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缨真想此刻就收拾包裹,什么姜府裁缝铺酒肆,都可以不要的,只要姜满满就好。
转念又一想,柳渊说给她兄长也是好意,是自己想岔了,惹了柳渊不悦,实在没必要像吃了败仗似的仓皇而逃,日后少见柳渊就是了。
姜缨心里惊涛骇浪,面上呆巴巴的,更无力气争个输赢,整个人透出了无辜可怜的味道,她张口胡乱说了句,“陛下别气。”
声音不复清亮,发涩发柔起来,像一缕绵软轻盈的春风拂到了对面,柳渊一怔,好半响眉心舒展,从嗓子眼里咕出一声,“嗯。”
就这么一瞬,柳渊绷直的上身失去了枷锁,松松地后移靠在椅背上,“姜姑娘再如何撒娇,朕也不会当你兄长。”
姜缨的思绪还乱着, “啊?”
什么撒娇?
可她已经没法思考了,愣愣地看着柳渊笑起来,幽深的眸子在笑,冷然薄唇在笑,整个人都被笑意包裹起来,声音也被笑意泡得发软了。
“朕已为你定好了一个兄长,这人年岁合适,家世合适,只是眼下未在京中,不能与你见面,以朕看,见不见都无关紧要。”
柳渊见姜缨只盯过来不语,压了压嘴角笑意,“怪朕之前糊涂,明白得晚,姜府唯你一人了,你想要亲人,才认兄长姐姐的。若一个兄长不够,朕可再找一个,至于你认的那些兄长姐姐们,是不是太多了?”
姜缨动了动嘴,“啊?什么太多了?”
柳渊轻轻地重复,“你认的兄长姐姐们太多了,人心这般小,哪装得下?”
姜缨下意识和他顶嘴,“能装下,我心大。”
“是么?”
柳渊眸中笑意如被冰雪封印,冷得可怕。
姜缨一下子清醒了,自己似乎做了一个梦,梦里柳渊会笑着和她说许多话,梦醒了,柳渊还是那个柳渊,只会沉默地盯着她。
姜缨抿抿唇,这时需要拍些马屁打破沉默,她遂道,“陛下慧眼如炬,为我寻的兄长定是极好的。”
柳渊冷嗤,“他不是极好的。”
“那怎就适合做我兄长?”
“兄长而已,不必找极好的。”
“哦,那不知我这个兄长姓甚名谁?身量如何?在京外何地?是做什么的?可有什么爱好……”
“你找兄长还是夫君,问这么清?”
面对柳渊不怒自威的责问,姜缨难以招架,心里怨他尖酸刻薄,着实没有天子的气度。
姜缨有些泄气,两人沉默下来,柳渊无须主动开口,他只须直勾勾地,死死地盯着姜缨,姜缨就被困于他的牢笼。
姜缨恨自己糊涂,不该回京,逃跑的念头冒了出来,又委实不甘心,不由自主呛道,“以陛下所言,我既在京中见不到兄长,那自可在京外见,总要知晓兄长在何处。”
“再者,问兄长身量,是想着给兄长做件衣服,日后见了面也有东西好送。我问这些,不过是寻常东西,难不成我连兄长名字都不能知晓?”
铺子里只有姜缨拔高音量的发泄声,“问了这些,便是找夫君?陛下可真会想,这么会想,怎不想想……”
“砰”得一声,窗外传来异响,惊得姜缨嘴巴一闭,惊讶地瞧着柳渊立时起身,一个探身,长臂一伸,从窗外拽出一个年轻臣子。
柳渊双眼微眯,华服下遮起的长臂肌肉鼓动着,生生把那臣子从窗外里拽到了桌面上,臣子早已面色发白,声音发抖,“陛下息怒!”
很快薛首辅等人匆匆扑进来,皆是面有惧色,挨个伏地跪于桌前,“陛下息怒!臣等……”
“闭嘴!”
柳渊直起身子,他生得过高,身躯一旦挺直,对于伏地的臣子来说,像是巨物拔地而起,遮天蔽日,只赐下一片逃不开的阴影。
众人骇得冷汗淋漓,软了腿脚。
桌子上还趴了一个,被茶水浇得湿淋淋的头发惨兮兮的,浑身抖得连带桌子都颤了起来。
无人敢出一声。
只有姜缨,唯有姜缨,迟钝地大惊失色,“好侄子,你这是怎么了?”
无人敢应,铺子里还死寂着,柳渊气得阖了阖眸子,呼了口气,“哪个是你侄子?”
姜缨指了指桌子上快晕过去的年轻臣子,那臣子求生欲很强,发出微弱的一声,“姑姑救我……”
紧接着,一道长臂伸过来,五指抓住那衣领,像拎玩意一样拎起来往地上一摔,臣子滚了几滚,伏地上喘个不停。
姜缨暗道不好,忙凑过来惊叹道,“想当年我在东宫,陛下尚能单臂拎老头,短短几年过去,就已这般神勇,拎个年轻人都不在话下了!”
马屁很好,拍得柳渊脸色越发阴沉,腮边青筋几欲迸出,他对姜缨扯出一抹冷笑,“短短几年?姜缨,六年很短么?”
姜缨一怔,见柳渊靠近薛首辅,面色大惊,这老头摔一下指不定就撑不住了,伸手扯住了柳渊的衣袖,“陛下,我兄长年纪大了,可怜一下他吧!”
薛首辅气息微弱地喊出一声,“妹妹……”
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两人多么兄妹情深呢。
姜缨见柳渊动作一顿,有些怔然地任自己扯着他,心头一松,正欲说话,柳渊带着她来到另一年轻臣子面前,冷冷问,“这又是你什么?”
姜缨拽紧衣袖,“外甥,他昨日还送了我糕点,可好吃了,改日让陛下尝尝,多孝顺的孩子……”
柳渊指了指其余人,“这几个呢?”
姜缨察觉他怒意已减,轻快地哦了一声,“哦,都是,有两个喊我姑奶奶呢,孩子不懂事,竟敢偷听我们说话,过后我说说他们,陛下别气。”
众人即便不敢抬头,也知晓周身令人恐惧的气氛变了,尤其是最后四个字一出来,众人熟悉的柳渊身上的暴怒气息已顷刻消失殆尽。
姜缨疑惑,柳渊怒气已微乎其微,怎还站着不动?
她正欲松了柳渊的衣袖,忽听柳渊冷笑一声,心头一震,速速又拽了上去,生恐他再碰人。
柳渊没了怒气,不代表好说话,“姜姑娘真是热情,认了这么多亲人,心里竟也装得下。”
冷嘲热讽的模样惊了众臣子,众臣子逃过一劫,死不悔改,在心里惊叹,陛下做什么像个酸不拉几的小人?
为了救人,姜缨不好发作,想着先把人哄好了再说,就笑道,“陛下也说了,姜府唯我一人,我想要兄弟姐妹。”
柳渊一静。
众臣子心头忽地酸涩,是啊,姜府人丁不兴,姜姑娘伶仃一人长大,自是渴望亲情的,现下她又冒着危险从虎口救出自己,就是拿自己当亲人的!
其中一个年轻臣子,过于感性,感动之下竟敢出声,“姑姑,我一定好好照顾你!”
众人,“……!”
你暗地照顾啊,可不兴说出来啊!
果真,柳渊一听,眸子黑沉沉地扫过来,另一只胳膊已抬了起来。
姜缨心里哀呼,这是又怎么了?只好挡在柳渊身前,几乎贴到了柳渊身上。
柳渊神色一僵,声音一沉,“还不退下!”
众臣子速速奔出铺子里。
姜缨终于松了口气,察觉两人姿势不妥,当即要撤开几步,几根手指拽住了她的衣袖,不让她退,头顶传来柳渊的声音,“你侄子说要好好照顾你。”
姜缨只闻得见一股淡雅香气,是柳渊惯常用的香,用了许多年了,香气缠在繁杂华美的衣服纹路上,曾是姜缨在东宫里最贪恋的东西。
此刻姜缨再无念想,凝神退步,笑道,“兴许不只我侄子,我兄长外甥他们都会这么想吧。”
“姜缨。”
柳渊声线发紧。
姜缨抬眸望过去,疑惑地等着他再次开口,等了好一会儿,柳渊低低道,“你在京中这么多亲人,一旦离京,就见不到了。”
姜缨嗯了一声。
柳渊背后的窗外,海棠花开得娇艳,可也只得姜缨漫不经心的一眼。
姜缨心头忽地松了松,掐死了先前的想法,回来便回来了,何必再走?
昔年离京,不过是因她对柳渊还有痴念。
姜缨笑了笑,“陛下,京城春好,我不打算走了。”
她奇怪地看着柳渊绷紧了面色,拂袖离去,“随你。”
姜缨失笑,门外传来脚步声,原是薛首辅等人适才藏起来了,见柳渊走了,才敢进来。
“姑姑,要吃糕点么?我给你买!”
“让开,我来买!”
众人挤在一起,凑到姜缨身边,薛首辅矜持地笑道,“这家酒肆太小了,兄长给你换个大的如何?或者多开几家,如何?”
姜缨忽觉噩梦来袭,“……不!”
第10章 09
谁都不能动她的铺子!
姜缨正色道,“我就爱这个模样的酒肆,倘若变一点,我就不喜了,兄长要我不开心么?”
薛首辅也不矜持了,急道,“怎会呢,你若不喜,为兄就不做了。”
姜缨松了口气,一年轻人道,“姑姑爱这个酒肆,那再给你开一个一模一样的酒肆可好?”
姜缨还没阻止,薛首辅眼睛一亮,“好主意,你守着这个,其余酒肆让他们给你瞧着,总归是给你的东西,你且收着吧。”
姜缨,“不必……”
“就这么定了!”
薛首辅拍板,众人欢喜,姜缨只好又道,“真不必如此,我不缺银子,适才在陛下面上为你们求情也是不想……”
姜缨说不下去了,因着周身一群人齐齐盯着她,神色过分真诚,似乎拒绝他们像做了坏事一样,尤其是薛首辅,让一个老人家伤心,可真是太不善良了。
姜缨咳了一声,伸出一根手指,“一间就好。”
“明白!”
众人欢喜地去了,姜缨自也欢喜,委实没料到,她伸出的那根手指还能理解出别的意思来。
过了两日,竟十来个掌柜的带着丰盛礼品,到了酒肆前,一见姜缨就规矩问好,姜缨误以为是同行拜访,遂微笑起来,很是真诚。
直到一个掌柜的介绍自己,“东家,我是城西的那间酒肆管事。”
“我是城东的……”
“我是金湖街上那家……”
“我是汾阳街上……”
姜缨大惊,“我与诸位素不相识,何故称我东家?”脑子里灵光一现,实难相信,很快一人证实了她的猜想,“我们的酒肆都是姑娘的,我们亦是姑娘雇来的,姑娘自是我们的东家。”
姜缨阖眼。
她要一家,不是一条街一家,还分城东城西!
可怜的姜缨是恼怒的,掌柜们却游刃有余,劝慰着她,“哪有铺子多了生气的,东家且等着,等赚了银子,东家就开心啦!”
姜缨已经没力气说话了,眼睁睁看着掌柜们进了她的酒肆,适时改动了一些,还教了伙计们许多,最后留下一句,“东家,下个月,我们来对账哈!”扬长而去。
姜缨像被打了一样泄气。
傍晚时分,正巧薛仲何过来,拎着满盒的糕点,姜缨暼见他没什么好脸色,薛仲何浑身一抖,记起薛首辅的警告,不太情愿地低低喊,“缨姑姑……”
姜缨亦是浑身一抖,实则薛仲何没小她几岁,旁的年轻人喊她,她因着也与旁人不熟悉,最多听个乐趣,薛仲何却大不一样,熟识朋友一喊,有种诡异的尴尬。
薛仲何也尴尬,两人尴尬对视,姜缨冷笑一声,手里没长枪不要紧,随意拎起一把笤帚走过去,打一顿就不尴尬了!
薛仲何拔腿就跑,一出铺子,正瞧见柳渊从马车上下来,人多眼杂,不宜直呼陛下,他扑腾一声跪地上抱住了柳渊的腿,“公子救我!”
柳渊挑了挑眉,望了一眼冷笑的姜缨,一伸长臂捞起薛仲何,抓着衣领拎在手里,身后红霞瑰丽绵延,似入睡美人艳艳地躺于天边。
柳渊闲庭信步地过来,张扬眉目一下子抹去了天边的霞美人,姜缨猛地收回视线。
柳渊到了跟前,五指一松,薛仲何逶地,委屈地不敢动。
柳渊直直地看着姜缨,“不打了?”
姜缨倒不是要真打,就做个样子,唬一下薛仲何,她由此丢了笤帚,“陛下,殴打朝廷命官,以我朝律法……”
“律法不管姑姑打侄子。”
薛仲何无辜地默默震惊,“……”
他何其有幸,碰到这两个“歹毒”之人!
话说回来,姜缨也没那般“歹毒”,笑了一声,“陛下帮我拎了他,也算打过了。”用眼神示意薛仲何快走,薛仲何点头,匆匆告退。
两人的眼神交流被柳渊收入眸中,柳渊嗤地一声,“姜姑娘莫说打一个,现今朝里,朕有一半臣子,你都打得。”
姜缨冤枉极了,当即想到了这话的另一种意味,薛仲何他们毕竟是柳渊的臣子,她哪能说打就打呢?
姜缨正色道,“并非真打,闹着玩,再说陛下的臣子,我自当好好对待。”
柳渊提步往铺子里去,“不必好好对待,都是姜姑娘的亲人,想如何打就如何打。”
姜缨委实分辨不出,这话是柳渊讥讽她认亲人多呢,还是柳渊果真觉着她该打就打?
不过,无所谓了,她也不想琢磨了,管柳渊如何想呢,她此刻想的是就立在一旁,不声不响。
伙计上了茶,柳渊低眉瞥着,见不是他爱喝的,不由抿了抿唇,暂未言语,只从衣袖中探出修长手指,指腹抵在杯面上,将茶杯推远了些,抬起眸子盯着姜缨。
这是无声的抗拒,无声的不满。
姜缨能发现就见鬼了,她的神思早飘远了,因为她不爱与沉默的柳渊在一起,就琢磨出一个法子,在柳渊沉默的时候发呆,他不言语,自己便出神。
这真是极为对称完美的相处模式,姜缨在心里感叹自己不失为一个奇才,没瞧见柳渊捉回茶杯,默默地一饮而尽。
柳渊缓缓开口,“你兄长来信了。”
“说什么?”姜缨讶然地回神,听柳渊道,“要你好生吃饭,最好不要饮酒,饮了也莫贪杯。”
姜缨皱眉,“兄长何故知晓我喜饮酒?”
“朕告诉他的,他很生气。”
柳渊的眸子又黑又沉,里头有种翻涌的凶意,会扑过来绕住姜缨,好让姜缨挣扎不得,姜缨捱不住后退,眉头皱得更紧,“我兄长脾气不好?”
柳渊神色一僵,哦了一声,“这倒没有,他轻微地气了一下,还说你自己开了酒肆,要克制一些。”
姜缨松了口气,“那便好。”心里琢磨着,这兄长还没见面就管上她了,想来是极为热心的人,她喜欢。
柳渊道,“姜姑娘会听么?”
“会的,兄长心疼我,我自是明白。”姜缨嘴上说,心里倒有些不以为意,她守着酒肆,想喝就喝,那远在京外的还不知是何模样的兄长还能过来逮她?
都是些应付柳渊的话,姜缨随口说,转身就忘了,她本不在意的,但见柳渊神色有些不虞,还以为被看穿了,故作镇定,“可是我哪里说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