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过后,渝州百废待兴,大家忽然记起失踪的陆霁云,纷纷哭着要去找他的尸首,完全没有那日冷言冷语的样子。
可霍乱却打乱了他们自我感动的哀悼。
还有那条惊世骇俗的传言。
渝州比邻大凉,丹师众多,不知是从谁开始,也在说阿宁一副仙姿玉貌的模样,看样子就会长生不老。
若是炼丹,必定会济世救人。
流言如同尘土喧嚣一般扣开了诡谲难测的人心。
阿宁这些时日被蔺荣扣在侯府严加看管,心神俱疲之下沉疾复发,竟想是要丢了命一般虚弱。
无数只手拍打着蔺侯府的大门,天空忽然打起了闷雷。
蔺荣被逼无奈般将阿宁带上了金丹台,那上面有大凉丹师世传的仙人炉。
巨大无比。
雷动不止,阿宁像只断了线的风筝一般跌落在泥土里。
她被铁链困缚在枷锁上,被人言撕碎在风雨里。谢缨与陆霁云教过她如何仁爱,如何明世,可如今她看着昏暗的天,却不知如何渡她自己。
从一勺辽东清雪到如今吃人的雷鸣,她身边没有薛子易,没有兄长,没有朋友。
她救不了自己。
“梧桐生矣,于彼朝阳”,阿宁眼中清泪砸碎在衣摆上,“可我不是梧桐,迎不来我的朝阳。”
她像儿时那般将脸埋在膝间,泣不成声,“哥哥...爹娘,阿宁无用,等不到了。”
所有的哭音都湮没在雷声中,只余下一句轻喃。
“薛子易,我害怕。”
赵沅被蔺府卫兵摁在泥水中,目眦欲裂,他吼道:“百年渝州,铮铮清骨,如今竟要用一个姑娘来成全你们杜撰出来的道义!”
“蔺荣!”,赵沅状若疯癫,“你为了功名利禄,竟毫无底线!”
蔺荣抬起脚,将他的头踩进了泥水中,只留给赵沅半张可怖的青面。
“陆氏女为国成大义,此后墓前必定香火旺盛,这还不够吗?我等非为己,大燕瘟疫需要雪渠心,她只是菩萨渡世的载体,陆氏女当感恩才是。”
“放你娘的屁!”
赵沅吐出口中的污水,愤愤骂道:“陆姑娘带着救命的粮面援助渝州,她兄长为了晋县百姓至今生死未卜,他们哪里对不起你们,竟叫你们如此的杀人诛心!”
他艰难地把头转向台下面向众人,“你们不能吃她的肉喝她的血,最后还要往她身上吐口水!”
“渝州城,会有报应的啊!”
一道闷雷炸响在耳廓,赵沅嚎啕大哭,字字泣血。
台下骚乱不止,有偷跑出来的小孩子被这阵仗吓得围在一起,齐齐哭喊起来。
“真的要一个女娃娃被活活烧死吗?那么多的神医总会找到药方的啊。”
“真是离谱,用人炼丹,这帮大凉人就是妖人吧!”
“她哥哥都没了,还要被活活烧死吗?”
眼看众人气愤填膺,蔺荣看了一眼台上丹师,那人会意,朝天双手合十,口中振振有词,“仙炉而出,四生沾恩。”
他将阿宁塞到了那个大炉子里。
仙人炉“咣”的一声落下锁,坠滚在火社里,溅出红色的火星。
赵沅心如死灰。
一道前所未有的雷鸣骤然响彻长空,有人受不住捂住耳朵面色苍白。
蔺荣忽然回头看向紧闭的渝州城门。
“禁军北司神机营奉旨驰援,渝州守备速速开门!”
轰隆隆的雷声响彻上空,在黑云中劈出一条天阶。
“里面的人开城门!”
城门被撞的发出闷响,门外众人似乎是等不急,倏而撞出一声巨响。
风雨飘摇下,那道破碎的城门再撑不住任何冲击,随着被撕开的天幕,骤然大开。
金丹台下的人们看向城门处冲入的疾影,蓦地发颤,为首那人像是一头踏碎千山白的远方兽。
浑身杀意。
——是比电闪雷鸣更耀眼的银光。
第48章 要命
十三雪渠划过咽喉, 在雷声中撕出一条血线,湮红了少年的双眼。
雷声咆哮,破碎的城门外马蹄声滚滚而至, 大地都在颤动。银色长光犹如蛟龙般缠绕住持械阻拦的卫兵, 鞭随风动, 挣扎抽搐的人被甩到蔺荣脚下, 溅起腥臭的血水。
蔺荣被侍卫掩在身后,眉头紧锁,看向面前几步跳到金丹台上的少年, 冷声问道:“这人是谁?”
“银甲长鞭,心纹雪獒。应当是辽东王世子。”
薛敖瞳色幽深, 独自跳到台下火源上, 他银甲染血, 面色惨白,状若修罗。
巨大的仙人炉被十三迎面劈下,鞭尾倒刺逆着铁面划出火花,晦暗天色下如竟燎原。
银甲少年一下又一下地笞着残损不堪的巨炉, 目光发直,手背青筋毕露。几位丹师见薛敖如此损坏圣物,急得抓耳挠腮,连连喊人上去阻拦, 嘴里嚷着叫他住手。
北司的人围了上来, 沈要岐看薛敖发疯般的抽那厚重的人炉,足上长靴被灼出焦黑深洞, 他拉住薛敖, 大声喊他:“你在做什么?快去找人啊!”
薛敖猛地甩开他,血红的双眼中满是惊慌与疯狂。
“阿宁, 阿宁在里面...”,薛敖颤着声音骂道:“他娘的阿宁在里面!”
沈要岐怔住了,看着那火红的铁炉,嘴唇干涩。
薛敖疯了般去掰那铁炉的落锁,任凭周遭厮杀喊打,他发出野兽般的咆哮,失智地去捶那炉门。
大凉丹师耗费十年用玄铁打造的仙人炉,在他一拳拳的击打下发出腐朽的□□。
血肉模糊。
沈要岐回身刺死试图偷袭的卫兵,看那人炉在少年的赤拳之下支离破碎。他忽然想起,第一次听说起薛敖这个人,便是世人盛传他天生神力,徒手捶死了獒王。
“嘭——”
坚硬无比的仙人炉终于被打开了。
薛敖钻了进去,几息过后将里面的人抱了出来。沈要岐猛吸一口气,他还记得上一次看到阿宁的时候,还是鲜艳明媚的好颜色,如今奄奄一息地窝在薛敖怀中,竟如同涸鱼枯木一般。
薛敖将人揽在怀里,胸前血渍蹭污了阿宁的脸颊,给人添了几分苍白的艳丽。
当探到那微弱的鼻息时,他松了一口气,又像是困兽一般发出微不可闻的哽咽。
明明月前他的阿宁还是那般的活泼,娇气的让他捧出心来都毫不迟疑,可如今却像只幼鸟一般孱弱地蜷缩在他怀里。
薛敖单手抱起阿宁,像是抱孩子一般让她趴在自己的肩上,旋即拨蹬上马,将阿宁压在身前,护在心口。
他一只手捂住阿宁的头,另一只手凌空挥下十三雪渠,尖利的啸吼声响彻整个金丹台。
北司的人问声而动,慢慢退至薛敖身前,与渝州卫兵泾渭对立。
阿宁窒息时候过长,但薛敖来得及时,眼下虽是头昏脑涨但已恢复了神识。
她以为自己是在做梦,下意识地就要去找寻那只大雪獒的身影,只是一动弹却被薛敖按住了手腕,紧紧箍在胸前。
“不用怕”,他低头轻吻阿宁的发顶,“我在,阿宁。”
蔺荣以往只知上京的南衙骁骑是精锐之兵,可这北司神机一向废材,今日一见竟像神兵现世,一挥一斩下根本就不是渝州卫兵能招架得住的。
“薛世子,你这是要藐视皇命,杀了本侯吗?”
蔺荣反手抽出身后侍从的长刀,居高临下地指着薛敖的鼻子,“把雪渠心交出来,此乃太后懿旨,陆氏女偷食神花雪渠,需得以身济世!”
“放你娘的屁!”
薛敖勃然大怒,“辽东谁人不知,雪渠花是老子吃的,你来拿我炼丹啊!”
蔺荣顿了一下,继而冷声吼道:“小子口出狂言!你分明就是为了她开脱...”
话音未落,一道惊雷自头顶炸响,叫渝州城的血和墙镀上一层金光。
“蔺荣”,薛敖在雷响之时大声回道:“我薛敖就在这,你敢来动我吗?”
撕裂天幕的白光映在他的脸上,叫蔺荣恍惚间看到一头雪山之巅上蓄势待发的雪獒,利齿獠牙,威威神降。
他咬牙看着薛敖策马而过,路过时那银甲少年睨了他一眼。
“你的命,我要定了。”
乌云踏雪乘风疾行,远远甩开身后诸人。沈要岐看着越跑越远的银白身影,叹了口气道:“别跟了,找附近的居所先住一晚,指挥使明早便会归来。”
北司众人如鸟兽状散开,沈要岐倒是心中庆幸,幸而他们日夜兼程地赶了过来,如若不然,他真怕再看到去年冬时那般发疯的薛敖。
阿宁白皙的手指抓着他胸口的衣襟,孱弱无力的垂了下来,堵住嘴边的咳喘。
“薛子易...”
薛敖停了下来,狠狠闭了一下眼睛后才低头看向面色苍白的阿宁。
“我在。”
阿宁贴在他炽热的心口上,感到熟悉的暖流融进四肢百骸,忽然大声哭了起来,“哥哥,我找不到他了!”
她这半个月都被关在蔺侯府内,与外界杜绝联系,即便是急得几欲呕血,也无法获知陆霁云的消息。
薛敖知道她急,忙回道:“七皇子已传信给我,你兄长被他的暗卫救走,如今正在泽州养伤。前几日收不到你的消息,他不得已求到了我这里。”
阿宁猛地抬头,撞进薛敖仍微微泛红的眼睛里,“真的吗?哥哥现在如何?他没有受伤吧?!”
薛敖摇了摇头,正巧疾风吹过,他作势揉了揉眼睛,不叫阿宁辨清他脸上的异色。
他不敢说,陆霁云的一双手再也无法拿笔,晏枭求遍了泽州的神医也毫无办法。
“那就好。”
阿宁笑着笑着就哭了,她攀着薛敖的肩,哭的小声又可怜,“薛子易,我想辽东了。”
薛敖将她扣在怀里,嘴里泄露出来的委屈与害怕都汇聚在心口,无处可避。
“那我带你回家。”
他将下巴支在阿宁头上,喟叹道:“我们回家。”
火光摇曳的山洞里传出阵阵肉香,木柴在明火上中央发出烧裂的声响,薛敖坐在阿宁身侧,闻着那熟悉的青梨子香,只觉得现世安稳,一片祥和。
或许是得知陆霁云无事的消息,亦或是雪渠花心的神效,阿宁经过上午那番折腾,却能在此时恢复了些精神。
阿宁与薛敖说起这段时日发生的事情,甫一讲完便见薛敖用手中木棍狠狠击打外扑的火焰。
狼子野心,此人假以时日必是大燕的祸乱。
将这些事说出去后,阿宁才觉得轻松许多,又想起赵沅,念叨了一句不知此人现下如何。
她不觉得有什么,可薛敖却眸色转深,“那位探花郎?”
阿宁点头,又说起赵沅与她这些时日去过的地方,还有这人今日的舍命相护。她懵懂无知地与日思夜想的人分享自己的生活,却没注意到薛敖的脸色逐渐难看。
他咬牙,暗骂又是一个狐狸精。
看阿宁又说赵沅给她镯子的事,薛敖终于忍不住,一把将喋喋不休的小姑娘按在怀里,狠狠咬了一下她绵软的脸颊。
“你在说谁?嗯?陆霁宁?”
阿宁“呀”了一声,捂着脸呆呆地看上方薛敖俊郎的脸,下意识回答:“赵大人啊...”
话音刚落,薛敖就俯身堵上那两瓣可爱又可恶的唇瓣。阿宁哪哪都又软又香,尤其是莹润透粉的嘴唇,缠绵悱恻时比任何神兵利器都要来的厉害。
薛敖凶极了,这是一个带着醋意与思念的亲吻。
阿宁脖颈被迫仰了起来,眼角被少年剧烈的纠缠逼的流出泪水,被亲的无力招架,像是要被揉碎在这夜色里。
她打着颤,被凶狠的薛敖吻到几乎断气。
第49章 我在
阿宁开始小声啜泣起来, 又被薛敖吃进了肚子里。
他们坐在火堆前,缠在一起的身影映在石壁上,晃的月色都在害羞。
“唔..薛、薛子易...嗯!”
薛敖喘着粗气, 在她红润的眼角上舔舐着, 又趴在那荏弱发颤的肩头上, 将人揉进怀里。青梨子香被火焰烤的清甜诱人, 津津有味,薛敖猛嗅了一下,等着阿宁哭完。
阿宁不平, 颤声骂他:“你发什么疯?几日不见就学着咬人,你属狗的吗?!”
她哭的可怜, 雪肤花貌的脸上都是被欺负过的痕迹, 千般温软, 弱态生娇。
薛敖哄着人,顺着她后背轻轻拍着,小声反驳:“我本来就属狗。”
见阿宁染了水雾的眸子瞪过来,忙道:“是我不好, 只你别提那个姓赵的,我不喜欢。”
“怎么...”,阿宁顿了一下,“你吃醋啊?”
门外草地簌簌传来声响, 像是不懂事的小兽误入此地, 见到里面风光又匆匆逃窜,只留下少年的满面霞色。
“我才没有...这人的名字难听, 我不喜欢!”
薛敖偏过头, 玉白修长的脖颈都是火光笼罩下的撺掇,欲盖弥彰。
他不叫阿宁看过来, 偏偏又浑身紧绷,箍的阿宁忍不住皱眉,“不说就不说,你先把我放开。”
薛敖放松双臂,讪讪地摸了摸鼻子,见面前的姑娘瘦了一圈,咬牙道:“蔺荣久居渝州,地头蛇做长了难免认不清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他眉梢处尽是狠绝,“这人该死。”
火光摇曳,暗影投在石壁上,禁不住一片湿滑。山洞外的野兽哀哀地嚎着,或有悉悉索索的捕捉声传进来。
可阿宁坐在少年的对面,只觉得安心极了。
薛敖银袍染血,脸上还有干涸的血痕,暗室下叫人不寒而栗。可就是这么一个人,他捧着略有些糊的兔肉,轻轻吹净上面的灰烬,递到阿宁的嘴边。
“有些烫,小心一点。”
阿宁“嗯”了一声,小块儿塞进嘴里,见薛敖坐在风口的位置,又撕了一大块递到他嘴边。最后瞧着薛敖鼓着腮帮子朝自己笑,她顺势倒在少年早已长得坚硬平直的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