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兰宜顺着手臂的方向抬起头,看见了贺娘子那张一贯没有什么表情的面孔。
“别乱动,解药还没煎好。”
不知是不是毒没解的缘故,沈兰宜总觉得视野在摇晃,人也轻飘飘的。
她不自觉露出一个发憨的笑,朝贺娘子道:“你……你说话的时候,睫毛也跟着在抖嗳。”
贺娘子看起来有点无语,转身出去了。
好在,沈兰宜的神智渐渐清明了下来。
她捂住自己的脑门,眼睛盯着矮墙边煎药的贺娘子,看她把开着小白花的紫红色藤蔓一节节掰断,丢到咕嘟咕嘟的陶罐子里。
沈兰宜摸摸颈后被充作枕头的东西,摸出来大概是贺娘子的外衫,带着丝丝缕缕好闻的青草气。
再后来的事,没什么波澜。
贺娘子采药至此,巧遇她晕在山涧,好心搭救。沈兰宜谢过了她,解了瘴气余毒后,两人有同路之缘,一起走了一段。
只是现在……
沈兰宜收敛思绪,掐了掐自己的掌心。
贺娘子不是愿意受拘束之人,怎会来到宫中做什么女太医?
上首,秦太后已然开口,与灵韫说起些无足轻重的寒暄之语,就像一个寻常的、喜欢小辈的姨奶奶,瞧不出有什么特别的用意。
灵韫应对这样的场面一贯熟练,尽管心下满是疑窦,嘴上仍旧三句两句就逗得老人家开怀大笑。
沈兰宜则侍立一旁,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殿内的情形。
寿康宫侍候的宫人实在是……有点太多了,这些人的眼睛还都滴溜溜转,任谁都能看出盯梢的意味。
沈兰宜不觉得,秦太后顶着这么多双眼睛,大费周章地把她们叫来,只是为了寒暄。
祖孙俩聊了好一会儿,宫婢都换过一道热茶了,秦太后才终于缓了缓。
她端起茶盏,润了一口,道:“这不是提神的茶,是贺女医开的养气茶,放心喝。”
灵韫浅啜一口,赞道:“没有药味,只有回甘,确实是好茶。我一会儿都想讨些回去了。”
秦太后笑道:“拿便是,什么讨不讨的。”
她又转头道:“既提起了,来,贺女医,给郡主也拿拿脉,看看她身体康健否。”
贺娘子应声而出。
见她脸上没有一点意料之外的神色,沈兰宜心下有了猜疑。
秦太后漫不经心地吩咐道:“还有这个女官,我看她也面善得很,你也给她把一把。”
沈兰宜谢了恩,适才坐下,贺娘子已经搬了脉枕走到她眼前。
两人的目光没有交错,下一瞬,在手被贺娘子虚虚握住的时候,沈兰宜却跟针扎了似的攥紧了手心。
……借由脉枕遮掩,有什么东西被塞了进来。
沈兰宜蓦然抬眸,贺娘子却没有看她,只道:“脉象清平,不浮不躁。无需调养,只是平素,要少些劳累。”
阖宫上下都知道,这位贺女医痴迷医术。她虽是被宋御史请进宫给陛下治病的,但闲下来的时候,她也常去各宫看诊,不拘是给贵人还是宫婢。
是以,没人对她给北境来的这两位看诊而感到意外。
把完脉后,贺娘子退到一旁去写脉案,又去写那道养气茶的药方。
药方给她们之前,一旁的宫人拿去仔细检查过,又誊抄了一份,才被允许拿出去。
贺娘子刚刚的动作细微,就连离得最近的灵韫都没有察觉。沈兰宜垂着眼帘,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模样,手心里却烫得发紧。
秦太后慈善的眉目里已然露出疲态,她摆摆手,道:“时候不早了,回去吧。下次有空……再来陪一陪哀家。”
直到离开寿康宫,灵韫仍旧没摸着头脑。
她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把那养气茶的方子翻过来覆过去地看,却还是没看出有不对劲的地方。
宫里人多眼杂,路上,沈兰宜没有表现出一点端倪,唯独右手的手心一直紧攥着。
回到鸿胪寺时,天已经擦黑了。
冬夜总是漫长,夜色的掩蔽之下,灵韫正打算依计划行事,去放飞那只信鸢,却被沈兰宜伸手拦下。
沈兰宜没说话,只神色凝重地伸出了右手。
她的掌心中,躺着一只小小的纸卷。
灵韫愣了愣,接过的瞬间便明白这是何时来的东西。
沈兰宜看着她的眼睛,轻轻点了点头。
夜风呼啸,檐下的桐油灯晃了一晃。她们看清了字条上的内容,既而抬起头,在彼此的眼中读出了不可置信的意味。
灵韫的声音陡然严肃起来:“前日你在茶水铺的见闻,是真的。”
——
茫茫冬夜,滴水成冰。冷风刮在面上,比刀子好不了多少。
“瞧瞧,已经看不见蝗虫了,都冻死了。”凌源呵口暖气搓了搓手,不由感慨:“真是把双刃剑啊。”
见一旁那位还是皱着眉不说话,凌源抬起胳膊杵了他一下。
“老岑?都几天了,还没缓过神?”
那日灵韫与沈兰宜离开之后,这两员大将被裴疏玉一起召到了帐中。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岑寂被告知了那个寻常人难以接受的秘密。
岑寂翻了个白眼,语气颇有些忿忿:“不比你深受信重,早早就知道。我当然……”
单看当年,裴疏玉敢单刀切入京城,把北境交托给佯装被策反的岑寂,便知他是有多被信任。
然而自己的主上实为女子一事,凌源知道他却不知,叫岑寂颇有些被这位压了一头的不爽。
“这种事当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相反,凌源自然好心情地吹了个口哨,“你当然什么?你难道只是因为咱们殿下是男子才追随的?”
自上任永宁王起,凌源便一直忠心追随。比起他,岑寂算是半路出家。
他从前只是个伙头兵,是被裴疏玉一眼看中,从最底层一路拎到现在。
“怎么可能?”岑寂矢口否认,“我只是惊讶,并无不臣之意。沙场之上从来都是以功劳论,以殿下的本事,不论她是山精还是野怪,都配得这个位置。若没本事,别说是男人,就是三头六臂我也不服。”
“这话可不像好话,”凌源笑着拍拍他的肩:“好了,自己心里知道就好了。斥候营那边怎么说?还是一点消息都没有?”
岑寂摇摇头:“西南方向风平浪静。不过若再查不出来,其实同样能说明问题。”
凌源感叹:“是啊,确定了京城只是在故布疑阵的话,咱们殿下,便是要发兵了……”
岑寂的眼中闪过一丝亮光,他忽然问:“事成之日,你觉得,她会以什么身份?”
是男?是女?
凌源只是笑,然后把问题抛了回去:“都告诉你了,你猜猜呢?”
岑寂还来不及回答,黑漆漆的夜空中,忽有一声尖厉的鸢鸣传来。
凌源虎躯一震,猛地抬起头,“京城来的。是郡主的消息。”
岑寂和他交换了一个默契的眼神,而后一齐转身,往中军帐走去。
帐中燃着几盏硕大的油灯,灯火惶惶,照得一室通明。寅夜飞来的那只鸢展开一边翅膀捂住自己的头,歇在了挂着的鸟架上。
裴疏玉侧身站在鸟架旁,一只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捋着鸢的尾羽,另一只手,则拿着它腿上解下的信筒。
听见毡帘外的动静,她随口道了句“进”。
人进来了,她却没有抬头,依旧盯着纸上的字迹不放。
不过百里路,信鸢飞得很快。纸筒上,鸿胪寺里熏香的气息,都还没被夜风彻底吹散。
岑寂拱了拱手,道:“殿下,方才我们便见鸢鸟飞还,料得应有大事,故而前来。”
凌源更担心灵韫一些,因着之前裴疏玉将人丢到军中历练,便是先丢到了他的麾下。
“殿下,可是郡主她们有什么变故?”
裴疏玉没有回答,只把信纸抛了过去。
岑寂像是卯着劲,他先接过了。凌源忍住把先前那个白眼还给他的冲动,凑过去一起读。
“京城与北越勾结,意图围魏救赵、敲山震虎,引北越南下侵入北境,逼北境军……”
凌源读不下去了,口中蹦出一串脏话,气不顺地道:“将士们拼了命地戍守边关,才有他们在皇城高枕无忧,他们倒好!”
裴疏玉的语气淡淡,不过脸色也称不上好看:“谁说高枕无忧了,他们这不是忧虑本王,更胜忧外族蛮夷吗?”
岑寂则道:“不论如何,勾结北越,还许诺事成后让他们烧杀抢掠……实在是太耸人听闻了。”
裴疏玉抬眸,睨他一眼:“你是在提醒本王,消息太耸人听闻,不一定是真的。”
岑寂垂眼,抱拳道:“只是猜测,属下不敢妄言。便是这封信……都有可能是伪造的。”
这话其实不假。
训练得再好的鸢,也只是只鸟而已,它听训、能认路能高飞,可是不能保证它腿上那封信,一定是谁写的。
裴疏玉却没担心这个,她收回目光,道:“这倒不会,是她的字迹。”
沈兰宜的字,倒还是能一眼认出来的。早在她在京城经营私盐的那几年,她们之间,也有一套确认信笺是否本人在被动情况下书写的方法。
凌源难得地附和岑寂道:“即使信真,这消息确切与否,也需斟酌。”
裴疏玉没接茬,只问:“西南动向如何?”
岑寂答:“西南边军有异动,但不知他们是否北上。”
斥候是军中不可或缺的力量,然而培养一个合格的斥候,花费的力气甚至更胜培养一个弓兵。斥候数量有限,眼下几乎全被派往西南方向了。
裴疏玉唇边泛起戏谑的笑:“本王还是世子时待在宫闱,所见之皇帝,还不是做得出这种谋断的昏君。”
那时的北境局势更乱,一个小世子而已,只是制衡中看起来无足轻重的一枚棋子。
老皇帝作为长辈,对一个毫无威胁的孩子,多少有几分面子情。
然而,时过境迁……
“所以京城送来那封诏书时,本王原有很多想不明白的地方。但这个消息,如今却是给本王解惑了。”
“天底下,多得是想要摘桃子的人。西南边军的那位是个老狐狸,纵使勤王护驾,也一定会等我们先与京城守备白刃相见,不会把自己的身家性命放在最前顶上。”
“我原在想,他们的拖延毫无意义,我们总是会打出去的,不会配合他们演这场戏。”
“可现在看来……”
裴疏玉顿了顿,“诏书、援兵,都只是牵制我们注意力的东西。”
凌源心里咯噔一下,忽然问:“那他们,到底是在等什么?”
“在等我们动手。”裴疏玉平静地道:“我们按捺不住出兵那天,北越人也会同时出动,攻打北境。”
岑寂在军中诨号一个“小白脸”,眼下,他的脸色倒是更符合这个外号了。
他眉头深皱:“我们进退维谷。继续攻打京城,会面对西南赶来的支援,回身救防北境,亦会被前后夹击。”
裴疏玉补充:“不止。不如再猜一猜,西南那边,知不知道京城的谋划?”
不等谁回答,她便继续道:“我猜,他们也许知晓得不多,但绝不会全然不知。”
凌源疑惑道:“可是北越地处边远,千山万水,他们如何预料得到我们何时出兵?”
就是他们的信鸢也飞不了这么快!
裴疏玉闭了闭眼,而后缓缓道:“很简单,说明他们早已约定好了时间。在那一日到来之时,京城会做一些足够激怒我们的事情,逼我们动手。”
想到可能会看到城墙上挂着谁的尸首,凌源又糙又黑的一张脸也白了:“他们会对郡主下手,并昭告我们。如此看来,当时不应该……”
岑寂忽而打断了他的话:“不,送郡主进京,是有收获的。”
他转而又朝裴疏玉道:“殿下,前日京城为安抚我们,不是传信来说,年礼过后,初三那日,会让郡主再次觐见,商议封世子一事吗?”
“现在想来,这样的安抚,也是为了让我们不要在他们计划之前动手。”
“如若对之前那封诏书不做应对,我猜,他们会择日散播殿下实为女子之事。可这样我们就无从得知,他们盘算的会是哪一日了。”
裴疏玉微微颔首,算是肯定了岑寂的猜想。
兵临城下,不得不发,她是女子之事定会在北境军中引起风波。
不过,都反到皇城根下了,裴氏和其他人怎么也不可能如前世那般,倒向宫中。
但为了平息风波,把矛盾转移,可想而知的是,她这个永宁王,一定会选择在风口浪尖上,发兵京城。
这个时间,同样也可以被宫里拿捏在手里。
凌源神色冷峻:“所以,他们很有可能会在年初三动手。殿下,我们现在该怎么办?现在回防北境,不止一切打水漂这么简单。”
情势如此,裴疏玉却还不紧不慢地摸着鸢的尾羽,眉眼间也不见戾气:“当然不回去。”
岑寂心中还有隐忧:“殿下,这一切的前提,都建立在消息属实的基础上,纵然我们改派斥候,真的查到了北越的细作潜藏,也不排除是另外的圈套啊。”
凌源擅长用兵打仗的策略,岑寂倒是对这些纵横之谋想法更多。
裴疏玉隐晦地看了岑寂一眼。
多思多虑,也容易踟蹰不前,是优点也是缺点。
“世上从来没有十拿九稳一说。”她淡淡开口,却是一锤定音:“既已一路赌到今天,本王何妨再赌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