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姑娘没错,朕只是想起,朕以前也说过,不宜过多饮酒,姜姑娘似乎没听,这会儿倒很听话。”
柳渊语气轻淡,不像是责问,姜缨如临大敌,谁能抵得过翻旧账?还是一本糊满了她伤心的旧账,姜缨失策地想,就不该让柳渊进门。
柳渊等不来回答,慢声提醒,“姜姑娘莫非忘了?”
这可真是个好由头,姜缨接道,“时间过久了,些许事就记不清了,陛下莫怪。”
砰得一声,空荡荡的茶杯滚落在地,紧接着,柳渊神色自若地俯下身子,探出手臂,要去捡起来,姜缨一惊,心道,此种事情怎能柳渊来做?
若是在宫中,早有人过来服侍了,她是见过被众侍服侍的柳渊的,众星捧月一般,他用腿立在那里,就已算劳累他了,岂能弯下腰捡一个杯子?
姜缨如大梦惊醒,柳渊已茶杯放置在桌上,“原来姜姑娘也觉六年时间过长。”
柳渊一起身,伟岸躯体就如拔地而起,巍巍不可及,窗前桌椅上本就屈着他了,他若愿意,一伸腿就能踢开,他还是慢慢地走出来,“前几日,姜姑娘说给你兄长做件衣服,当真么?”
姜缨先点头,又摇头,“我并不知兄长的尺寸,陛下若知晓,我自可以做,若陛下不知,便不做了吧。”
“他与朕的身量相近,按朕的尺寸即可。”
“这样也可,那我为陛下量下尺寸,陛下如今的身体与往年不一样了,瞧着更为健硕,按往年尺寸做定是穿不上的。”
姜缨边说边转身,要往后院去,买铺子时她连带后面小院也买了,这几日她有空便为姜满满缝制新衣,屋里工具都在,拿了就可过来量。
走了没几步,耳边传来街上行人零星几声,唯独听不见柳渊的回应,她疑惑地回头,柳渊正立在铺子门口,他本来要走了,此时侧过半个身子,映住了残留的余晖。
几乎瞬时,姜缨浑身如过雷击,心口震颤,手脚发麻,大意了,旁人翻旧账哪比得上自己翻刺激?
她不知自己面色有多难堪,只懂竭力吁了口气,从嗓子里挤出颤抖的一声,“是我糊涂了,陛下的尺寸不需我量,宫中自有……”
“姜缨,宫中是有朕的尺寸,但衣制不同,需得重量。”
柳渊神情自若地疾步走来,竟直接越过姜缨往后院去,“铺子里人来人往,不便做事,你与朕到后面量吧。”
“陛下!”
姜缨手也不抖了,心也不颤了,一门心思弥补这个错误,“此举不妥,陛下贵为天子,又与我和离过,却同去无人的后院,倘若被朝中发现……”
声音戛然一止,姜缨视线紧盯门口,一瞬如枯木逢春,焕发出了天大的生机,“我就说不妥,喏,陛下可回头看看。”
铺子门口,顾侍郎夫妇、秦夫人夫妇,正往门里迈的腿僵在空中,四人惊恐地对上柳渊的背影,整齐划一地收脚,转身就走。
秦夫人尤其遗憾,“哎呀,本来想找妹妹饮几杯,怎就不在呢?”
“是呢,铺子里都没人!”
姜缨的愤怒直击灵魂,躲开柳渊就要走,“陛下,她们竟说你不是人!我去拿枪挑了她们!”
第11章 10
“不劳姜姑娘出手,他们自会请罪。”
柳渊横出一条长臂,强势一挡,姜缨无处可逃,只恨自己失言,索性再翻旧账,“不想陛下也有强人所难的一天。”
这已是冒犯之语了,然姜缨非提不可,想当年她进东宫后,并非吃了什么苦,遭了什么罪,相反柳渊以礼待她,整个东宫也都敬她是太子妃,不曾亏待她半点。
那时候,她不愿做的事,柳渊从不勉强,柳渊曾道,“凡事你进一步,孤进十步,你退一步,孤退十步,孤不会勉强你。”
柳渊真正做到了这点,便是姜缨提和离,柳渊也未强留她,一口答应,他严格恪守了“不会勉强”的原则。
姜缨离开东宫亦是因此,她认为柳渊的不勉强也是无欲无求,她可悲地意识到柳渊对她没有欲望。
当年能做到如此,没道理今时不能。
她不愿意,柳渊就不能强求。
天幕暗淡,将要入夜,阴影笼住了两人,姜缨扬颈,竭力睁着一双眸子去盯柳渊,她也学会直勾勾地盯人了,可是柳渊的面容被阴影所罩,是怒是喜,实在瞧不清楚。
她只听到柳渊发沉的微怒声,“是你提了要为朕量体,你进了一步,朕就能进十步。”
“是我失言,做不得真!”
“是你先说自己忘了朕以前不许你喝酒一事,后又提起朕往年的尺寸,你还记得朕的尺寸,于朕而言,何止是进一步!”
姜缨吃惊,“我记得陛下尺寸又非大事!”
“于朕而言,就是大事!”
柳渊怒声一止,长臂环住姜缨,托起她疾步往后院去,姜缨挣扎开来,抚着胸口呼了口气,“就如陛下所言,是我挑事,此刻我不愿意了,以陛下的原则,陛下应立刻离开。”
柳渊充耳不闻,一手推开了房门,屋里如黑暗的巨兽,沉默地可怕,姜缨步子不动,心口阵阵颤动,她迫切地需要一个理由,“我请陛下解惑,不过是为兄长做衣,做与不做都非要紧事,陛下为何不惜打破原则,执意如此?”
院子里再无旁的声音,她这一句真心实意的请教,柳渊听得极清,正因极清,他突地卸了满身怒火,半个身子都要倚在门上了,不过眨眼又稳稳地站直,“朕也请姜姑娘解惑。”
“姜姑娘为何回京?又为何留下来?”
姜缨答得飞快,“陛下,我离京六年,去过许多地方,到头来竟最为喜欢京中,我想念京中,故而回来。既然回来,我就不会再走,我想在京中度日子。”
“再无别的原因?”
“姜缨绝无他想。”
“好一个绝无他想!那孩子又当如何?” 柳渊步步靠近姜缨,及至跟前,俯身低低一叹,“姜缨,你未免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柳渊眸中迸射怒意,姜缨抬头迎上,毫无退意,“回京前我已想清,倘若陛下不喜满满,便归我自己,倘若陛下不愿骨肉分离,我愿与陛下共同抚养满满长大。”
柳渊神色一怔,“你愿让满满进宫?”
姜缨道,“陛下,满满是我的孩子不假,可也是皇室血脉,我岂敢私藏?襄王爷说过这个孩子我做不了主,倘若陛下执意带满满进宫,我万万不能阻挡,我只求能和满满时时见面即可。”
一片沉默中,姜缨道,“满满需要我,也需要爹爹,陛下自懂这个道理,我不会自私到让满满没有爹爹。”
“你想得极对,满满自幼跟着你,离不开你,倘若他不想自己进宫,执意带你一起,你且如何?”
柳渊身子还低俯着,如屈服的姿态,一丁点都未动,只静静等着答案,姜缨并没有让他等多久,姜缨道,“陛下莫要担心,我会说服满满。”
柳渊阖眼,“他闹,他哭,他死缠着你呢?你在宫里想你呢?他夜里在寝殿睡得不好呢?姜缨,你真不担心他?”
“陛下太多虑了,满满不会如此。”
“事情并未发生,你又怎知不会?”
“既然陛下忧虑多,可让满满继续在我身边,陛下随时随刻来看他,待他再大了些再进宫,可行?”
夜风拂凉了柳渊的声音,“姜姑娘的意思是,无论如何,也无你带满满进宫这一可能,可对?”
姜缨答得清晰,答得决绝,“我已与陛下和离,自无进宫可能。”她见柳渊依然不动,只听得他呼吸急促,似有怒意迸出,却又转瞬平息下来,半响才发问,“让满满在你身边,朕时时来看,已是妥当至极的做法?”
姜缨不肯松懈,“对我而言,已是极好的了。”
话音一落,但见柳渊步步后退,声线发涩,“适才是朕糊涂,几年前朕说的话自当还要恪守,凡事你不愿意,朕不会勉强。”
高大的身躯隐入黑暗,柳渊离开的步子又轻又快,直至院中只余姜缨一人,她才重重松了口气,不求其他,这已是最好的结果了。
姜缨平息呼吸,回到姜府,见姜满满正在侍女的照顾下啃糖葫芦,啃得快快乐乐的,一时欲言又止,罢了,暂不和他提柳渊了,待父子两人见了面再说。
翌日,姜满满快要散学时,姜缨还在酒肆,白霄正要进学堂接满满,闻得阵阵脚步声,回首一望,面色大变。
前方柳渊阔步走来,一身纹路整丽的华服裹住雄健身躯,极俊的眉眼华贵张扬,黑而沉的眸光浮光掠影地扫过白霄,唇角向下压了压。
白霄呼吸一顿,微屈的膝盖瞬时绷直,目送他领着薛首辅等人往姜满满的书屋去,转身直奔酒肆。
书屋窗户旁栽有柳树,长得枝繁叶茂,几个随从拂开柳枝,柳渊负手立过来,眸光扫视到姜满满,面色如常,并无特别之处。
薛首辅心道,不愧是陛下,虽是第一次见儿子,便是儿子再像自己,也能从容不迫。
即将散学,孩子们再也坐不住了,又见屋外来了这么多人,当即叽叽喳喳起来,讲桌旁的夫子也已被随从们请了出去。
姜满满正在收拾描红,听同桌惊呼,“满满,你爹爹活了!”
屋外所有人,“……!”
可爱的孩子,你在说什么啊!
“不可能,娘亲说人死不能复生,昨天咱们还一起给我爹烧香呢!”
姜满满头也不抬,几个小同学也看见了,围过来问同桌,“你说满满的爹爹死了,可是他长得好像满满呀!”
同桌大叫,“满满说他从来没见过爹爹,他娘亲说他爹爹忙大事去了,我娘说了,这种情况就是死了呀!”
满满附和,“我证明,我长这么大,从未见过我爹爹呢,那肯定死了呀!”
“可是满满,他和你真的好像啊!”
满满一眼没看窗外,“像也不是,我好想爹爹!”朝同桌伸手,摊开掌心,“你给我做的爹爹的牌位呢,怕娘亲发现会伤心,放你书包里了。”
“喏,给你。”同桌翻出一个纸板子递过来。
其余小同学兴高采烈,“要烧香么?”
“给你火折子。”
“给你香!”
“把描红也烧了吧,烧了就不用描了………”
屋外所有人,“……!”
可爱的孩子们,你们上学都带了什么东西啊!
薛首辅要晕过去了,程次辅坚强地扶起他,两个老人家踉跄往屋里奔,倒是当事人柳渊从容不迫,盯着姜满满落泪的面容,挑了挑眉。
没错,姜满满拿着纸板子哭了,他确实想爹爹了,眼看香烧起来了,连带许多描红本也烧起来了,氛围到了,姜满满觉着自己该说几句了,还是同桌教的呢,“爹爹你走得……”
“住口!”
两个老人家面色发白地奔过来,姜满满脸上挂着泪,惊讶极了,“舅舅……”
诚然薛首辅和程次辅已成了姜缨的兄长,可还是没撑住小皇子的这一声舅舅,两个老人家脚下一呲溜,直接扑火堆上,火苗立时撩上了衣袖!
“陛下救臣!”
尖叫声一出,一道高大身影立了过来,迅疾地伸手一抓,一手拎起一个,旋身扔给了随从,“扑火!”
两个随从抱出去扑火去了,剩余随从已端了水来,一下浇灭了燃起来的火焰。
柳渊过高的身量如巍巍不可及的小山,一众小朋友离得太近,只觉阴影遮天蔽日地撒下来,不由地使劲儿仰着脖子去看,可再使劲儿也瞧不清长什么模样。
姜满满愤怒极了,捏着纸板子,爬上书桌,可着劲儿扬脖子,依然觉着眼前好大一片阴影。
直到一只大掌探过来,五指挑着衣领,将他挑到胸前,他还没看清眼前人模样,就啪得一声将纸板子糊到了柳渊脸上。
姜满满仍在愤怒,“你浇灭了我给爹爹烧的香,我要让霄叔叔打你!”
柳渊用另一只手掀开那纸板子扔了,露出面无表情的一张脸,姜满满一看就呆了,和自己长得好像哦!
底下的同桌大声提醒,“满满,你爹爹真的活了!”
姜满满震惊地啊了一声,在柳渊五指下乱蹬小腿,他一边用小手去摸柳渊的脸,一边低头回复同桌,“我相信你!你家卖棺材,知道的比我多!”
第12章 11
姜缨随白霄赶到学堂,还未进屋,薛首辅与程次辅如枯枝再春,焕发希望,“妹妹,快别让小皇子喊为兄舅舅了!”
“莫急,那就依兄长的,我喊我的,不再让满满喊便是。”
姜缨双眼一抬,正见柳渊从屋里走出,眉眼平和,并无父子相见的惊喜欲狂,心尖如被细针微刺,这孩子当初也是意外而来,柳渊不太中意也算情有可原。
倒是姜满满,瞧着过分喜欢柳渊,坐在柳渊臂弯里,也不认生,抱着柳渊的脖子蹭来蹭去,小脑袋胡乱顶着柳渊下巴,柳渊任由着他了。
姜缨又喜起来,孩子终究需要爹爹,她这个决定是没错的,即便她与柳渊再无缘分,能一同陪着孩子长大,也是幸事。
“陛下,我来抱吧。”
姜缨朝柳渊伸手,柳渊垂眸望下来,也不言语,将姜满满的脑袋从下巴处剥出来,姜满满扑腾着摇头,“我要爹爹!”
姜缨讶然,不过头次见,就这么黏着了,真是天生的血缘亲情,她对此乐见其成,微微一笑,“满满喜欢陛下。”
柳渊声线温淡,“朕与满满是父子,依姜姑娘昨日所言,朕今日可带满满进宫,姜姑娘回吧。”
柳渊阔步离开,姜满满幸福地迷糊着,余晖落至两人离去的身影上,那身影越来越远,刺得姜缨脑子一阵发麻,不由扬声一声,“陛下!”
姜缨疾步跟上,拦在柳渊身前,张口欲言,脑子还懵着,竟不知说些什么,柳渊等不来声音,“姜姑娘?”
“我……”
她要说什么?说舍不得离开满满一天?说见不得父子一同离去的身影?决定是她下的,柳渊能同意已是万幸,她还在不满足什么?
姜缨恼起自己来,听柳渊沉了语气,“姜姑娘要食言?”她连连摇头,“陛下误会了,我并无此意,我……”
“姜姑娘有话直言。”
姜缨抿紧双唇,“不知陛下可否明日再带满满进宫?”
“早一日,晚一日,并无区别。”柳渊低垂视线上扬,不知落到了何处,臂弯缩紧勒住了姜满满,姜满满疼得唔了一声,他似毫无察觉,一语道破,“姜姑娘不舍得了,要把孩子要回去?”
“并非不舍,只是满满是我的孩子,自幼跟着我……”
“姜缨,满满只是你的孩子么?他还是朕的太子!”
从进了学堂,柳渊便是一副从容平和的模样,此刻终究耐不住了,微怒的声音撕破了假象,浑身顿生的气势吓坏了姜满满,姜满满开始挣扎,“你凶娘亲,你不是好爹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