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答道:“回殿下的话,我们是从阆中一路乞讨过来的,那边发大水,家里人就剩我和孙子了。”
阆中,那就是从南方来的了。
锦杪想到人吃人的传言,菱唇轻启。
第22章
南方洪灾严重,以致百姓颗粒无收,无家可归。朝廷拨下去的赈灾钱粮,经过层层剥削,到百姓手里所剩无几。
且地方官不担当不作为,遇上朝廷来人调查,他们便怪天灾无情,朝廷人一走,他们便继续想方设法囤满自己的钱袋子。
办事不行,辟谣又很积极。人吃人的传言刚流入帝京,就有地方官上折子说子虚乌有。
南方明明一片惨痛景象,他们却隐瞒不报。
而朝廷,不断派人去南方调查情况,回来竟无一人道出实情。
百姓本来就对当今圣上颇有微词,如今南方更是怨声载道。自今上登基,世道就远不如大楚皇帝在位,原先好在还有裴首辅能够力挽狂澜,而今裴首辅去了,大晟没了主心骨,只会越来越崩坏。
倘圣上一直不作为,任由世道这么下去,大晟离灭亡也就不远了。
听了老者对南方现在的描述后,锦杪没了在外闲逛的心,她命人安顿好一老一小,准备回府。
坐进马车,街上热闹的动静源源不断传到耳畔,锦杪想到此时此刻的南方,心下哀愁。
思忖片刻,她决定入宫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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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不久,圣上从宫外带回来一位美人,回宫便将其封为了婉妃,此后更是日日流连于婉妃处。
穆亥本就不在乎朝政大事,如今得了个让他心满意足的人,更加不在乎了。
宣室殿的御案已经被奏章堆得满满当当,今儿又有一堆送过去,已经开始往地上摞了。
当初圣上宠徐贵妃的时候也没这般将朝政大事抛诸脑后,如今得了个新宠,竟是什么也不管了。
孟阳没见过婉妃,但他知道,无论婉妃长得有多美,都不是圣上荒废朝政的理由。
冯总管见自己干儿子一副走神的模样,抬手拧了一下孟阳的耳朵,“你小子在想什么呢?”
孟阳回过神,揉了揉耳朵嘟囔:“儿子只是在想婉妃娘娘到底有多么绝色,竟能将皇上迷到如此地步。”
冯总管再次拧住孟阳耳朵,他咬着牙齿在孟阳耳边警告,“皇上如何,那是他自个儿的事,轮不到我们这些做奴才的来多嘴。咱们在宫里想活命,就得顺着主子的心。你小子别在这儿碍眼了,滚到边儿上待着!”
冯总管松了手,往孟阳屁股上踹了一脚。
孟阳一个不妨,往前蹿了几步。
模样滑稽得很,冯总管没忍住笑了。不过只有片刻。他重新板着一张脸回头盯着宣室殿里的宫人摆放奏章。
“干爹!”
孟阳去而复返,还一副着急忙慌的模样,冯总管抬腿就往孟阳身上踢了一下。
“你小子发什么疯?圣上要是在这儿,你有十个脑袋都不够掉!”
“干爹,琼阳公主往这边来了!”
冯总管大惊,这位小祖宗怎的突然找起圣上来了?圣上现下正在婉妃那儿,他定然是不能将琼阳公主带过去的。
于是,冯总管吩咐孟阳盯着这里,他自己抄近道赶往婉妃住处。
穆亥此时正陷在温柔乡里,手上仔细勾勒着怀中人的面庞,闻言,手一顿,打算抽身离开。
猝不及防的紧贴,让穆亥倒吸一口凉气。
女人媚眼如丝,勾得他神魂颠倒。
娇滴滴的笑声传出幔帐,随后幔帐有节奏地晃了起来。
冯总管见状,忙收回视线往宣室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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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杪没能见到圣上。
即便她告诉冯总管,自己是因南方灾情求见圣上,冯总管也说圣上现在没空见她。
冯总管只道圣上现下正忙,没细说在忙什么,每天更新txt文档看漫话加群似而而贰武久义死七不过略微一想也知,圣上多半是在婉妃那里。
前几日,有南方来的流民进入帝京,为谋生计,在街上表演起了杂耍。适逢圣上微服出宫体察民情,圣上看中了其中一位姑娘,便将其带回了宫。
这位姑娘,就是现在的婉妃。
圣上如今正沉浸在温柔乡里,哪儿还有心思去过问别的事?
锦杪登上玉辇,无声一笑。离宫前,她去了一趟母妃那儿。
在十公主出殡那日,母妃遭受刺激,一见人就又哭又闹。圣上下旨关闭琼阳宫宫门,只许芳岁嬷嬷和商节进出,一个照顾,一个医治。
这一趟,锦杪和前几次一样没有见到母妃,芳岁嬷嬷出来同她说了几句母妃现在的情况,让她放心,切莫太过忧心。
锦杪相信商节的医术,在紧闭的宫门外同芳岁嬷嬷聊了几句,便出了宫。
她不知道的是,看起来与平日无异的琼阳宫,里边弥漫着萧瑟冷清。
徐贵妃身处的寝殿更是黯然无光。
风从窗户吹进来,掀起层层叠叠的纱幔,隐约可见床上站了一人,仔细看会发现人其实是被吊着的。
徐贵妃的手脚都让绸带给绑住了,她呈一个大字型被吊在床上。
不仅如此,徐贵妃嘴还被堵着,她的目光涣散,整个人了无生气,看起来就像戏中的傀儡。
到了用膳的时辰,芳岁嬷嬷端着饭菜进来,抹了一把眼泪,摘下徐贵妃嘴里的东西,用勺子将吃的一口一口喂进去。
徐贵妃麻木地吞咽着,芳岁嬷嬷看得眼泪直流。
这时,外面传来脚步声,是商节来了。
她此行不是为了救徐贵妃,而是让徐贵妃保持现在傀儡般的状态。
给徐贵妃喂完药,商节才问芳岁嬷嬷,“嬷嬷今天没在殿下跟前说什么不该说的吧?”
芳岁嬷嬷忙不迭摇头。
娘娘的命在他们手里攥着,她怎敢轻举妄动?
商节想也是,这老婆子对徐贵妃在乎得很,肯定不会做威胁徐贵妃性命的事。
离开前,商节笑着告诉芳岁嬷嬷,“娘娘的命在嬷嬷手里攥着呢,嬷嬷可千万得小心。”
芳岁嬷嬷目送人离开琼阳宫后,扭头狠狠呸了一声。
什么神医,不过是条皇后跟前的走狗罢了。
打从一开始,这一切就是有蓄谋的。
但芳岁嬷嬷想不通的是,皇后这么做是为了什么。
娘娘虽然宠冠后宫,但圣上从未有过要废后,立娘娘为后的心思。
若说皇后对圣上的感情,当初圣上初登帝位,根基不稳,便娶了前朝镇国大将军的嫡女为后。准确来说是强娶,因为皇后有心上人。
按理来讲,皇后该是恨圣上的才对,绝无可能为情对嫔妃下手。
虽不清楚皇后这么做的原因,但有一点很清楚。
商节或许真的是医术高超,但此人心不善。
她的药,碰不得。
殿下那儿,她已经尽最大努力去提醒了,希望殿下能够明白。
芳岁嬷嬷望着阴沉沉的天色叹了口气。
记得十公主出殡那晚,突然有一群宫人闯进琼阳宫,端着一碗乌漆嘛黑的药强行给娘娘灌下,之后便将琼阳宫的宫人挨个解决掉。
那一晚的琼阳宫血流成河,惨烈至极。
一夜大雨,将一切痕迹抹去,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圣上对外宣称娘娘因十公主出殡,受了巨大的刺激,不得不关闭宫门休养。
谁也不会知晓如今的琼阳宫里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芳岁嬷嬷苦笑,原以为进宫后,娘娘这是苦尽甘来了,没想到宫里才是深渊。
第23章
锦杪记挂着南方,又想到坠崖后生死未卜的小十五,一时间思绪纷繁,没听见裴臻唤她。待到一只骨节匀称的手将马车布幔掀开,她才回过几分神。
“何事?”
“殿下,到府上了。”
裴臻将锦杪一身的疲惫都看在眼里,他让人备上安神茶,喝下后能够好好睡一觉。
这一觉,锦杪睡到了掌灯时分,睡饱了,人也精神了。她唤来婢子梳妆,点名要轻便的发式,妆容也要简单,穿着亦是,从头到脚都要透着一股普通才行。
裴臻在外边摆放好了晚膳,打帘进到里边,看向铜镜里出水芙蓉般的娇颜,妆容朴素,倒是更能突显出少女的明艳,眸光流转间,顾盼生辉,令人难以忘却。
在少女目光投过来的瞬间,裴臻眼睫轻垂,看着地毯上的缠枝蔓草纹开口:“殿下可是要出去?”
“不行吗?”
锦杪这会儿不方便扭头,只能盯着铜镜里那抹恭敬的身姿。他的身量颀长,俯身时,会让精瘦的腰身愈发显眼,这让她想到从前看过的一些不正经的话本子。
此时看着裴臻,那些内容竟化作了一幕幕生动的场面,锦杪脸上登时烧了起来,不再直视镜中那抹身姿,垂下眼帘无措地翻动着手边的首饰。
“天下雨了,殿下可还要出去?”
“啊?”
锦杪一愣,忙叫婢子推开窗户,天上飘着细细密密的雨丝,风吹拂木贴金嵌玉花鸟纹宫灯的穗坠,荡出的弧度透着几分狼狈。
明明回来时天还是晴的,老天爷这张脸真是说不准。
这场雨看起来是要下大。
可她都快收拾好了,要是不去,不就白费了这番功夫吗?
心里挣扎片刻,锦杪决定还是要去。趁着雨还没下大,她草草用过晚膳就出了府,直奔城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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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难想象昔日帝京最是繁华的地盘如今成了乞丐的窝。
前朝皇后的母家就坐落在城东。傅家在大楚乃是赫赫有名的簪缨世族,为政清廉,深受百姓爱戴。
圣上登基后,将傅家诛了九族。
听说那场刑进行了足有十日才结束,在那期间,城东处处弥漫着刺鼻的血腥味。
傅家被圣上从世间抹去后,城东也就没落了。
一路走来,随处可见乞丐,多的是奄奄一息的。即便如此,他们看见有人来了,也要挣扎着拿起身边的破碗,虚弱地求善人行行好,给口吃的。
出门前,锦杪带了满满一袋银子在身上,一路布施下来,也就剩几块碎银了。
现下,连仅剩的几块碎银也给了出去。
再次遇到行乞的人,锦杪没办法,只能摘下首饰给出去。她无法解决他们所有人的温饱问题,能帮一个是一个。
这份善意并非所有人都领情,一些人从锦杪身上嗅到了发财的味道,又见她身边就一个文文弱弱的小白脸跟着,起了歹心。
一群人形成一个圈,将锦杪与裴臻围了起来。
锦杪觉得他们看她的眼神就像是在看待宰的羔羊,嫌恶地拧紧了眉心。
下一瞬,裴臻将她的视线挡了个彻底。
“想活命,就有多远滚多远。”
裴臻目光淡淡地扫过面前这些人,不怒自威。
明明轻飘飘的一句话,却如泰山压顶,叫人喘不过气来。
方才这人跟在后面时,明明是个文文弱弱的小白脸,这会儿倒成了索命的阎罗。
一群乞丐看出裴臻是个不好惹的,面面相觑之下,慢慢退下散开。他们待在黑暗处,视线随着少女的步伐而动,似在等待合适的机会。
裴臻放慢脚步,从地上寻了根称手的木棍掂了掂,稍微一使劲,木棍便断成了两节。
那些歹心未退的乞丐见了,心下一个咯噔,纷纷隐藏在了暗色中。
裴臻松了口气,跟上少女的步伐。他看着少女认真寻找的眼神,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殿下若想见到南方来的流民,吩咐一声便是,何苦自己来这种地方?”
确实。
她吩咐一声,就有人将南方来的流民带到她跟前。
可她不信那些办事的人。
没办法,只能她自己来找。
她没法去到南方,只有多听,才能刚加清楚南方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圣上那边,她多去几次,总能见到的。
一间破庙,里面躺满了乞丐,连个下脚的地方也无,大家朝她看了一眼,谁也没搭理她。
锦杪只能站在门外,从他们聊天的内容判断哪些是从南方来的流民。
忽有一老者杵着根木棍从她身边走过,满身酒气混杂着身上臭烘烘的味道,熏得她几欲作呕。
老者跌跌撞撞跨过门槛,一脚踩在一乞丐身上。那乞丐拽住老者的脚就要开骂,抬头看见老者,却又笑了起来。
“哟,这不酒老头吗?这么些天没露面,大家还以为你死外头了!”
这话一出,破庙里的说话声登时没了。
安静片刻,方才还死气沉沉的破庙突然有了生气,一个个招呼着这位酒老头。
“上回你说穆亥爬他姐的床,然后你就睡着了,第二天起来人又没了,大家的胃口可是被你吊得足足的。”
锦杪听见一个熟悉的名字,眉心不自觉拧紧,她抿了抿唇,继续往下听。
“酒老头,你今儿晚上说什么也得给我们讲明白了,否则我们就不让你睡了。”
“我这里有白天讨到的一两好酒,酒老头你要不要?”
老者冲着说有酒的这人笑得憨憨的,点头如捣蒜,“要,当然要!”
旋即,老者得了个空地盘腿坐下,寻了块石头拿在手上,跟那说书人的醒木一般,往地上一拍,开口道:“说这穆亥啊,趁他姐喝醉,他去送醒酒汤的工夫,悄悄摸摸爬上了他姐的床。衣裳解了快一半,你们猜怎么着?”
一众人听得聚精会神,立马就有人答道:“他姐醒了!”
老者将石头往地上使劲一拍,“他姐翻了个身,差点把他吓尿了!”
破庙里登时有此起彼伏的笑声萦绕。
“就他这胆量,怕是竖不起来哦!”
“我看也是。”
“别打岔,酒老头,然后呢?”
老者解下腰间的酒葫芦往嘴里倒了又倒,只倒出来可怜的几滴,他醉醺醺地打了个嗝,“没酒了。”
“接着!”方才说有酒的人朝酒老头扔来一个酒葫芦,酒老头动作利索地接住掂了掂,然后将里面的酒小心翼翼倒进自己的葫芦里。
有人笑说:“都是乞丐,穷讲究个什么东西?”
马上就有人反驳了这番话,“你不懂,酒老头是从大户人家里出来的,有些东西是刻进了骨子里的,跟我们不一样。”
看起来是在一本正经解释,其实是嘲笑。
“该不会是傅家吧?我就说酒老头为什么老去傅家宅子那儿。”有人信了,后知后觉开口说。
然后就引起了一片哄堂大笑。
“酒老头说的那些都是他自个儿编的,他一个傻子,哪儿能进得去傅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