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您终于回来了。”长信微松口气。
因陆霁明日便将起程,所以刺史府也就没为他安排晚宴。小厨房的菜早早做好,放得都快凉了,却不见人回来,只好又重做了两次。
长信提溜着食盒,反复跑了几次,手酸腿疼,仍不见他,差点绝望。幸亏殿下归来了,不然他真不知道自己还要再跑几次。
陆霁进得门内,打开食盒一看,微一挑眉。
倒是比他想得丰盛许多。
九菜一汤,分量刚好。荤素搭配,卖相诱人。
许是刚做出没多久,还冒着热气。
他饿得紧了,并不客气,持起玉筷慢慢吃着。
一抬头,却见那小厮表情纠结,似是有话要说的样子。
“何事?”
长信正犹豫要不要将事情说出来时,男人却已窥见了他的心思,主动询问。
长信想了想,很有技巧地提了句:“虞姑娘院里的半夏,下午来找过您。您不在,我便回绝她了。”
陆霁一挑眉,追问道:“她如何了”。
这个她,自然指的是虞行烟。
长信默了半瞬,决定据实以待,“半夏说,虞姑娘自晌午后,便一直立在窗前发呆,仿佛有心事的样子。饭也没吃几口。”
陆霁嗯了一声,没搭话,继续吃饭。
吃完饭,又拿了本《临山集》,就着光,细细读着。
心却不静。
他在想虞行烟。
早上她还一副神采奕奕的样子,怎么现下倒变得有了心事了?是住的不习惯?还是饭菜不合她胃口?
他凝神思索,俊朗的眉目俱是连他自己也未曾发现的担忧。
长信垂手而立,片刻后,见床上的男人忽然起身,出了门去。
看他方向,正是那位虞姑娘所在的院子。
长信偏头微笑了下。
还是半夏机敏,瞧出这两人关系不浅,寻他来商量对策。
他和半夏都是刺史府的家生奴才,不出意外的话,肯定是会在府里一直做下去的。
如他们父辈一样。
“你难道不想搭上殿下这条线么?不想谋个更大的前途么。”
长信现在还记得半夏说这句话时眼里的亮光。
怎么不想呢!
长信心中激荡:只看议事厅里乌泱泱的一堆人,就知道有多少人是抱着得见殿下一面的迫切心态来的。这些人俱是本地名流,尚且不放过一丝机会,铆足了劲儿想在太子殿下露个脸,好叫他对自己有些印象,侥幸想着:说不定会有什么机会呢。
是的,机会。
对他们这种人来说,平生最幸运的事,或许便是和贵人能同行一段路。如果能幸运在他们脚面上停留一会儿,在空中前行一段距离,就算祖上烧高香啦。
说起来,今日伺候殿下的活儿计得来也并不容易。他素日手脚勤勉,为人又机灵,为宋刺史办过几件不大不小的妥帖事,才在他面前留下印象,指定他来短暂照顾殿下起居。
半夏也是如此。
她倒是比自己幸运些,有个在府里做管事的叔叔,处处可以提点她一番。日子久了,比旁人显出几分伶俐来。
按他俩处境,过上二三十年,最好的结果便是一个成为管事,一个成为管教小丫鬟的婆子,继续父辈的道路。
平淡,也令人不甘。
长信不愿放弃这个机会,所以晚饭的时候很识眼色的提了一嘴。
他当时面上平静,手心里却全是细汗。
他拿不准眼前这人听后的反应,也不知他听后会不会迁怒自个儿。
毕竟他直觉,太子殿下并不算个好相与的人。
幸运的是,他赌对了。
长信望着陆霁远去的背影,双手合十,嘴里念叨着:“列祖列宗在上,保佑您的后辈长信得偿所愿……”
昏暗的室内,响起他微弱的呢喃。
……
虞行烟倚在床榻上串着珠子,神情专注。
一颗颗指甲盖大的粉色珍珠被金线缀起,灯光下,珍珠颜色温润,发出柔和的光。
半夏下午见她无聊,特意给她找来了一串零散珠子,让她串着玩儿。
虞行烟试了几下,发现比自己想象中有趣不少,来了兴致。
粉色珍珠本身并不稀有,难的是颗颗圆润,大小相同。从海蚌中捞出它们可不容易。现代的珍珠大多是人工合成,不像古代,造假难度极大,所以市面上见到的珠串都是真珠,自然地,价格也就更贵一些。
陆霁进来时,见虞行烟正在灯下聚神串着珠子,脚步微微一滞。
俗话说,灯下看美人。
说的便是光线朦胧之时,美人肤上瑕疵都能隐了去,观者只能见到她的颦笑,回眸,动人的情态。平素六七分的美人,在灯下,便能增益成七八分的美貌。
比起平日,更为婉转多情。
虞行烟眉目鲜妍,在跳跃的烛火中,竟显出十分的艳丽来,一种惊心动魄的美。
“伺候你的丫鬟呢?”
陆霁缓口气,进了屋子。
他停在卧室外,也不看她,问道:“屋里的丫鬟呢?”
怎不见她。
虞行烟笑了笑,拿起自己手中的粉色手链,从内室走了出来。
“珠子数量不够,她去库房取了。”
陆霁嗯了一声,抬眼看她。
她换上了一身金粉的袄裙,额上亦贴上了精美的花钿,衬出几分富贵雍容来。
倒像是第一次见她时的样子。
陆霁向来喜欢清丽之美,不喜女子施脂敷妆。原因也简单,一来费时间,二来也不够天然,和他一向崇尚的清净自然相违逆。
可见她数次,虞行烟俱盛装出行,鬓发高髻,蛾眉淡扫,唇红似樱桃。额上的花铀式样繁复,身上的衣裙也灿若云霞。
他原以为自己见到这样的女子后,会心生不喜。没想到,他并不如自己想象中那般排斥,能平静地欣赏各种美来。
只觉:浓妆也好,淡妆也罢,都是美的表现。何必分出个高下来。
虞行烟见他眼神深深地望着自己,不知怎的,脸上竟有点发热,主动开口问他:“听说殿下明日便要启程了?”
从半夏嘴里得知消息的那刻,虞行烟心里不是不震惊的。
这人精力过人,三天内经历这么多事情,仍精神抖擞,不见一丝疲惫。
明早竟还要早起赶回长安。
她记得,长安距这儿可不近,即使快马加鞭,也得耗上一日。
大魏储君可真不是一般人能干的活儿啊,三百六十五天,全年无休。
陆霁却以为她是在关心自己。垂眸道:“卯时出发。我走官道,很安全。”
虞行烟眉毛一挑,不知他后半句是怎么接上的,又听他带着些关心道:“你在御史府住得,吃得如何?”
虞行烟哪有不满意的道理。
虽只住了半日,她也能看出府上对她的重视。她住的院子视野最好,在夏日最是舒爽不过。饭菜精致,点心可口。
伺候的半夏机灵伶俐,见她发闷,给她找来话本,珠子,又和她讲起云州当地的趣事。
实在极妥帖的。
她忧愁的,其实是其他事。
嘴上只回道:“出来几日了,我有些挂念家里人。”
午时,有快马从临近的青州他们送来一封信,说在县里的一处浅滩附近,发现了绿翘,虞沉,韩光三人。三人受的伤都不重,恢复些时日便可大好。
虞行烟提着的心落到实处。
她最怕的便是这几人出事,发生什么意外。幸亏三人都平安归来了。
又想起家里人。
她离家三日,下落不明,父亲也不知急成何样了。还有关爱她的祖母,把她当心肝肉一样宠,她不见了,祖母肯定没能睡着。
母亲和妹妹远在青州,交通不便,应当是不知道的。不知道也好,她既然已平安了,也不愿听到家里人因自己肝肠寸断,哭成泪人的惨样。
陆霁见她一脸感伤,安慰她道:“报平安的信早就寄出去了。你若是想他们,等休息好了,启程便是。”又想起她路上可能缺个跑腿的小厮,近身伺候的丫鬟,补充道:“长信和你身边的丫鬟暂且先在你身边伺候。我再让宋刺史拨几个身手好的解差来,走水路回去。”
陆霁想得细致。
走水路,耗费的时间虽久,但沿途经过的都是一些繁华的集市,水面也平静。若不晕船,比起陆路上的颠簸,舒适感要强上不少。
而且也能在靠岸的时候,去集市上逛逛。
十里不同音,百里不同俗。各地的景致,不趁这机会逛逛也太可惜了。
虞行烟这般想着,应了他的提议。
念及他此行是要处理京畿水患,怕会遇到许多问题。又在临别前将一个锦囊递给了陆霁,只说里面的内容或对水患治理有用,可供他参详。
陆霁眉头微皱,得了虞行烟的首肯后,打开了锦囊。将上头写着的“治水五策”仔细读了几遍,神情越发困惑。
“这是你写的?”
男人的语气略显迟疑。
他知她不如表现出的那般驽钝,可信上所陈的治水五策条清理晰,详实具体。莫说她这样的闺阁女子,便是他麾下谋士也不会有这般的思虑,心下微惊。
虞行烟微笑一声,并不揽功,只说这是自己从一古书中习得,愿能扶危济困,救京畿百姓于危难之中。
陆霁闻言,深深地看了她几眼。然后将纸紧紧地放进锦囊中,转身离去。
夜风从月洞门穿过,男人的身影慢慢消逝。虞行烟透过窗户凝望,微微失神。
第27章
第二日醒来的时候,陆霁已经走了。
半夏拧干净帕子,递给她:“您那时候睡得熟。殿下说不用打扰您。”
虞行烟嗯了声,暗恨自己睡得沉。
陆霁凌晨启程,府上的人各人都早起,送他出行。而她以为别人会叫醒自个,也没提防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事情暂且掠过不提。
休息了五日,虞沉烟觉得自己已大好,便向宋刺史告了别,于一个晴朗的傍晚登上行船。
一路劈波逐浪,虽遇到了几次阴雨,水面不似以往平静,但掌舵的船长,舵手都是老手,很快便控制好了局面,有惊无险。
每停靠一站,虞行烟便带着几个仆役下船透气。也不走远,只在码头四处看看。为避麻烦,她戴上了帷帽,将自己裹得严实,并不惹眼。
过了三日,他们终于顺顺利利地回到了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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码头上,早就围了虞国公府的一大群人。
虞伯延今日本应上朝,但圣上念及他女儿将归,大笔一挥,痛快给他批了三日休沐。
天下父母的心思本质上是相通的。不求子女有大出息,唯求平安到老。
圣上虽贵为天子,却也是位父亲。这几日,他见虞伯延日日担忧,整日忧愁,很能理解他。
即使在外人看来冷情冷血的帝王,对自己膝下的孩子,也是颇为疼爱的。
虞伯延自昨日接到女儿送来的书信时,心里的石放下一半。许是这几日不曾好好睡过,晚上竟做了个离奇的怪梦。
梦见女儿乘船行至半路,遇到大风,整条船翻覆了。他急得去打捞,却捞出一个长得和女儿很像的鲛人来。
身上的衣服是她常穿的那件石榴裙,可双腿以下却是光滑的鱼尾。
红艳灼目,上头的鱼鳞闪着细细的光。
他急出泪来,以为女儿葬身海底后变成了怪人,正要搂着她哭时,那鲛人的嘴却越长越大,变成一张巨口,将他整个人吞了进去。
他一下惊醒,一摸脸,满脸的泪。
没叫人,在黑暗中摸索着,点燃了油灯。洗把脸,又把信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
再也没睡着,便穿好衣服,枯坐在床上,等待天明。
待第一声报晓的擂鼓响起,他便领着一众丫鬟,小厮,管事到了码头,迎着风,远远眺望她的船。
总也不见她,在虞伯延几乎以为梦要成真时,海天交接处,出现了一艘三层楼高的巨船。
船桅上竖着一面鲜红的旗帜。
虞伯延眼力极佳,一眼注意到上面是个“青”字,正是青州宋刺史治下的官船。
“来了,来了。”
虞伯延转头对母亲孙氏激动说道。
孙氏年逾花甲,身子却还硬朗。这几日大孙女无故失踪,她哭了好几回。听到虞行烟今日要回来,非要出门来接她。
虞伯延拗不过母亲,只好带她一同前来。
二房的李氏见巨船远远驶来,也兴奋道:“行烟这丫头吉人天相,总算是平安归来了。”
边说,边开心地落了几滴泪。
在众人期盼的视线中,巨船终于停在了岸边。船长固定好锚,放下踏板,催促众人尽快下船。
虞行烟早就在船舱等候,船一停岸,便迫不及待地走了过去。
“祖母!”
“父亲!”
“二婶!”
“我回来了!”
她挨个唤了声,见他们强忍泪花,自己也没忍不住,落下泪来。
“好孩子,这段时间,你受苦了吧。”
孙氏摸着她细窄的手腕,心疼道:“下巴比以前尖了不少。手腕也细了。”
虞行烟摇头,“烟儿不好,让祖母费心了。您这段日子,休息得不好。两鬓比之前斑白许多。”
她心酸地看着老妇。
孙氏拍拍她的手,“不碍事不碍事。”回头望着自己的大儿子,“倒是你父亲,自你失踪后,天天自责,已经七八天没睡个囫囵觉了。他觉得是自个儿失误,以至于你出了事。”
“书音说,他整理床铺时,发现枕头经常是湿的呢。”
孙氏笑眯眯地戳破儿子的秘密。
书音是虞伯延贴身伺候的小厮,虞行烟一直以为他是个闷葫芦,却没想,他不声不响,竟把这事向老太太抖落了出来。
虞伯延的脸罕见地红了。
在女儿面前,他展示的从来是刚强的一面,对女儿态度虽温和,但内心其实极不愿让她见到自己脆弱的一面。
他始终认为,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间,便需如顶梁柱般,成为妻子,孩子,父母,家庭,家族的依靠,不能软弱,也不可如无助妇人般哭啼。
虞行烟的失踪,因他而起。
他怕女儿性情乖张,不好许配人家,便想要约束一下她的性子。担心母亲李氏阻拦,竟狠心把她送到了庄子上。
他以为有护院在,庄园又毗邻近郊,便不会出事。他日日傍晚前去,料想宵小也不会敢动贵人家眷。
谁知先是有碧影这个恩将仇报的奴婢引狼入室,之后又是丁元、丁展兄弟俩李代桃僵,机缘巧合之下,竟生出了诸多事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