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苏苏凑过来盯着阿宁的脸,“你就是辽东陆家的小女儿。”
“是”,阿宁想起谢缨刚说过的话,大声回道:“我是。”
兀地,她反应过来,这姑娘善使刀,又姓岑,莫不是辽东王妃的亲戚。
阿宁眼神微凝,岑苏苏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不过确有书信自辽东送过来言要她好好照顾这位陆姑娘。
“我不是出身于本家,与岑家人都不熟。”
阿宁应了一声,不再多想。
一旁的谢缨与项时颂却是眉头紧锁着讨论着什么,言语间颇为肃重。
“近日来又丢了许多人,大多是些从中州过来的流民,不过与年前上报不同的是,这次丢的都是些年少的。”
见谢缨拧眉思索,项时颂补充道:“未结亲的男女,出来一趟就下落不明,一丝痕迹都没有,就连一个城外县丞家的女儿也丢了。”
谢缨看向他,觉得越发蹊跷,这事在去年入秋后便初现端倪,只是官家女一般身边小斯侍女环绕,怎会出现这种状况。
“大理寺怎么说?”
“叫蔺司马带着南衙骁骑查呢”,项时颂撞了撞谢缨肩膀,低声道:“我爹说蔺司马要升迁为禁军统领了,这南衙骁骑的司马一职非你莫属。”
南衙骁骑是皇城最善战的一支编队,与终日碌碌的北司神机比起来,虽然同是禁军,但差如天堑。
谢缨耸了耸肩,不可置否。
岑苏苏倒是很喜欢阿宁,这姑娘见她有耳疾,没有露出那种叫人头皮发麻的同情悲悯模样,反而神色如常地同她吼着说话,着实难得。
阿宁临走之前还被她拽住手磨叨个没完,“下次带你见见锦书,你们必定聊得来。”
阿宁有些讶异她说的竟是蔺家的嫡长女,大声回她:“好啊。”
回程路上,谢缨也不带着她骑马,只是信步踏在微湿的泥土上,照着干燥的日光,说说笑笑。
阿宁指着豁然江一侧的一排宅子,见像是没人住,问道:“阿奴哥哥,这里可是空着的?”
“是,一直都没人住进来”,谢缨点点头,“这离武子堂挨得近,平日里飞出来个刀枪剑戟,又吵闹的很,故而都不在这。”
“怎的?你要买?”
阿宁点点头,“这一排我都要。”
谢缨吸了口气,阿宁几个时辰前刚豪掷千金买了那么多屋舍,眼下又要买这些宅子,实在叫他不免多问。
“你可还有钱银?”
阿宁歪头想了想,“兄长春闱在即,我为此在清净寺捐了座金身。”
“剩下的不太多了”,小姑娘在谢缨担忧的目光里吸了吸鼻子,笑得腼腆又无辜。
“不过,再买十几个永安侯府还是可以的。”
第26章 深藏不露
上京三月,草早莺飞,嫩红清晓,阿宁望着楼下天街上的繁华景象,不禁感叹,辽东此时或许还在漫天飘雪中,可上京却已春意盎然。
她现在坐着的这处苓术茶楼便是日前购下的铺面之一,位于天街东侧一带,临近鸿都学堂,当时阿宁看中这里的二楼,望下去时运河滔滔,其上花舟画舫,两岸酒肆华灯,一览无遗。
阿宁捻着手中信件,心下一块石头安然落地。
陆父在信中言明黑沙沟已被辽东王圈为禁地,那下面白骨嶙嶙,上面碎石走沙。
点到为止,阿宁懂得陆父的意思,这便是说她家深矿一事,此后匿影藏形,再无踪迹可寻。
当时她情急之下炸山埋坑,将陆家的根基彻底夷为平地,但其实早在之前陆父就有意放手。矿脉一事非同小可,近年来朝廷不断往辽东等分地安插眼线,若有一朝暴露了蛛丝马迹,那别说整个陆家,便是辽东王也要跟着受难遭责。
七星阁的开阳君亲眼看到黑沙沟如此狼狈,天子再不会有疑这十二座深山。如此一来,也算永绝后患。
信中只说二老身体康健,待到夏初便赴上京,介时陆霁云三试已过,也好一家团聚,而对于薛敖的只言片语都未提及。
这样也好,不知便不会挂念,况且如今薛敖与郭家姑娘正谈婚论嫁,她不会多加打听,惹人讨嫌。
岑苏苏引着蔺锦书上楼的时候,声势浩大地招呼着小二,惹得茶楼食客纷纷侧目。
只不过二人并不在乎,推开了雅间木门,见阿宁正笑吟吟地看着她们,拉人入座。
自那日武子堂一别,岑苏苏真将这位蔺家的贵女引荐给了她,正如岑苏苏所说的那样,几日相处下来,阿宁与蔺锦书颇为合契。
“喝些什么?”,阿宁大声问道。
岑苏苏摆摆手,阿宁跟小二吩咐:“上壶江山绿牡丹。”
蔺锦书正要开口,却听岑苏苏嚷了起来,“酱腌驴苦胆?”
她手摆的更欢,险些给了身旁阿宁一耳光,“不要那东西,听着就不好吃,阿宁你这茶楼怎么做这稀奇古怪的玩意儿。”
小二憋笑,被阿宁瞪了一眼忙下楼备茶。岑苏苏耸了耸肩,意思是这又不怪我。
三人对视,兀地一同笑开,岑苏苏转头望向楼下,不知是看到什么精神一振,留下一句“我下去看看”就从窗口跳了出去。阿宁与蔺锦书也不管她,只细细说起话来。
“上京人都传来了位豪掷千金的北商,一会买宅子,一会塑金身,这便是说你吧”
阿宁点点头,不可置否。
蔺锦书又问:“你为你大哥哥塑金身倒不稀奇,可怎的要买这么多的铺面屋宅。”
阿宁坦然道:“是为辽东,也是为陆家行商大燕各地铺路。”
“上京为大燕中游舆地,西至嘉峪关,南达渝州,北连莲白山,各路繁坦万里,皆系于此处。我爹早年间在上京得罪了人,不得已弃了这块宝地,可如今我既在此,便不会放任这等四通之地由他人瓜分。”
“辽东多牛羊筋裘、铜铁玉石,中州五社多盐绸鱼米,西南盛产茶马材药。陆家商队与牙人遍布中州,唯有上京与西南迟迟啃不下。我爹榷算权衡之下,盯中了这里。”
阿宁点了点桌面,“这般说与你无妨,那位得罪的大人物如今不在上京,而辽东贫瘠,北商固步自封,陆家,便是开门的一角。”
蔺锦书了然点头,笑道:“不过你倒是眼光独到,买下的几家铺面皆是风水宝地。”
她顿了顿,又问:“但你买绿云山那几座宅子是为何?那里一向无人问津。”
“你从何得知我要买那几处?”,阿宁抿了口清香扑鼻的江山绿牡丹,“难不成是蔺家的屋舍?”
蔺锦书点头应是,又看阿宁一张小脸在热气的氤氲下越发粉润剔透,没忍住上手掐了一下。
“呀”,阿宁捂了一下,抱怨道:“占我便宜可要将那几处都卖给我。”
蔺锦书笑她奸商,又听阿宁轻声说:“那几处是为些伤兵老兵购置的。”
“我家在辽东便建了许多这样的帮扶堂,这些不能再上战场的将士虽是有赙物绢两。”
阿宁声音压低,“可是从上到下,能落到手里的又剩多少。我爹建了帮扶堂,把这帮老兵集于陆家各商铺,分些不累的差事与他们,月钱与旁人无异,又免了住处膳食,倒是一举两得。”
闻言蔺锦书正色感叹陆家高义,阿宁笑道:“还亏得辽东王,若不是他,陆家哪能在辽东这般行事。”
世人皆传北商之首的辽东陆氏,行事野蛮,商队净是些亡命之徒,可如今看来,蔺锦书不禁觉得什么叫众口铄金。
此等高节,难怪会养出陆鹤卿与阿宁这般钟灵毓秀的孩子。
“这事带我一个,价银折半予你。”
见阿宁欲开口拒绝,蔺锦书阻止道:“你暂住齐国公府,不好借他们的势,上京不比辽东,官衙走牍门道颇多,我蔺家参与进来,无人敢作怪。”
“此事乃大义之举,说来若蔺家借此传扬善名,算是我占便宜。”
见蔺锦书这般果断,阿宁只得点头应下,心中熨帖平稳。
正巧楼下小童在画糖人的铺子前转了个大凤凰,那画糖人的老人家笑着说“大喜大喜”,小童拍手的欢欣声传了上来,阿宁与蔺锦书对视一笑,愈发契合。
少顷,楼下运河岸边的喧闹盖过了糖人铺的声音,二人转头望去,见是一身红袍的谢缨与一位锦衣华服的公子,还有项时颂与岑苏苏等人。
“怎么是他?”
蔺锦书低声说道,见阿宁困惑地看过来,解释道:“那位是五皇子。”
阿宁点头,暗道原来是四公主的胞弟,当今圣上最宠爱的皇子。
楼下谢缨难得一脸冷肃,清声道:“不知殿下缘何要带走时颂,这般青天朗日便能随意抓捕臣子了吗?”
他们一行人今日本要来阿宁的茶楼凑凑热闹,没曾想刚过河岸,就被五皇子带着一队禁军围堵至此,二话不说便要将项时颂拿与大理寺。
项时颂捂着被撞伤的肩膀,怒视高高在上的五皇子晏阙。
晏阙皱眉,还未开口便听一侧的内侍大呼小叫起来。
大概是狗仗人势,他手舞足蹈地比划在谢缨眼前,一阵刺鼻的脂粉香熏的谢缨只蹙眉。
“哎呀小谢侯,五殿下这是在与魏司马办案,你怎可加以阻拦,便是永安侯也不该...”
话音未落,便见谢缨右手成爪,直抓内侍咽喉而去,他指尖如刀,将人贯锤于地上。一阵尘土喧嚣后,那内侍脸色青紫,奋力猛咳。
红衣少年昳丽出挑,脸上寒意横生,他像看死人一般低睨地上的内侍,冷哼:“凭你也配说我父亲。”
五皇子脸上青红交接,喊人将那内侍抬走,沉眸看向面前这神清骨秀的少年。
他自幼刻苦,母族势大,又受尽帝王宠爱,在这上京城未有敌手,只每每遇到谢缨都束手无策。
老谢侯护犊子,谢缨又天赋异禀,他也是与谢缨交手过几回才知道这人睚眦必报,城府颇深。
此后他便不再招惹谢缨,毕竟永安侯府在武将之中实为泰鼎。
晏阙朗声道:“南衙骁骑查人口丢失一案,有人来报上月初三项公子赶着四架马车出城,敢问是为何?”
身后的项时颂掐了掐手心,没有言语。
谢缨回头看了他一眼,见这人面露难色,心中了然。
“既你执意如此”,晏阙挥手,“拿下!”
谢缨平日里不会带着重黎枪出门,可他造诣极高,便是手无寸铁地挡在禁军面前,也叫人心惊胆战。
正僵持之际,一道沉稳悦耳的声音传来:“是我托项公子拉了四架马车出城。”
蔺锦书带着阿宁走至众人面前,“听闻辽东苦寒战乱,我备了些钱银送予北面,又因着蔺家人不好出面,便拖了项公子帮我把这些东西拉至驿站。”
“殿下,这般解释可行得通?”,蔺锦书顿了顿,又道:“如今太后娘娘身体抱恙,殿下还是不要在皇城内弄出动静。”
阿宁不知这事,如今听来终于知道为什么世人说蔺锦书是贵女表率,如此明月入怀,又不扬名人前,实在难得。
见是蔺锦书,晏阙不再多言。
他虽有蔺家做靠山,却也深知蔺锦书是全族与蔺太后堆金砌玉养出来的明珠,本就是为大燕准备好的下一任国母。
晏阙沉声吩咐众人回营,路过谢缨时,他环视周遭的南衙骁骑,又审视在谢缨身后低着头的阿宁,倏而凑近少年耳边,哼笑了声,“看好你的东西。”
他本不意与谢缨对上,这人就像恶狼一般盯住人就咬死了不放,可现下他丢了面子,实在气急。
晏阙神色挑衅,正要离开却被谢缨扣住手臂猛地拉至身前。
外人看来是君臣相宜的景象,但只有晏阙知道,这人嘴角带笑,面若阎罗,逐字逐句吐出来的话激的他皮下发痒。
“非是毙之,君自毙也。”
“你试试看。”
…
陆霁云进春闱场的时候,阿宁在家着实担忧,便是岑苏苏与谢缨屡次相邀也没能把人请出来,幸而蔺锦书去了趟齐国公府,见小姑娘紧张的脸色发白,她不免笑语嫣然。
“鹤卿公子的才学举世皆知,你担忧他不免担心一下你那阿奴哥哥进不来的心绪吧。”
知道蔺锦书有意打趣,阿宁也不急,“都是我的兄长,互相操心罢了。”
两人说了一会子话,阿宁明显气顺了许多,蔺锦书看她弱态生娇的模样,抿了抿嘴角,语气踌躇。
“阿宁...你可知辽东王府出事了。”
她只见那小姑娘猛地站起身,嘴角挂着的小梨涡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焦急万分。
“王府怎么了?!”
蔺锦书拉她冰凉的手,“听闻辽东王世子那个...不行。”
“啊?”,阿宁傻眼了,“什么不行?”
见状蔺锦书满心怜惜,与阿宁熟悉后她知晓了一些辽东往事,也知道两人青梅竹马自幼定亲。
只是后来退亲的缘由阿宁没言明,她便认为是薛家嫌陆家从商,门不当户不对,退了小姑娘的亲事。
她与阿宁接触下来才知道这人看着娇弱,却大胆果敢,真诚仁爱。心中喜欢阿宁的为人处世,如今听得辽东王府出事,倒是觉得解气。
蔺锦书掐了掐阿宁不盈一握的腰,小声耳语:“就是,男女之间的那个啊,这是辽东王府自己出来说的,你从前知不知道他不行?”
阿宁愣住,少顷才回过神来,她脸色涨红,“我我我我怎么知道?!”
阿宁暗忖,薛子易,你还挺深藏不露的啊。
第27章 家书
“世子如此轮流悍战之下仍旧骁勇无比,实在叫人惊叹”,古叔站在高座一侧,咂舌道:“真是深藏不露。”
薛启看向斗鬼台,明明台上的薛敖鞭风叱霆,银衣排雪,他却心神沉重。
薛敖太过骄傲固执,这他再了解不过,辽东谁人不知薛家有个犟种,所以当薛敖病愈以后再没闹过,他也很是惊诧。
薛启本以为他会将满城作的鸡犬不宁,但薛敖只是日日泡在军营里,再跑到莲白山坐个把时辰。
他本以为这小子是经过生死之事看开了许多,心中虽奇怪他对阿宁的事情闭口不谈,但看着薛敖那副欠揍的样子也未曾多想。
可前几日王妃却将他喊了回去。
凄艳霞色抹过残缺的金乌,自寒枝而来打在王妃发白的脸上。
“敖儿看着与以往一般,张牙舞爪的,可你知道前几日丫鬟去整饬他的床榻时看到了什么?”
她顿了顿,“塌下到处都是草蝴蝶,他的枕边、褥中都是他自己编的草蝴蝶。我问他编这些要做什么,他说他欠别人的。”
“后来他跟我说过一次,说他心口疼”,王妃叹了口气,“见我实在担心,他又说是骗我的。”
她想起那时晴空万里下,少年苍白的笑脸。
“娘我骗你的”,薛敖笑得好看,“这么个疼法早就死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