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蒲寻脸色极好,目光炯炯,看着与正常人无异,且颇有姿色。
“我看到了如冰的牌位,能在牌位上刻上‘爱妻’两个字的,只有一人…”
她庆幸还有林氏骨血在世,同时,也越发的心疼杜如冰,如果她知道未婚夫已经娶妻,又该如何面对?
她淡淡一笑,并没有指出何人,看着杨清,眼底流露出欢喜,“这些年我活在刘仞给我编织的牢狱中,见过太多为权势和富贵折腰的人了,它轻易便可改变一个人几十年的心性和原则,我怕了,所以即便知道你同是幽州谋逆案中的无辜人,我也不敢交付信任。”
“林沐大人在战场纵横驰骋,护国佑民,一声戍守幽州,但他没有死在沙场上,反而被他忠于的君主杀害,死在宫廷政变的阴谋中,幽州自此被扣上了谋逆的罪名,披肝沥胆的幽州将领们也成了旁人口诛笔伐的千古罪人…昔日知道内情的人皆遭迫害,活着的,不是狼心狗肺,就是忘恩负义。”
她冷笑一声,似那句‘忘恩负义’在骂自己,“今时今日,你虽娶了仇人之女,但你身体里流淌着的仍是林沐大人的血脉,此仇难报,我也要告知你真相…”
蒲寻不知今日是何夕,以为当今圣上仍是惠帝,报仇就等同于造反,此仇的确难报。
刚刚他沉浸在温柔乡中,难以自拔,眼下蒲寻这么一说,杨清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他又何尝不觉得那是在骂他?
他定了定心绪,决心面对残忍的真相,“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
“五年前,林大人府上小厮请我师父到府上诊治,不巧师父他老人家于前一日回到了乡下,我见小厮神色慌张,说不明白府上那位贵人到底什么症状,于是我提着药箱走了一趟。”
蒲寻转头去看北面的天空,赤色云霞滚滚而来,那正是幽州的方位,她眼神空洞,思绪被拽回了五年前。
第26章 你说得那是王八
医馆和府邸只隔了两条街, 但小厮却是骑着快马来的,蒲寻愣了一瞬,林刺史府上最尊贵的莫过于林老夫人了, 但往日她病了也没这般小题大做。
小厮催促的急, 她没时间多问, 提了药箱跟着小厮上了马。
马匹在闹市中疾奔,蒲寻心惊胆战中的到了林刺史的府上,下了马才发觉今日的刺史府上确实不太一样, 府邸的小厮全换成了披坚执锐的将士, 她一进门,几个婆子便上前搜寻了一番。
搜完身后, 一副鸭嗓的人又叮咛嘱咐了一番,大意就是里面的人尊贵,凡事谨慎莫马虎了。
幽州偏僻,最大的人物莫过于刺史大人了, 且蒲寻三十来岁也没出过幽州, 没什么见识, 也不觉得害怕, 她是医者,做好本分就好,况且, 她对她的医术很有信心。
走进屋子后,两边站满了捧着药箱的人,神色惶恐,垂头不语, 似犯了多大的过错似的,蒲寻从他们面前走过, 一看便知同行,想着他们学艺不精,定是受了斥责,心里还默默嘲笑了一番。
来到拔步床前,床榻四周早已围上了纱幔,挡住了里面人的面容,却挡不住他的病气,她照着鸭嗓人刚教的叩拜之礼后,弓着身子来到榻前,须臾,纱幔中伸出一只手来。
她侧着身子,手指搭上脉搏,一时之间,屋内寂静无声,一双双眼睛都盯着来路不明的她。
然而这对她来说并非难事,搭上脉的一瞬,便知这病非一日之寒,她开好单子毫不客气的交给一旁的人,然后收拾药箱准备走人。
一旁站着的公鸭嗓的人忙问:“可瞧出什么了?”
常年行医,她早已看惯生死,心直口快,“身体亏损的太厉害,心火炎炎,髄绝精伤,华佗再世也没办法,不过照我上面的单子滋补,活个六七年定是没问题。”
“你,你,你不会看别看,胡说八道什么呢!我家主子能活千秋万岁,你莫不是咒我家主子?”公鸭嗓的人急了,冷汗直冒。
彼时,蒲寻自恃医术绝顶,何曾受过这样质疑,当下拉下脸来,没好气道:“幽州若说有比我医术还高的人,那只有我师父,我不可能诊错,还有,千年龟万年王八,你说得那是王八。”
蒲寻骂完解了气,提着药箱就往要往外走,可刚一转身,就瞧见身后战战兢兢跪了一行人,再去看公鸭嗓,只见他瞠目结舌,“噗通”跪地,大呼道:“陛下,她就是一个乡野村妇,信不得的,况且,太医都说了您没事…”
一番言语后,纵使蒲寻再孤陋寡闻也明白“陛下”二字的含义,如此再看来时的种种异常,一切就都明白了。
原来,并非太医瞧不出来,只是不敢说而已,而她竟把众人苦心隐瞒的真相一指戳穿。
纵使她再胆大包天,当下也腿软了,扑通跪了下来。
相比于众人的惶恐,彼时的惠帝倒冷静多了,他并未恼怒,撩起帐幔看向太医们,龙言威慑,“你们说实话,朕到底还有多少时日?”
太医们面面相觑,不得不道出了实情…
蒲寻回过神,思绪从往事中抽离,转过头去看杨清,“我并未因此受到责罚,只是留在府上给惠帝医治,负责每日煎药,且还有太医在旁与我谈论医术,我一生追寻绝顶医术,那时兴奋不已,还感叹他是位明君。”
“那段时日,府上来了不少身着华服的贵人和披坚执锐的将士,我无意间听惠帝说‘昔日救驾之人皆是逆臣贼子,杀无赦’,没几日,惠帝设下埋伏,待林刺史回府述职时,将同他一起回来的将士诛尽杀绝…”
“我终于看清他的真面目,意识到我的结局会同他们一样,恐惧从四面八方袭来,为了活着,我将林大人被杀的消息告诉给了林老夫人,趁着她们带着家丁与惠帝闹起来时,我借口回医馆拿药逃了出去,临行前,我碰上了杜如冰,她模样清纯可爱,激起我行医多年的善,所以我救了她。”
如此听来,杨清登时明白,为何那日祖母非要他出城购买物资了!
他两位兄长跟在父亲身边当差,应当早与父亲一起遇难,他是林氏唯一的男儿郎,祖母支开他,带着家丁与朝廷十二卫对抗,为他争取离开得时间。
杨清心痛如绞,难怪他离开时,祖母和母亲给他准备了那么多银钱,如果,如果蒲寻没有告诉祖母,林氏家眷会不会侥幸避过此劫?
林氏一族几十口的人命啊!他赤着眼睛,青筋暴起,正欲发难时,蒲寻突然崩溃,跪在地上痛哭流涕道:“我对不起林老夫人,对不起林大人,我当时只想活下去,我太怕了,可林老夫人对我那么好,得知噩耗后告诉我林府的出府密道,让我偷偷逃命去…”
林老夫人活了大半辈子,什么风浪没经过,怕是她已经料到林氏一族的命运,即便她不说,林氏家眷也难逃一死。
杨清登时泄了气,筋疲力尽,仰起头来,眼底似有泪光,“然后呢?”
“然后,然后朝廷官兵追我,我愧对林老夫人,所以藏下如冰后引开了追兵,然后就遇上了刘仞…”
再次回忆起那段时光,仍有无助和耻辱笼罩心头,勾着人一直往下坠,往下坠…直到坠入地狱。
蒲寻并没有提及被侮辱的事情,只说了两人合作活下来,正说到刘仞放了她回去复命时,门口突然传来刘仞的一声呵斥:
“杨清,你糊弄老子!既然不给老子活路,大家就一起下地狱吧!”
他一脚踹开院门,提着半人高的长刀冲了进来,四处寻找人影,却只看到了院中央盘腿抠牙的卫晋。
卫晋“呸”的一声吐出嘴里的牙签,回头一看,那人满脸是血,身上大伤小伤十来处,身后空无一人,“一人来的?”
“你还有脸问?”
杀一个赚一个,杀两个赚一对,二话不说,他提刀砍向卫晋,卫晋灵活避开,刚好到了杨清门前,门打开,杨清走出门外。
刘仞瞧见他,眼睛冒了红光,随后见蒲寻站在她身后,怒火中带了几分忧色,喊道:“阿寻你快过来,他是惠帝派来杀我们的,只有我能保护你。”
一改之前的冷漠,眼里尽是深情,“你忘了这几年我是如何待你的吗?你扪心自问,我除了没能给你名分,哪一样曾亏待于你?就连我被惠帝严刑拷打月余,丢了半条命,都未曾透漏你的踪迹,这些你都忘了吗?”
把蒲寻藏好后,他按她教得,以手上这枚“保命福”讨了官职,可惠帝哪那么容易哄骗,严刑逼供了十余天也没撬开他的嘴,十二卫又迟迟找不到蒲寻的下落,为了顺着他这条线找到蒲寻,这才应了他的要求,给他安排到辛阳郡当个郡守。
考虑有二,一是辛阳郡在上京城眼皮子底下,方便监督、追查蒲寻的线索。二是辛阳郡占地面积小,郡内无贵戚权门,多是往来贸易的生意人,不担心他比居同势。而刘仞要得不过是离开曾经犄角旮旯的地方,见识短,倒也不图能有多大官职和俸禄,因此对这个富庶繁荣的地方十分满意,拖着剩下的半条命回去找了蒲寻。
蒲寻一眼便看出了惠帝的心思,骂他蠢,可见他遍体鳞伤也没供出她,傻笑着说马上就可以给她好的生活了,怒气又消了一半。
她能怎么办呢?三十来年孤身一人,从没离开过医馆,一个女子四处躲藏得多艰难,且她身无分文,若是靠救死扶伤讨生活,难免被朝廷的人察觉。
况且,她的身体已经是他的了,从一而终的古板思想在作怪,再加上这么大的劫难突然从天而降,她也确实想找个依靠。
一番思量后,余生就这么凑合过吧!
杨清与蒲寻谈到此,正欲说“保命福”的关键处,突然被打断,当下脸色难看至极,可一见刘仞的模样,便知眼下的事情更紧急。
糊弄?那只能是他拿景阳的玉佩谎称是皇上派他来的一事,可他又如何发现的呢?
他瞥了刘仞一眼,问道:“怎么了,这么狼狈?”
刘仞没时间跟他浪费口舌,眼下只有“保命福”能让他活命,他盯着怯弱的蒲寻,苦苦劝道:“阿寻,你相信我!你不是说,你是我的保命福,我怎会害你?你想想我们的这些年…”
许是过去的经历刺痛了她,蒲寻登时急躁起来,大吼大叫,“你胡说,‘保命福’永不现世对你来说才最安全,有什么比杀了我更安全?你根本就是贪图我的身体,贪图我的美貌,如果当年我不是有些姿色,你怎会用尽手段来操控我的生活?”
她不出现,刘仞就是寻着她的那根线,这根线断了,再无处寻她。一旦她出现,刘仞再无用处,留着他,只能是祸害。
动静闹得太大,景阳和秋芜也听见了,走出来后,冷不丁瞧见这一幕。
第27章 证人
幼时, 所有人都认为景阳的脑袋是坏的,她说“最近边境要起战事了”“父亲又去春香楼饮酒了”“母亲正想法子怎么抓狐狸精呢”云云,换来的只有奴仆们不解和嘲笑。
三岁的小孩懂什么?还知道什么是狐狸精?且不说惠王去哪王妃要做什么, 岂会告诉一个幼儿?
面对奴仆们毫不掩饰的嘲笑, 景阳的心灵受了很大伤害, 她只是说出自己在梦里看到的事实,怎么所有人都认为她是傻子?那种无助、飘零的感觉至今埋葬在心底。
在街市上看到蒲寻的第一眼时,她对她的这份绝望就感同身受, 犹如看到了幼时的自己, 勾起心底处的无助和飘零。
她只是把她世界里的事实讲出了而已,不该受别人的白眼和嘲笑, 景阳毅然决然挺身而出,护她,亦是护曾经的自己…
此时,蒲寻在刘仞的刺激下失了心智, 又哭又闹, 不断控诉, 别人打不断, 也插不进去话。
景阳听了一阵子,把两人的爱恨纠葛拼凑的七七八八,愈发的心疼她。她走到蒲寻身边意欲安抚, 刚伸手去拉她就被她一手甩开,险些摔倒。
蒲寻指着刘仞大哭又大笑,眼底爱恨交织,“你骗我说, 我的身份见不得光,你需要娶一个郡守夫人在人前为我挡灾, 然后再悄悄纳我为妾。可你娶了更年轻貌美的王氏后,又以各种借口,让我当见不得光的外室,我何等高傲的一个人,因为瞧不惯你们臭男人三妻四妾,宁可被人骂嫁不出去的半老徐娘,也不嫁人,更看不惯破坏人家庭的贱人,却足足当了你五年的…”
话卡在嘴边,蒲寻又痛又恨,“你说会娶我,会让我过好日子,会对我好,可我的左邻右坊、我踏足的每一条街道上都是你安排监视我的人,这是你给我的好日子吗?每日往我的汤碗里下乱人心智的药丸,是对我好吗?”
这些年,脑袋昏昏沉沉,总也提不起精神,常年喝着滋补汤药也不见好,若不是那日汤碗意外洒了,她急着上街市买杜如冰爱吃的糕点,慢慢回过了神,这才发现街市上的人都很奇怪。
他们与她寒暄,打造一副岁月静好的世界,可问得问题却很奇怪,“你家那位姑娘今年芳龄?”“今日又吃鱼啊?”“你家郎君晚上回来,再多买点肉,添个菜吧?”
明明昨日才说过如冰的芳龄?
昨日她吃了鱼吗?她怎么不记得了?
“我家姑娘爱吃,再多做些。”
蒲寻脱口而出,说出后连她都愣了一瞬,这般熟练,仿佛说了成千上万遍,已经有了肌肉记忆。
是她记错了吗?蒲寻挑好一块肥瘦相间的五花肉,又抬眸笑道:“我郎君今晚回不回来,你怎么知道?”
三年五年都这么应付着,她也没发现什么异常,这戏便越做越假,今儿个是怎么了,竟反问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