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南星漆黑的眸子转了转,试探道:“你这个本家兄弟,到底是谁的人?”
“你今晚不就知晓了么。”
“你到会四两拨千斤。”陆南星起身捋了捋衣袖,“既如此,我就安心赴宴,到底瞧瞧,他们要这么唱这出戏。”她抬腿刚要迈过门槛,扭身回头调侃道:“我冒着生命危险陪你赴宴,你可得保护好我的人身安全。”
萧祈安一副不置可否的表情,绕过她撩袍迈出屋外,示意樊青跟上,竟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嘿你……”陆南星指着他的背影骂道:“泥腿子就是泥腿子,一句敷衍的话都不可能说。”
阿硕却跟在后面,一副兴奋地样子,靠近她小声问道:“姑娘,方才我听萧六说了一句叽里呱啦的话,难道是在试探那三个倒霉鬼到底是不是金贼?他竟然会说蛮语,这么厉害!”
经她这么一提,陆南星想起野史里提到他曾经被金人虏到北境,每日被拳打脚踢充当金兵训练的人靶。上千人与他同时被虏去北境的青壮年男子在一个月后,只剩下不到二十人。三个月后,只剩下他一个。
每日活下来,且打赢金兵,才给饭吃。很难想象,他如何在那样的生存环境之下活了下来,那得是多大的意志力……
据说后来他被金国的南大王赏识,带在身边,且是唯一提拔的汉人。他却不顾生死,艰难逃回汉土。
“我知道了!”陆南星想到此,猛锤了下身旁的门框。原来这便是他易容的原因啊!他的容貌若被跟随在兀多哈身边的大将识得,传回南大王耳朵里,岂不是为这支义军招来无妄之灾,成为了首要被攻坚的目标。
韬光养晦,趁着北方义军势力仍旧不容小觑,足以对抗金军主力之时做大自己,才是如今唯一可行之路。
所以他根本不会轻易离开阎家军,更不会在这个当口揭发阎少康的算计,只会一忍再忍,等他自己露出更多的破绽,一举将此人的行为公之于众,他才能撇清自己没有丝毫夺权的念头。
“这个泥腿子,这么精明!”
阿硕见她表情一会儿凝重,一会儿微笑,嘴里念念有词,忙不迭地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姑娘,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这里没有医女,我去找个郎中给你瞧瞧?”
陆南星被她的话打断了思绪,四处看看才发觉自己仍旧站在萧祈安的屋内,便道:“我没病,咱们也回去收拾收拾,晚上还有更精彩的大戏要看呢!”
到了夜幕降临之时,萧祈安晚陆南星半个时辰才到阎少康院中。
他示意身后的樊青将四坛酒放在院子里的石桌旁,“大将军,这是和州当地有名的玉叶春,喝起来后感不亚于烧刀子。”
阎少康皮笑肉不笑地伸臂将他往里请,“这么好的酒,我可得好生留着,多存上一阵子再喝。来,我也命人备了酒,你来品品口味如何。”
一行人分别落座后,樊青抢着端起他自己和身侧萧祈安面前的酒碗,两只碗放在唇边“咕咚咕咚”地干了,瓮声瓮气道:“让大将军见笑,卑职姓樊单字青,平日里好酒,不敢等大将军敬酒,只得先干为敬!”
陆南星见他这般,如何不知他这是担心萧祈安被人下毒。心里叹道,他这真是没见过鸿门宴的吃法。若真要下毒,也得是酒过三巡,哪能刚上来就端上一盏毒酒……那不是鸿门宴,是直接赐死。
萧祈安对于樊青的做法也不斥责,不慌不忙地拎起身侧的酒坛,将自己和樊青的碗里满上酒,起身朝着阎少康拱手道:“樊青是属下幼时玩伴,性子直接,行事作风皆为村子里认亲的做派,十二也清楚,还望大将军见谅。属下先干为敬。”说罢,端起酒碗仰脖喝下。
萧十二刻意拽了拽他的衣袖,“六哥莫要见外,大公子说了,今晚咱们就是兄弟间把酒言欢。”
“十二说的没错,来,吃菜。”阎少康知晓对面这三人心中警觉,便耐着性子笑道:“萧兄弟,对于父帅提出的两个选择,你心中作何想法?为兄想听听,也好帮你在父帅面前帮个腔。”
萧十二不动声色地端起酒盏附和道:“有句话,我僭越了,但必须要说。”他看向陆南星,“众所周知,大公子和表姑娘之间的过往。即便表姑娘多次提出婚约不作数,六哥也不能在此时选择娶表姑娘为妻。即便大公子是豁达之人,我也不愿见到你们三人被人暗中指点,从而心生龃龉,被有心人等利用了去。”
“十二!”阎少康假意训斥,“不要干涉萧兄弟的选择。”
陆南星直接将面前的酒盏干了,抹了抹嘴,似笑非笑地看向萧祈晏,“若我就偏要嫁呢?”
第六十三章
陆南星握着酒盏, 坦然地面对来自三个男人的不同的目光。
阎少康目光之中满是克制愤怒的隐忍。他想说上两句打岔的话,却怎样都无法说出口。
萧祈晏则带着刻意隐藏的探究,又担心阎少康大怒之下无法再伪装下去, 他余光瞧见萧祈安只是默默饮酒, 便笑道:“表姑娘之前在大帅和诸位将军的面前曾说,‘天下未定,不敢言嫁’, 这等超脱女子般的气魄, 在弟兄们之间传为佳话。如今却在这里开起了玩笑,属下是不信的。”
陆南星故意看向萧祈安, “此一时, 彼一时也。我想要嫁给他, 非但不影响义父大业,正如他老人家所说, 强上加强, 更能为咱们义军添砖加瓦。”她端起空酒盏, 示意萧祈晏斟酒, “义兄届时也会娶上几个出身名门的女子,安抚天下氏族文人。说书的不总是讲什么,历朝历代, 哪一任开国皇帝皆是如此。既如此, 前人已经趟平的路,走起来又没有风险, 照做便是。”
说完这话, 她在心里暗自好笑。明明在说萧祈安, 表面上还要故作为阎少康着想。
阎少康哪知晓她肚子里的弯弯绕,听她这般说, 居然嗅到了一丝他自认为的醋味,心中窃喜地说道:“开国皇帝也有发妻,那汉高祖不是也封吕雉为皇后了么。”
陆南星挑眉,“吕后杀了刘邦的爱妃,将他最疼爱的儿子折磨致死,难道不是常年积攒的怨气所致?同为女子,我虽出身草莽,却很赞成她的做法。但世家阀族出身的女子,如此心狠之人却并不常见。”言罢,她端起酒盏饮尽的空挡,注意到来自萧祈安充满兴味的目光。
管他呢,我这番‘自毁声誉’的话,意图正是你们莫挨老娘。老娘凶狠又不讲武德,谁若想要染指,定会让你断子绝孙,家宅用不安宁。
阎少康自打得知要娶她为妻时,便已做好了日后联姻时平起平坐的打算。如今听到她这般不避讳地吐露自己心声,只道是她有些醉了。转念一想,酒醉吐真言,她若日后真如那吕雉杀自己的儿子和妾室……岂不是要引发多少腥风血雨。
萧祈晏听了心中暗喜。若阎少康娶了这女人,怕是会插手甚至逐渐把控政权,将他边缘化。
四人饮着酒各怀心事,而陆南星一直注视着身侧的酒坛,自始至终没有更换过。桌上的酒壶也看不出有暗格的样子,每个人都斟了酒,菜品之中也未有单独的羹汤呈上。
再看萧祈安,仍旧一副故作不知的样子,坦然地饮着酒。陆南星像是明白了什么。
月上中天,最终还是阎少康最先表现出喝多了的行为。
萧祈晏有眼色地起身,搀扶着站立不住还要闹着饮酒的阎少康笑道:“属下先扶大公子回屋歇息,再命人将表姑娘和六哥送回去。”
萧祈安起身说道:“不用麻烦,我将表姑娘送回便可。”
陆南星这一路等着他先开口,等来的始终是绛官的马蹄声,待回到了衙门后院,她忍不住问道:“你就……”
“和州是我打下来的,为何要担心?”萧祈安担心她说多,先声夺人将话挑明。
陆南星捂住嘴打了一个酒嗝,扶着阿硕下了马,“既然你这般肯定,我便信你,我这人呀,疑心并不重。”
萧祈安对她意有所指的话,再一次充耳不闻,只对阿硕道:“过会子我派人送来醒酒汤,届时你给表姑娘服用。”说罢,骑着马消失在夜色中。
待回到屋内,陆南星松开扶住阿硕的手,问道:“白束可有留信?”
阿硕这才放下一颗心,“我瞧着姑娘喝的酒还不如平日里的量,还想着怎么就多了,原来又是姑娘演的戏。”
陆南星却扶着桌子坐下,歪头思考着问道:“阿硕,你说今儿这顿宴请,他们到底做没做手脚?”
阿硕摇摇头,“我一直盯着那坛酒,见他们两个也都喝了,就是找不出破绽。”
“他们若真的动了手脚,做的这般隐蔽,除非,食物相生相克。”陆南星越想越觉得萧祈安过于小看阎少康,“且萧祈安若这两日真有事,阎少康无法自圆其说。若真要做,也不会突然致死。”
半个时辰后,阿硕端着醒酒汤回来,她将门窗都关好后,说道:“姑娘,端来醒酒汤的人竟然是白束的手下。他带来了消息,说未曾见到萧祈晏行踪有异,但在大帅府发现夫人曾派人去别苑找寻那个萨满,发觉人不见后,还曾在城里不断打听,至今尚未找到。周娘子她们也说,好几日不曾见过她。”
“萨满?”陆南星放下笔,靠在椅中思忖,“若阎少康扣押萨满,会对萧祈安做出什么?”
阿硕将碗放在她面前,“难不成施展邪术,试图控制他?”
陆南星越想越觉得萨满失踪与阎少康有关,她命道:“为今之计,一定要找到萨满,你速去给白束的人传话,让他们放下手头所有的事,趁着大帅他们还未回宁州城之前,一查到底!”
白束的效率并未让她失望,就在三日后阎兴邦觉得身子稍微好些了,王广全的事也解决了,便要转日打道回府。
当晚,陆南星听完白束夤夜前来亲自汇报的消息后,命他亲自陪同,二人趁着夜色摸到了萧祈安的落脚之处。
陆南星以为他屋门口得有几名士兵守卫,没想到偌大一间正堂,门口竟然无人把守。
白束见屋内熄灭了灯,尝试着推了推门后发现已被反锁,他刚要请示是否敲门时,窗边传来一声低沉的声音,“别闹出动静。”话音未落,萧祈安亲自打开了门。
陆南星摸着才刚被唬了一跳的心脏,命白束在门外守候,不见外地率先走进了屋,长话短说,“白大哥救出了之前给我做法的萨满,是萧祈晏关押的她。并且,还命她制作出触发哮喘的秘药。这与你有关?”
黑暗之中,她看不到萧祈安的神情,只听到他阴沉自抑的声音说是,“秘药可有制作出来?”
“无色无味,且常人喝了无碍。”
“你待如何?”
陆南星直言不讳,“待阎兴邦回宁州后,将此人送到他和众将面前。”
“若阎少康将此事推脱给十二?”
“那就要看,你这位堂弟到底是谁的人了。”陆南星继续道:“萨满曾在给我准备的符水中下药,林氏授意。若是你,你会选择告诉阎兴邦么?”
萧祈安沉默了一瞬,只说了两个字,“不会。”
陆南星深吸了一口气,果然与她猜的大差不差。
揭发了阎少康,本就断阎兴邦一臂。若再揪出林氏下毒,众人会想,焉知这么大的事,林氏未请示阎兴邦。如此这样做,与阎兴邦断绝关系并无分别。狗急了还跳墙,阎兴邦怕是也会弃车保帅,届时会将她和萧祈安置于很不利的境地。
她不禁好奇问道:“你为何不问我,作何选择?”
萧祈安道:“我对你的脑子没有疑心。”
“你这人,总是能说出噎死人没商量的话。”陆南星也懒得跟他较真,“既如此,回宁州后我便按照计划施行,你这边最好命樊青在老营附近埋伏,我担心他们狗急跳墙。”
萧祈安否认了这个安排,“我有正当理由回老营,不会让你独自面对。”
陆南星这么长时间,总算是听到他这句还像是人话的表达,不忘提醒,“届时我只希望,你不要感情用事。”如何处理萧祈晏,她只点到为止,多说还会另他觉得是在离间兄弟间的感情。她径直拉开了门走了出去,并未等他有所回应。
翌日,阎兴邦强撑着这两日劳累过度的身体,在萧祈安等人的陪同下走到了马厩。
萧十二见他脸色不对,上前拱手道:“大帅,天气越来越热,不若您乘坐马车离开?”
阎兴邦余光瞧见王广全一双鹰目也打量着他,只得咬牙拉着缰绳上了马,故作云淡风轻道:“路途并不远,坐在那劳什子里,更加闷热。”他扬了扬手中的马鞭,虚指王广全,“老王,果真不与我一同回去在宁州吃吃喝喝享清福?没有你在,饮酒都没滋没味。”
王广全岂能不知他想就近看管自己的目的,表现地颇为热络,拱手道:“为了大帅的宏图霸业,我也得好生驻守在甘州练兵,咱们还等着在大帅的率领之下过江,一直打到大都呐!”
“承你吉言。”阎兴邦在马上含笑朝着他略微拱手,算是还礼。与阎少康等一行人在众人的护送之下,出了和州城。
陆南星也在回去的队伍中,阎兴邦的状态被她清清楚楚地看在眼里。
出于□□,她其实不希望这个老狐狸此时出现身体状况。至少现在阎兴邦手下的义军还不成气候,至少在江南一带并不是最有实力的。与盘踞在山东的义军相比,更加不值一提。
怎样也要给萧祈安争取至少一年半载的时间,多攒军功多招募人马,威望不可撼动之时,便是将阎家父子拉下马的最好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