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若有所思,一齐回至小院,分居各房,开始思索自己心中之策,虽是夫人所问,但却不应以成绩而论,此题当为自问,本无答案。
本以为夫人会点拨学识所惑之处,没想到原是如此之法。当夜他们便写下长长的一份答卷,再没出府一步,更别提来这热闹的京城赏玩一番。
常青安:“此子心性颇佳。”
灯光下她莹白的脸微微泛着光,犹如暖玉,指尖翻过一页书册,书册发黄,看得出有些年头了,正是平州张家所赠孤本真迹。
“春蒐尚有几日?”
春兰:“三日后祈福,而后便是春蒐了,夫人可要与老爷同去?”
“同去无妨。”
“是。”
常青安顿了顿,淡淡道:“几位皇子殿下们如何?”
“并无不妥。”
她颔首,不再多言。
次日一大早,又有拜帖送至,她打开略看了看,不再是明里暗里结亲与赠妾之事,也不是各种繁多宴会,而是夫人们请求让自己子侄拜见常青安,受一二点拨。
“后辈平平,远近无名,厚颜相求,但同共进。”
常青安心下了然,这高门大户的一举一动都是被盯着的,赵在凌回来之时也并未遮掩,张家子前来拜访一事定然是传了出去,于是便起了心思,说白了就是想蹭课,从前大家便是有这个心却也顾虑甚多,如今竟有小门户率先不讲究起来,那她们也顾不得许多了。
谁不想自家也出一个状元,获赐牌匾呢?
“既如此,便从今日起。”
“是。”
常青安推晚些时候,由春菊挑拣着回了几家贴子,如若有意,请于今日前来,春兰则是和下人们一同搬着桌椅,从书房挪至院外林下,青草坪上席地而坐,茶案小几、文房四宝皆配备齐全,正值春日和煦,枝上桃花盛开,一派怡然。
因着人数增多,未免招人口舌,赵在凌也回府参加,赵渝挨着常青安一侧就坐,她负责书写记录簿,几人正忙着,赵州听闻此事,踱步而来。
“怎可如此?男女不杂坐,不同椸枷,不同巾栉,不亲授。”他眉头皱起,很不赞同:
“为人子者,居不主奥,坐不中席,行不中道,立不中门。食飨不为概,祭祀不为尸。[2]在凌,怎可跟着胡闹!”
他一不问缘由,二不看场合,开口便将人斥责一通,彰显自身规矩风范,常青安狠狠皱眉,冷声道:“老爷莫非不曾为子?岂不知不茍訾,不茍笑。夫礼者,自卑而尊人,君子恭敬撙节退让以明礼,今人而无礼,虽能言,不亦禽兽之心乎?”[3]
“妇人愚见!”
“礼之用,和为贵,人而不仁,如礼何[4],圣贤岂可仅听半语?不过愚者自愚,不知人也。”
常青安毫不留情,当即反唇相讥,赵州此人无能也罢,偏又爱指点,眼高于顶,清高自持,如今他在这大庭广众之下不留情面,那她自也不必逆来顺受。
赵州连遭诘问,又在这众目睽睽之下,他脸色霎时涨红,硬撑着一副严厉模样,一双眼睛恨恨地看着常青安,她竟一而再再而三地如此忤逆,这天下哪个老爷似他这般憋闷,又有哪位夫人如她这般不遵礼法。
常青安提醒道:“老爷可是忘了,我乃圣上亲封三品淑人。”
他袖中双手颤抖,她一人便也罢了,偏生圣上也多有赞誉,赵在泽也远比他这个父亲争气,便是不务正业的赵在凌也获赐金匾,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他得来的一切全是承她提携,蒙受将军府的照顾。
为女不端,为妻不容,为礼不敬,再难忍也。
赵州沉沉地看了她半晌,常青安并不惧怕,她眸色淡漠,素衣木簪,自有气度,不同他跳脚大吵,最终赵州拂袖而走。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再拿她不得,也从未争赢什么。
赵渝悄悄于案下握住常青安的手,一脸忧色,常青安握住她的手,静静垂眸,不知在想些什么。
赵在凌则是已经在心里规划府中地图,也在思索有无法子让他们一家人搬出去,这个一家人自是不包括赵州和王双双的。
所幸学子们尚未前来,场中唯有下仆在场,皆是屏住呼吸,不敢声张。
半晌后,常青安叹息一声,面色如常:“请公子小姐们。”
“是,夫人。”
数位公子连同两三位蒙着面纱的小姐鱼贯而入,分坐两旁,随行侍女们更是带了一张小屏风,隔断于中央,屏风矮小,并不遮挡视线,也不有碍于行走穿梭。
常青安先收上来张家子的三张答卷,而后继续讲学。
“大学在于亲民,天下百姓皆为万民,上至达官显贵,下至贩夫走卒,你我当为一民,上者见下,当亲当仁。”
“自天子以至于庶人,一是皆以修身为本。其本乱而末治者,否矣。其所厚者薄,而其所薄者厚,未之有也。此谓知本,此谓知之至也。”[5]
“诸位可知大卫子民共多少?而你心中之民,又有多少?”
“……”
一场讲完,直到她起身离席,裙摆扫过,于重重桃花中行过,众人方才如梦方醒,他们出身富贵,自人高贵,同平民总是不同,又怎知百姓生活,不知亲民,如何安民,更如何立于万人之上。
为人君,止于仁;为人臣,止于敬;为人子,止于孝;为人父,止于慈。[6]君臣父子皆为民,他们也不例外,所处之位,所担之责,何止一民一身份。
常青安并没有将赵州放在心上,只等他犯个大错处,她便要借此和离,迫不得已之时,当断则断。
次日她继续讲学:“大学止于至善。”
第三天来的人多了些,连闺阁小姐们也多了数位,只是仍以屏风稍作遮挡,或戴斗笠或罩面纱,但答卷是一同上交,且言之有物。
更有二三个纨绔子弟,纵有不满,也无向学之心,却也不敢在常青安面前造次,是以他们难得乖巧,老老实实地坐着,倒也听了几耳朵,只是交上来的答卷敷衍至极,全篇引用圣贤之言,无半分己思,可见并未反省。
常青安也不勉强,她坐于首位,端庄从容,眉目清浅,声音和缓,叫人如沐春风,并未疾言厉色,动辄打板子,但只要一对上那黑白分明的眼眸,却叫人无端心虚,不敢同她对视,皆垂首伏案,规矩分明。
三日讲学完毕,这场小宴散场,常青安又叫来三位张家子弟,挨个批阅试卷,字字珠玑,不断深入提问,再三辨明所思所愿,问得人额上生汗,忐忑不已。
“物有本末,事有终始。[7]你之所愿发自何处?”
“年岁几何,家中庶务往来如何?往来皆依何律?”
“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8]可有不实之处?”
“……”
更有答不上之时,他们便愈发坐立难安,十分羞愧,但常青安并未斥责,最后对他们都加以肯定,予以鼓励。
她笑道:“愿有一日,青云再见,不忘此心。”
“多谢夫人指点。”
他们一齐躬身行礼,恭敬告辞,直到出了门方才如释重负。
“夫人所问我竟答不上来,委实惭愧。”
“家中事务我一概不知,如何能答?”
张显:“不知家当不知国,家尚不平,何以登顶?”
“是极是极。”
“夫人竟如此推崇大学,于毫末见学识。”
“我等所处,大有可学。”
“……”
正是春风桃李,青山有思。
常青安提笔写下这几日心得,整理成册,连同那几份答卷一同收起,置于匣中,张家家风不错,子弟也明礼节知是非,开拓眼界入京求学,再结交一二人脉,实大有可为。
也不知学堂如何了。
“夫人,还请过目。”
春兰将诰命衣冠抱来,请她过目,明日天子祈福,朝臣命妇皆要随行,衣冠华贵又沉重,这还是常青安第一次如此郑重。
赵府忙忙碌碌,各院灯火通明,都为着祈福一事做准备,天子面前,万不可失礼,众人谨言慎行,一大清早便候着了。
“铛——”
天子车驾于前,大臣家眷随行于后,放眼望去皆是身份不俗之人,天子身后是身着蟒袍的各位皇子,而后是相国及各位大人,女眷则是跟在皇后身后。
不知为何,常青安总觉得那头戴凤冠的皇后娘娘,向她看来的眼神颇有深意。
作者有话说:
[1] 贤贤易色;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与朋友交,言而有信。虽曰未学,吾必谓之学矣。——出自《论语》
[2] 男女不杂坐,不同椸枷,不同巾栉,不亲授。/为人子者,居不主奥,坐不中席,行不中道,立不中门。食飨不为概,祭祀不为尸——出自《礼记》
[3] 不茍訾,不茍笑。/夫礼者,自卑而尊人,/君子恭敬撙节退让以明礼,今人而无礼,虽能言,不亦禽兽之心乎?——出自《礼记》
[4] 礼之用,和为贵/人而不仁,如礼何——出自《论语》
[5] 自天子以至于庶人,一是皆以修身为本。其本乱而末治者,否矣。其所厚者薄,而其所薄者厚,未之有也。此谓知本,此谓知之至也。——出自《大学》
[6] 为人君,止于仁;为人臣,止于敬;为人子,止于孝;为人父,止于慈。——出自《大学》
[7] 物有本末,事有终始。——出自《大学》
[8] 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出自《大学》感谢在2023-01-10 13:57:36~2023-01-11 14:30: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浪的飞起 5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4章
◎春场围猎◎
天子登高拜天, 众人跪地垂首。队中旌旗猎猎,环佩响动,天子上前焚香, 案旁祭品陈列齐全,香烟袅袅。
“天佑大卫,风调雨顺, 国泰民安。”
鼓声如雷, 烟云缥缈。
等到祭天完毕,一行人又来到上元寺祈福,上元寺矗立多年,接见圣驾多次, 可谓大卫圣地,常青安表情淡淡, 华丽点翠冠下双眸平静。
恭敬地上完香后,她随众人一齐下了山,发冠沉重, 春兰于旁扶着她,不过半日,便觉得脖子酸痛地很,这身诰命服制很是贵重, 行动颇为不便。
半日过去,这一套浩大的流程才算走完,常青安踏上马车, 赵州坐于对面,他一身官袍, 头戴官帽, 难得安静, 不说话的时候倒也有几分清正模样。
常青安同他无话可说,两人沉默以对,下个车便各自回院,相安无事,再无争吵。
下午便有宫人送来拜帖,明日春蒐,邀请众位家眷同去猎场。这一年一次的大盛会也是定亲的好机会,尤其是皇子公主们的婚事,也是已定亲的人培养感情的好机会。
如果科举是文人的出路,那么围猎便是武人的出路,身手不凡的人或被天子嘉奖,进而封官,尤其是头名。
因着这事,赵在洹也从军中归来,参加此次围猎,他摩拳擦掌,在府中整日骑着乌骏往来,勤练射箭。
“咻——”
他眯起一只眼,一箭穿透一片落叶,钉入树干,震落一树桃花,散落的花瓣被风吹起,又落于他衣襟上。
“你箭术愈发精进了。”
赵在凌抱臂靠在一棵树上,他志不在此,此番去了猎场也不过是赏玩消遣,对狩猎兴致缺缺。
“你是没瞧见长陵将军的箭术,我还差地远。”
“咻咻——”
箭矢不断,他瞄准了前头一只箭,而后一箭破之,难度加大。
“比之外祖父如何?”
“那自然不如。”
赵在凌闷笑:“若得了头名,你想要何封赏?”
“我想去往北疆,灭了蛮夷。”
“铮——”
箭矢连发,整齐扎入树干上,间隙相等,后力不绝,尾羽微颤。
入营数月,他也愈发稳重,不再是往日那般跳脱,神情刚毅,带着行伍之人特有的干练,气息沉稳,身板也壮了不少,只是还是瘦,不如旁人魁梧,双手粗粝,可见没少吃苦,也不怎么穿锦绣长袍了,成日里一身窄袖黑袍,草草了事。
赵在凌不免担忧道:“你可得仔细着脸,若没了这张俊俏脸,哪家姑娘瞧得上你。”
“难道就有姑娘瞧上二哥你了?”
赵在洹不以为然,在他看来,赵在凌同他无甚分别,他们家除了大哥赵在泽拿得出手外,他们两个都是不成器的,念不进书,没能捞个一官半职。
赵在凌难得没反驳他,反常地默了默。
赵在洹当即警觉看他:“真的?”
“还是担心你自个去。”
趁着他分心这刹那,赵在凌合上扇子敲了敲他垂下的小腿,悠然离去。乌骏因着他的靠近躁动了起来,赵在洹紧了紧缰绳,安抚下马匹,看着他远去的背影若有所思:“看来我将多个二嫂了。”
至于他自己,他是不操心的,情爱之事还远得很。
“铛——”
金钟齐鸣,车驾如云,无数良马奔腾而出,常青安带着赵渝乘车而来,赵在泽、赵在凌和赵在洹骑马随行,皆是一身骑装,神采奕奕,鞍悬箭筒,背负弓箭。
赵在洹沉着冷静,年纪不大,瞧着却最有威势,锋芒逼人。
“祝愿你拔得头筹。”
赵在凌拍拍他肩膀,不吝于肯定。
在他看来,这京中公子,鲜有人能同赵在洹相比,大多花拳绣腿,仗着体魄强健便言称技艺不凡,远不及赵在洹。
自家人自己心里有数,赵在洹一根筋,纯然性子,吃得了苦,是最不像富家公子的,便是从前,他也比两个哥哥像话些。
赵在泽也难得出言道:“圆你所愿。”
车驾挺好,常青安和赵渝走下马,她看向手握缰绳的赵在洹,这孩子目光如昔,赤子心性,极是难得。
“去吧。”
正如那夺目骄阳,高悬于空,褪去那些青涩傻气,显露出他真正的模样来,常青安看着他,依稀看见了嘉平将军,如剑内敛,然锐气不减。
“驾——”
赵在洹抱拳行礼,而后一拉缰绳,如箭矢飞掠而出,转眼不见了人影。
“渝儿想试着骑马吗?”
见赵渝看着远去纵马驰骋的人群,常青安不禁问道,她温和道:“不妨牵一匹枣红小马练练手。”
赵渝腼腆地抿抿唇,不自觉拉住袖子:“还是先随母亲拜访。”
“好。”
“你们也自去玩吧,不计猎物多寡。”
“是。”
眼见常青安带着赵渝去往女眷营帐那处后,赵在泽和赵在凌对视一眼,这才驾马去往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