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盏茶后,萧祈安只身前来拜见,“大帅,属下已找到二当家,并将他安置在一处妥当的地方休息。”
“他无事罢,为何不来见我?”阎兴邦示意他落座。
萧祈安谢过,却仍旧站立,“属下找到他时,人正晕厥当中。身侧无一人,从现场的蛛丝马迹来看,应是有人刻意将他藏匿,只是那人警觉,听到风声后跑了。”他的目光有意无意看向阎少康后,垂眸道:“属下琢磨,怕是有内应。”
阎兴邦用力捏住手中的茶盏,沉声道:“无事便好,待明日我亲自去瞧瞧他。”气闷失望之下,倏然间胸中无比闷痛。他不禁捂着胸口,大口大口地喘气。
阎少康见状,惊慌失措地扑在阎兴邦膝前,唤道:“父亲,父亲你无事罢?”焦急地扭头骂道:“大帅的心疾药可有带?快去找!”
自宁州战役后,阎兴邦整日忧思触发了心疾。病看似虽痊愈,只有他自己知晓,稍微劳顿便会觉得心慌气短。看着自己不争气儿子忙前忙后,又想林氏肚中尚未出生的孩儿,他挥了挥手,命自己的亲信去外头守着,有气无力地唤了声:“祈安呐。”
屋内顿时安静的落针可闻。
萧祈安往前走了两步,拱手应喏,“属下在,大帅有何吩咐?”
阎兴邦靠在椅中放缓呼吸,良久,道:“自南星将你引荐,老夫便从心里赏识你。但你也知晓,若无军功,便无法在咱义军当中立足。你这孩子也争气,宁州一战立了大功,也在兄弟们之中建立了声望,你可知,老夫为何没在当时就将你提拔上来?”
萧祈安沉默片刻,拱手说:“属下不知。”
陆南星听到他的回答后,心里暗自腹诽,这人看上去虽与大老粗一般,内里却颇有计较。阎兴邦没提拔他,最真实的答案是担忧他做大做强最终难以控制。今儿这番暗中试探,其实则是想让他给铺个台阶。然,以他萧祈安的性子,最厌恶趋炎附势那套。既然说不出来,就只好装傻充愣,等阎兴邦自己说喽。
阎兴邦无法从萧祈安淡漠的脸上探究出任何的想法,只得语重心长道:“老夫是为了届时与你商量,要么直接收你为义子!要么让你娶了南星,成为老夫的女婿。今儿既然把话挑明,你选一个罢。”
此话一出,陆南星与阎少康同时震惊地看向他。阎少康更是大声唤道:“父亲!”他眸中满是不甘与愤懑,怒指着萧祈安道:“他算狗屁,如何配取陆妹为妻,更不配与我称兄道弟?!父亲您怕不是老糊……”
阎兴邦挥起厚实的手,“啪”地一声狠狠抽了他一嘴巴,恨声说道:“别以为我不知晓你做下的糊涂事。今日能安抚住王广全等人,全靠祈安和南星二人,你……”他咳嗽了几声,强忍着心口绞痛,“你只有将事情搞砸的本事!你眼高于顶,又鼠目寸光,心胸狭窄,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一个不孝子?!咳咳咳咳咳……”
“义父,您消消气。”陆南星上前一步,轻轻拍着阎兴邦的背。她知晓,阎兴邦是料到了这件事是他这个好儿子所为,这才不得已向萧祈安示好,目的便是为了□□。若此刻萧祈安当中揭发阎少康的行为,扬言自立门户,怕是绝大多数的兄弟们都要选择跟着他。
阎兴邦也是从诸多小头目之间摸爬滚打出来的,岂能不知良禽择木而栖的道理。在众人眼里,与自己儿子这般蠢笨的人物对比,萧祈安就是天降武曲星下凡。
能屈能伸,才是他阎兴邦的看家本领。关键时刻给予萧祈安更近的身份,换来义军还是姓阎,以争取更多的机会,才是聪明人的选择。
至于在娶她和当儿子之间,出于她私心肯定不想自己掺和进来。她才不想嫁给萧祈安,日后当那个当够了的狗屁皇后,她还有很多想做的事情并未做完,再次被关在四方天里每日与后宫那帮莺莺燕燕们斗智斗勇,消耗她的人生,还不如痛快地与敌人肉搏而亡还来的痛快些!
陆南星想到此,便看向萧祈安,假意嗔道:“既然义父都发话了,我岂不是又多了一个哥哥,真是值得庆祝的大喜事。”她见萧祈安的目光缓缓抬起与她对视,却仍旧不肯出声,着急的拼了命地朝他眨了眨眼睛。
故意不避讳阎少康的目光,就是让他看到,最好气得他更加发疯,做出更多阎兴邦再也无能为力替他遮掩的事,才好呢。
萧祈安单膝跪地,拱手道:“大帅此举,另属下感动之余心中难安。属下不想见到大公子与大帅因此而心生嫌隙,另义军上下人心惶惶。义军上下兄弟们,人人皆是大帅的孩子,属下也不例外。”
陆南星听着他这番,说了又和没说一样的囫囵话暗自惊讶。这话术恐怕是顾老头教的罢,果然孺子可教也……
阎少康阴狠的目光将屋内三人看了一遍,气愤地摔门而去。
“别管他。”阎兴邦喘着粗气,朝着萧祈安抬了抬手,“老夫心意已定,待回老营,咱们一定要庆祝。现如今,说服王广全重回咱麾下的差事,就交给你们两人了。你二人记住,这一次,不是合军,是招安。”
陆南星就知晓这个枣子给的绝对不会这么轻易,她故作恭敬地拱手道:“女儿遵命,义父您安生养病便是。”
待她与萧祈安从屋内出来后,路过一处无人之地,她看了看身旁默不作声的男人,故意质问道:“为何你去和州,没给我送信告知义父带人来了?要不是我想着过来一探究竟,还真是错过了这么多场好戏。”
萧祈安面上神色仍旧淡淡的,“你来了,事情也来了。”
听着这句颇有深意的话,陆南星挑眉问道:“你这是何意?难道你连我也怀疑不成?”她越想越气,喝住他质问,“难道你认为,一切都是我计划好的,故意生擒王广全,姓萧的,我若做这些能有什么好处?”
还未等他张嘴,她便连珠炮似的冷笑道:“事到如今,你还在怀疑我,亏我还觉得你脑子灵活,原来是我眼拙!不,是你眼拙,身边有个奸细都看不出来。”她气愤地唤来在门口等着的阿硕,利落地上马,命道:“阿硕,咱们走,回宁州!”待上马后,理智告诉她,此人可是开国皇帝,这样做会不会有些过分……可心里又压不住这口气,共同经历了那么多事,若他还是选择不信任,日后再共同过事,遭到质疑的还是她。还不如,趁机说清楚,以毒攻毒!
“回来。”
陆南星听着身后冰冷又带着些许命令的口吻,不屑地回了句,“我凭什么听你的。”偏生双腿夹|紧马肚,扬鞭就走。
下一秒,萧祈安将修长的手指放在唇边,吹响了悠长的口哨。
绛官嘶鸣一声,竟然生生停在了原地,并且将马头转至萧祈安面前。
陆南星:“……”点着绛官的头,骂道:“吃里扒外的东西。”
萧祈安走至她面前,刻意放缓了声音,“我还有话没有说完。”
陆南星冷哼一声,一双杏眼内仍旧带着尚未消散的怒气,扬着下巴哂笑:“也是,萧大将军还没说完话,我一个小小的校尉,又怎敢擅自离开。”
阿硕骑在马上,看着眼前这两个人吵嘴,竟然有种看邻居家小夫妻打架的既视感。她偷笑着下意识掏了掏衣袖,这才发现走的匆忙,没来得及带零食袋子。
谁知电光火石间,萧祈安竟然一跃,坐在了陆南星身后,长臂捞起缰绳,“驾”地一声,朝着城外疾驰出去。
陆南星被这突如其来的冲力唬了一跳,差些从马上跌落。慌乱之中,她死死握住马鞍,这才稳定住身形,扭头骂道:“萧祈安,你发什么疯?!”
“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萧祈安并未过多解释,专心致志地驾驭马儿带着她出了城。
另一边阎少康宅内,他将萧祈晏唤来,劈头盖脸地骂道:“你出的好主意!竟然让父亲收他为义子!”暴怒之下,他一把薅住萧祈晏的脖颈,目眦欲裂地凑近这张与萧祈安相似的脸,“萧十二,莫不是你们兄弟暗中联手,为了将我置于死地,故意在我这里充当奸细?”他阴恻恻地笑了几声,“失去父亲的倚重,此刻我正想杀几个人泄愤,不如就从你开始罢!”
萧祈晏见他目光中的杀意不似作假,一把匕首抵在了脖颈上,随着尖锐的刺痛感,他能感觉到有股热流缓缓流出,忙道:“大公子,大公子……属下对您忠心耿耿,天地可鉴!”
“你就是这般忠心耿耿地将萧祈安,送上了大帅义子之位的?”阎少康听他辩解,心中更是加了一把火,他手上的力道更加重了几分。
萧祈晏绝对不想命丧他手,只得闭了闭眼道:“大公子,属下知晓萧祈安的致命之处!他有先天哮喘……”他疼地喘着气犹如喃喃自语,“他从小就有哮喘,但他们家没条件求医问药,我见过,我见过他放牛时发病的样子……他这样的人怎么能带兵打仗!他原本就该死在金兵屠村的那一日……他怎么能!”
想起萧祈安带着面具,装扮成金军铁浮屠的样子,他永远忘不了那一刻……身着玄甲的男人挥刀砍断一个个敌人的头颅,犹如天神般令跟着他的义军将士们热血沸腾。
阎少康从他充满了愤恨的目光中,看到了熟悉的杀意,手中的匕首放了下来,“你确定,他有哮喘?”
“我确定,并且,我还有引发哮喘的药。”
第六十二章
萧祈晏见阎少康松开了手, 心中又恨又觉得这也是一次机会。
阎少康此人不但心胸狭隘且自私自利,就冲他能给自己父亲下蒙汗药,焉知不会为了夺权弑父?越是趁乱, 越能趁机把控一切。他不由得换上一副委屈隐忍的表情, “大公子,属下看来,若萧祈安娶了表姑娘, 那暗地里蠢蠢欲动的陆家军, 则更有理由叛出打着陆家军的旗号自立门户,届时, 比大帅收了一名义子还要无法挽回。更何况, 有您这位嫡子在, 无论何事也轮不到他这个义子,这是天下公认的道理。”
阎少康心烦地拿起手中的茶盏, 仰脖喝了一口, 猛地将其摔在地上, “我就是心中不忿!陆妹他休想染指, 义子也不行!”他打量着萧祈晏,“你既口口声声说效忠与我,那么, 你来想办法, 暗中除掉他!绝对不能等到父亲回到宁州,当众收他为义子的那一日。”
萧祈晏垂眸思忖片刻, 对他附耳几句。
阎少康听了, 嘴角扯出一抹怪异的笑, 缓缓说了几个字,“确保没有一丝闪失。”
当晚, 阎少康带着萧祈晏,又派人押解着三名捉到的金军暗哨,来到了萧祈安办公的屋外。
陆南星与他刚从王广全处当完和事老回来,此时听到通传,睃向萧祈安,“过会子,你不会轰我走罢?”仍旧大喇喇地坐在椅中,根本没有要起身的样子。
萧祈安见她一副看好戏的表情,双眸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无奈地回了句,“你高兴就好。”他起身迎了出去,仍旧以面见上峰那般,拱手道:“大将军前来,有何事吩咐?”并且伸臂礼让,将人请进屋内。
阎少康见陆南星也在此处,想到萧祈晏的警告,衣袖内的拳头握的更加用力,面上却摆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陆妹也在,刚好能做个证人。”转身向萧祈安躬身行了一礼,“方才在父亲那儿,是我一时冲动,言语辱骂了萧兄弟,还望兄弟大度,莫要生气才是。”
萧祈安也拱手,“属下从不记得大将军言语冲撞过,大将军多虑了。”
阎少康直起腰身,笑道:“我越听到萧兄弟这番话,心里越是自惭形秽。这样,我命人在我院子里摆了一桌酒席,若萧兄弟真的不计前嫌,就赏光把酒言欢,转日再无恩怨,如何?”
陆南星刚要出声阻拦,就见萧祈安拱手道:“恭敬不如从命。”
萧祈晏见时机成熟,特意在阎少康身后笑道:“属下见到大将军与萧六哥握手言和,心里头也高兴。不过,还有个事,需要向萧六哥汇报。”他命人将那三个被五花大绑的暗哨带了进来,“方才大将军命人搜查劫持二当家的贼人,终于捉住了三个,经过一番严刑拷打,他们如实招出是金贼派来的暗哨,险些为此产生内部矛盾,如此,一切分明了。”说罢,狠狠地踢了距离他最近的暗哨一脚。
萧祈安“唔”了声,从这三个人面前走过,轻声说了一句蛮语。
只见这三个人听到他出声后,目光闪烁游离且茫然,其中一名想到阎少康允诺的好处,“啐”地一口浓痰吐在萧祈安身上,“我等为兀多哈将军誓死效命,是你害死了他!就算命丧你手,我等也不会做出出卖皇帝陛下的事。”说罢咬破口中的剧毒,喷出一口血后,目光定定地落在阎少康的方向,径直倒了下去。
剩下二人明知自己大限在即,在萧祈晏森然的目光下,也只得相继咬破剧毒,死之前唤道:“皇帝陛下一定会知晓我等誓死效忠大金王朝!”
陆南星一语双关道:“没想到,金贼卖官鬻爵,剥削民脂民膏,如此人人唾之,竟然还有人肯为他效命,唉,这三个人真是看走了眼。”
萧祈安示意站在门口的樊青找人将这三个人抬了出去,沉声说道:“是属下办事不周,竟未发觉城中有金贼暗哨,还望大将军恕罪。”
阎少康没想到他竟然如此轻易就上钩了,刻意拍了拍他的肩,“你我兄弟,谈何恕罪二字。记得,今晚过来我院子里,咱们几个好生喝个痛快,待回到老营,众目睽睽之下,却不能这般自在了。”
萧祈安说是,“属下安顿好一应事宜,定然会准时上门。”
陆南星趁机上前一步道:“义兄不是说,请我做个证人么?难道证人就不在受邀之内?”
阎少康恨她多事,却也不能不应下,“我是怕你晚上还要陪父亲,既然你发话了,岂有不请你之理。”
“恭敬不如从命。”陆南星拱手,“若义父听到你们兄弟二人这般兄友弟恭,怕是什么病都好了。”待送走他们二人,她转身挑眉问道:“你就不怕他摆鸿门宴?”
萧祈安嘴角扯了扯,“若鸿门宴不去,就还会有绿门宴,怕又何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