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南星则往樊青他们相反的方向出了城,来到老营面见王广全。
“大帅,属下请示,阎少康和萧祈晏如何处理?”
这件事也令王广全为难了好几日。
出于他本意,阎少康不能杀。毕竟他刚得到大帅身份,众目睽睽之下,若将阎兴邦之子当众枭首,怕是会传出他心胸狭窄容不下故人之子的名声。可经不住林氏的缠磨,又有些动心想要编纂个理由,让阎少康病死在大牢中。
“陆丫头,你若有什么想法,不防说来听听。”他想,先将难题抛给这女娃子,看她如何说。
陆南星心中不忿,凭啥一个两个谈个事就不能直言,都先让她说。索性先装个傻,苦思冥想道:“属下是想,若您亲自出马帮巢湖水寨解围,老营当中若发生劫狱等事……甚至昔日阎家军老人顾念旧主,试图拥立阎少康自立门户,这事总需防着些。”她又透过帘幕借着后头的烛火,瞧见了一个女人的身影从床榻上猛然起身。
王广全听完她的话后,眉心一跳,瞪眼骂道:“谁敢挖老子墙角?!”随即哈哈大笑,“陆丫头精明算计,提醒的好。既如此,老夫不但封他个总兵官,戴罪立功。还将他带在身边,一同去巢湖水寨。人放在眼皮子底下,看他还能如何。”
陆南星听到他这般安排,总算是暗自松了口气,与自己想的一致。便毫不吝啬地拍着虚假的马屁,“大帅英明,此计可谓一石二鸟,既全了您的名声,又控制住了局面,牢牢将其控制在您的五指山内。”
王广全心安理得地接受了她的褒奖,投桃报李,“那个什么萧祈晏,则交给你处理,要杀要剐只是别闹得人言可畏就行。”
陆南星心中暗喜,表面上则恭肃地拱手应喏,“属下省得,必不会另大帅为难。”得到允许后,她又返回了大牢,并见到了才刚苏醒的萨满,“给你三日,我要给一个人下蛊。”
萨满惨白着一张脸,对她言听计从,微弱地说:“需要……那人的血。”
陆南星答应了她,“明日我会命人给你送来,条件是:我要控制这个人杀人。你不是说为我马首是瞻么,这是你第一个差事,我看着。”
她想了想,顺便去了大牢的另一处。
衙役听从她的指令,将阎少康和萧祈晏单独隔开。
当她走进萧祈晏的牢房时,发现这里静悄悄的,顺着铁门上方洞开的小监窗看过去,发现他就着微弱的烛火盘坐在草堆上,双眸定在一个位置,想是在琢磨什么。
衙役拿下腰间的钥匙发出的声音,惊醒了萧祈晏,他猛然抬头,看到了陆南星,嘴边扬起一抹嘲弄的笑意,“终于轮到我了么?”
“轮到你什么?”陆南星走进牢房,示意衙役暂且离开。
萧祈晏也不起身,神色仍然看上去客客气气,“自然是轮到我死。”
“为何要你死,亦或你有何必死的理由么?”陆南星反问。
萧祈晏垂眸,“要我死,勿需理由,皆因我不够格,让你们找个妥善的理由。”
陆南星哼笑了一声,走至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萧十二,你其实是只主人身边不可多得的忠犬,善解人意且懂得审时度势。若在承平时期,你这样的人平步青云指日可待,幸而你遇上了我。”
算你倒霉,这四个字她并未说出来,就是想象逗弄猫狗那般,等着他摇着尾巴靠近,汪汪叫。
萧祈晏听她这番话,起初觉得像是在夸奖,越咂摸越不是味儿,不管如何,只要有一线活着的生机,跟谁干他都不会放弃。
“表姑娘,十二没有您说得这般好。十二自幼被孤立被欺负惯了,见到谁都恨不得将一颗心掏给他。您说十二是狗是猪是牛是马,十二都认。但无论彼时跟随大公子,亦或是日后还能有机会给表姑娘效力,十二都是义无反顾,恨不得将这颗心掏出来……”说罢无声啜泣。
陆南星悠闲地拍了拍手,“好一番动人心弦的说辞,我都要给你说的痛哭流涕了。废话少说,你想跟着我干?”
萧祈晏眼角还漾着泪,重重点了点头。
陆南星负手笑道:“那我要看看你的诚意。”她指了指桌上的空空的水碗,“这间牢房内没有任何器具,但我明日要看到你的血,装满这只碗。”
第七十章
待陆南星走出大佬, 已然月上中天。
阿硕和许招娣一人拿着披风,一人挎着食篮在门口像是等了会子。见她出来,两个人犹如小兔子那般, 蹦蹦跳跳地朝着她跑了过来。
陆南星看着她们二人, 这一日来回奔波的劳累竟然消失了大半。
阿硕将手里的披风给她披上,顺便上下打量着她,“姑娘, 今日你和萧祈安的事, 都传到了绣娘那里。唬得周娘子非要带着医婆,说过来瞧瞧你是否那里受伤。”
陆南星扶额, “这点小事, 如何就闹得满城风雨了?!”
“小事?这可不是小事。”阿硕和许招娣同时说道,
“姑娘如今是宁州城百姓心中的活菩萨,如今推开一家大门就能见到你的长生牌位被供奉着。这谁要是敢动活菩萨一根汗毛, 怕是会被百姓们诅咒下阿鼻地狱!”
“姑娘不知, 今日拿着吃食聚集在大帅府门口的百姓有多少人。阿硕姐姐好说歹说, 才将那些人劝走。”
陆南星听了, 心里很是感动。她没想到,自己竟然在百姓心中这般重要。想到萧祈安那厮,她没好气地说:“这世上任谁欺负了我, 百姓们都能做到诅咒死他, 怕是除了,萧祈安。在百姓心中, 是他亲率人马包抄了金贼, 解了宁州城的危机。那帮人见他劫持了我, 怕是除了担心我是否受伤之外,也不敢多言。”
阿硕还要再辩, 想了想,又的确是这个理。
许招娣从竹篮中拿出水袋递给自家姑娘,里面是她跟着草药课学的润肺的药茶,不服气地说道:“既然一山容不下二虎,那姑娘与他划清界限,带领咱们娘子军也不比他差。”
陆南星喝了一口微微苦涩的药茶,心里比嘴里更苦。她如何也不能说出,这只‘虎’是坐拥江山之人,卧榻之侧自然容不下她,这也不是她能选择的。她冷哼一声,“活不过两载也不错。”听到两名婢女问她说\'的什么,只得闭口不言。
三人回到大帅府后,就见周娘子在院中像是等了会子。
陆南星头一个反应,是问:“周姐姐,出了何事?”
周娘子福了福身后,从袖中拿出一张方子,指着尚温热的药罐子,念了声佛,“原是萧将军命奴照着这个方子熬的药,说是给姑娘送过去。奴拿着方子去找杏林堂的大夫,听说这几味药看着像是解毒所用,奴当场吓得腿都软了,立马熬药后送了来。见到姑娘……总算是稍微放下心来。”
陆南星示意阿硕去倒茶,又指了指周娘子身后的石凳让座,“多谢周姐姐,来得正好,我这两天还让阿硕备好了绣娘们的月钱,再加上夫子们的束脩,过会子你一并捎回去,交给沈姑娘。”心中腹诽,搅合的满城风雨,生怕无人不知。
周娘子见她眉宇间有些疲色,也不敢过多叨扰,起身接过银子谢道:“姑娘好生将养,也不枉萧将军关心一场。”
陆南星听到这话,只得硬着头皮笑道:“阿硕招娣送送周姐姐。”心中极度不愿身边的人,也将她和萧祈安想的那般亲密。
她颓然坐在石凳上,眼前的食物也不香了。
谁知阿硕送走了周娘子,却迎来了李玉。
深夜来访,必有白日里不得谈之事。尤其见她身后的仆人抱着酒坛子和食物,倒像是与她相识许久,前来闺中好友家做客的样子。
“李总兵这是何故?”陆南星含笑起身,互相见礼。
李玉早已瞧见她桌上素淡的吃食,丝毫不减外地笑道:“来得好不如来得巧,陆将军宵衣旰食,这个时辰了还未用饭,看着叫人心疼。”
“我这次来,也带了我们那边的好酒和腌制的腊肉,本想着要在宁州城盘旋几日,谁知事情竟然如此顺利,今夜若不找你把酒畅谈,怕是日后再无这般机会。”
陆南星心想,你先斩后奏的人都来了,我岂能当面打脸不给你面子?只得伸臂邀请,“既如此,恭敬不如从命。阿硕,你带着李总兵的人将酒菜布置在堂屋。”二人相携寒暄着走进屋内。
待落座后,李玉见陆南星屏退下人,心道此女是个心灵通透的,便亲自起身为其斟酒,“今日相见,陆将军风采卓然,颇有大将风范。我李玉早先走南闯北,朋友中三教九流谈得来不拘身份几何,但向陆将军此等女子,我却是第一次见见。”
陆南星大方接受她的夸奖,端起酒盏笑道:“大家同为女子,互相清楚女子想要闯出一片天地难于上青天。女子学武,被指责舞刀弄枪有伤风化,只配閫在内宅繁衍后代。我偏要在这乱世,扶持女子做出一番事业!来,我敬李总兵一杯。”
李玉从未见过如她这般心思通透直爽的女子,举止大方不做作,目光之中尽是坦然,便也举杯与她一同干了。苦笑道:“不瞒陆将军,我早先跟随爹爹运镖,自幼便见识了形形色色的人。自从爹爹被同行算计一病不起后,我咬牙独立支撑着镖局,却因是女子被同行打压使绊子,手下的人认为我是女子,镖局再也无法延续昔日辉煌,也陆续走了大半投奔别家。为这,我暗地里不知哭了多少回。幸好,遇见了我那死鬼夫君。”她流下了两行清泪,再次斟满了酒。
“他帮我稳定了镖局的生意,我便同意嫁给他,就这样陪着他回到了水寨,还趁机发展了水运。随着客源越来越多,我们又建造了一些船只。许是树大招风,照旧是同行,将水寨的情况报给了当地的狗官。我夫君不愿上贡孝敬,却招来了杀身之祸。我两还未成婚,他就这样撒手而去……”含泪饮尽杯中酒后,伏在桌上大哭起来。
陆南星并不觉得她这是交浅言深。
可想而知,在她第一次被迫面对家中顶梁柱倒塌后的无助时,承受的巨大伤痛和压力,还未抚平。紧接着,又加上了未婚夫君的死讯,需要面对的则是镖局和水寨两拨人马的安置。
她能在巨大的悲痛当中,想到借助义军来□□,已然算是女子中的豪杰了。
有时候,情绪崩溃的瞬间并不是在承受巨大的压力之时,而是咬牙处理完事情后,放松的瞬间后劲儿一下子涌上心头,遏制不住地发泄了出来。
陆南星伸手温和地拍了拍李玉的肩膀,只道:“李姊姊,把心里的委屈、愤怒、不甘和压抑统统释放出来,在这间屋子里,暂且卸下你肩上的重担,脱下铠甲,你只是个花信年华的小娘子。”
李玉抬起满是泪水的脸,紧紧握住了她的手,“陆妹妹,我第一次见到萧祈安,就觉得他的身子那般健硕颀长,一张脸不该长成那个丑样子。走南闯北多了,我也听说过□□一说,我笃定他是戴着面具。”
她再次饮尽了杯中酒,脸上浮起了一丝自嘲地笑意,“我那死鬼生前曾与我玩笑,说若他死在我前头,让我再找个比他更有本事的。唯有将镖局和水寨长长久久的经营下去,他才能瞑目。不怕你笑话,我见到萧祈安第一眼,就生出了想将他拿下的念头。”
陆南星也饮了一杯,收起笑意正色道:“我可以尽所能帮你。只一点,你可以不是为了爱重他,而是为了利益。但绝对不能伤害,要给予他应有的尊重和陪伴。”毕竟萧祈安迫在眉睫也需要一支强大的水师,如今,能帮他快速建立水师的前身,巢湖水寨有着不可小觑的优势。
作为日后的帝王,身边有几个不同时期陪伴在侧的女子,极为正常。
利益互换嘛,日后随着他版图扩张越来越顺利,还会有世家大族往他身边塞学识渊博的女子,甚至朝廷也会找个宗室女,美其名下嫁给他以图稳固江山。多一个李玉,并不成问题。
李玉惊讶地握住酒盏,“难道你能允许夫君纳妾?”
陆南星听到她的问题一愣,随即苦笑着摇头,“我与萧将军之间清白得很。我无意于他,你大可放心。”她见李玉颇感意外,心中不由得感慨。
通常女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的观念根深蒂固。正如李玉所说,她之前在镖局跟着爹爹干,后来又遇未婚夫君扶持着她。互相成就的确是极好的出路,但却不适合自己这个经历过一世的人。
尤其在知晓萧祈安身份后,她更加不会选择他。
前世,她用了短暂生命中的一半时间用来逃出皇宫,如今,断然不会再回到那个精致的笼中去。她要的是在广阔的天地当中,努力实现前世的遗憾,不再过重复的人生,即便萧祈安极大概率是个明君。
支持明君的办法有多种,唯独不缺暖床和繁衍子孙的工具。
李玉见她说此话时,神色淡然,并无负气的情绪在内,端起酒盏十分敬佩地说道:“陆妹妹,你是脂粉堆里的英雄,我自愧不如。只盼着,我有来生,若能重活一回,也要如你这般,畅快肆意地为自己而活。”
陆南星听到最后一句时,看着眼前脸色红晕眸中有些酒意的女子,却欢喜不起来。
她的话里,有着遮掩不住的无奈和……认命。竟如沈慈恩和我周娘子那般,一模一样。如何打消她们刻在骨子里的认知……这是个难题。
午后醒来时,宿醉后的头痛提醒着她,昨晚喝的不少。但具体说了些什么,却一个字都记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