事宫女绿琦在此刻完全共情了身边的同僚清瑶,任劳任怨地上前,悄声询问二殿下的意图和打算。
奈何尊贵的二殿下,既不愿她到里面唤醒含章殿的主人,又不愿随她到暖和的地方,好似打定了主意要在景王的寝殿前吹一晚上的冷风。
绿绮直呼要命——自家主子对公主殿下的态度简直比陛下那个女儿奴还要溺爱,要是明晨起来,让他知道妹妹在寝殿外吹了一宿冷风,自己这个月的月俸恐怕就要保不住了。
值此左右为难之际,一道恍如天籁般的吱呀声倏然响起。随手披了件外裳的青年轻声推开了门,皎皎若秋月的脸上现出一点……困惑。
绿绮如蒙大赦地拱了拱手,正要出言说明现在这个奇奇怪怪的情况,就发现那个死活不肯动弹的棒槌已经飞快起了身。
“阿兄……”话一出口,楚灵均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实在喑哑得厉害,欲盖弥彰地清了清嗓子。
“这是怎么了?”青年的声音清澈而温柔,仿佛还带着些无可奈何的纵容,叹道:“怎么就委屈成这样了?”
起初还不觉得有什么,可一听见他温温和和的的关切声音,眼里顷刻间就蓄满了泪水,不受控制地哭了起来。
“阿兄……”情绪失控之后,她很想像小时候一样扑到他怀里,可却又硬生生地在那片清冷的月白色前止了步,默然不语地落着泪。
“文殊奴……”清秀通雅的青年少见地慌了神,甚至忘了先将人请进室内,只顾着手忙脚乱地拿出手帕给她擦眼泪。
还是在旁的清瑶提醒,才记起将人带到旁边的花厅,随后又一叠声地让绿绮去备姜汤和暖炉。
一阵兵荒马乱之后,楚载宁与楚灵均在花厅的瑶席上相对而坐。
少女的眼泪并不像刚刚那样凶了,但还是在断断续续地啜泣着。
披着氅衣的青年似乎有些无措,眉共春山争秀,可怜长皱。
“文殊奴……”他忽而叹了口气,稍稍拉进了两人的距离,用惯来的温和语气问道:“这是怎么了,或许,你能同我说说吗?”
“阿兄……”楚灵均擦了眼眶里要掉不掉的眼泪,拉着他的袖子,极认真地看着他,抽抽噎噎地说道:“阿兄对不起,我小时候我总是欺负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