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邬道升。
邬道升?!
他怎么也来......沈纵颐俄而想起入境前最后一秒,她余光确实和一双冷眸对视上了。
当时只觉得熟悉无比,但因幻境吸力庞大的缘故,她一时未曾想起那眸子的主人。
现在她知道了。
那双眼睛属于邬道升。
也只有邬道升有这么一双真正无情的眼睛,
冷风割脸,沈纵颐陡然间敛下眼帘。
她不知道邬道升有没有失去记忆。
如果没有,她要办的事情难度就大起来了。
她得在他面前装成失忆的模样。
沈纵颐收回目光的刹那,白衣青年却如有所感地朝她的方向觑了一眼。
他顿了下。
掌中的阴阳环碰撞出凌凌的声响。
没有生人气息......看来他来晚一步,还是让妖道成功了。
她想必就是用邪术复活的少女。
待解决了妖道,此女亦不能留于世间。
邬道升凝神,漆黑的阴阳环朝半空一抛,右手剑指迅速画诀,薄唇念咒不断。
和归宥吐血画符相比,他显然是更胜一筹,面色沉静中显出游刃有余的强大。
归宥低喝一声,血符凌空而起,直冲邬道升而去。
沈纵颐的眼光跟随着符咒,见证了邬道升如何三两下除掉了那些气势凌厉的攻势。
不愧是剑尊分魂。
到哪儿都是最强。
“哥哥!”
沈纵颐加快了步伐,不顾归宥乏力的呵斥。
她用力地扶起归宥,他受伤过重,好好站着都是一种折磨了。
这么弱。
怎么把死人复活的?
沈纵颐一时困惑,她目力触及归宥惨白的俊脸,转而看到他血迹斑斑的十指。
十指连心,他这双手几乎占据了他伤势的绝大部分,却不是邬道升的那对阴阳环所伤的。
稍稍转圜,沈纵颐便想通了。
屋内那数目庞大的符文,血红色的符咒根本不是用朱砂画的,而是用血作成。
是他的血,归宥划破十指用自己的血完成了这场倒转生死、天理不容的邪术。
所以她曾闻到的血腥气是来自他自身?
果真——牺牲巨大。
沈纵颐明白事情经过,抱紧了归宥。
他虚弱至此,脸颊溅着星点血珠,俊美的面庞更添一股奇异的艳丽。
沈纵颐目光在他沾血的脸上短暂地停留了一会儿。
不可否认,她喜欢美人落败时的模样。
鲜血淋漓,傲骨不屈,让她觉得有几分可爱。
因为这代表她可以一手掌控他是生是死。
归宥沉重地压在她瘦弱的双肩上,看得出来他极力想站直了,不给她增加负担,可始终是徒劳无功。
“已已......放下我......呵......呵......快走......”他费劲地启唇,说半句话便有一口血从嘴角溢出,流淌而下。
沈纵颐很快察觉到衣襟被他的血浸湿了,她侧过脸,与他面颊相贴,这下连她雪白的脸都蹭上了暗红的血迹。
她努力平稳着声线,但还是不可避免地叫他听出了哭腔:“哥哥,哥哥,已已不走,已已没走......”
归宥听得心脏抽疼,他想安慰她,想对她笑笑,可是连笑的力气都没有了,他的手臂耷拉着,也根本抬不起来。
空前的苦厄席卷过他的身心,比起身体上的剧痛,已已抽噎的声音更叫他生不如死。
那人......那人还在身后。
已已出了屋,便已进入了那人的猎杀视野,逃不了了。
归宥在屋内压抑了许久的泪,终于在此刻滴落,他的鼻间尽是已已身上的清香,混合着铁锈味,有股云雾混沌的窒息。
沈纵颐几乎撑不住归宥的身子,他要死了,身体便逐渐重得像尸体。
但她依旧拼尽全力地让他倚靠着,尽量不叫他倒下。
死人的话,沈纵颐不愿意看见有人死成屈辱的姿势。
邬道升在慢慢向他们走来,他踏着皂靴,无情地践踏着归宥的破烂符文,一步步靠近了她。
沈纵颐张皇地看了他好几眼,眼神纯澈又带着几缕天真的厌恶。
那点微不足道的厌恶让邬道升指节轻紧。
他忽视她的眼神,终于在他们二人三步外立定。
阴阳环静卧在男人的掌心,沈纵颐的目光划过它,朝上望向它的主人,“不要、打我哥哥。”
她说话很慢。
慢得像刚学会说话那般干涩。
可声音很好听。
在这般阴暗的夜中,她轻声得让人想起盛开的昙花。
邬道升长眸微狭,首次正式地打量起少女的脸。
皮相极美,黑眸纯良,眉睫乌浓,雪肤红唇。
侧颊染上脏污的血迹也不失一份鲜艳烂漫的美。
这就是妖道祭祀了一百人的鲜血复生的少女。
她瑰丽柔艳得像山雾深处的仙灵。
无怪乎妖道倾其所有地救活了她。
邬道升眼光冷淡,祭出阴阳环,对她说:“让开。”
沈纵颐立刻下了泪,颤声道:“我不走,我没走。”
她的话不知所以的,很混乱。
邬道升听出她的坚定,气势威凛,定睛冰凉:“你救不了他。”
“什么......什么是救?”她睁着泪意湿润的双眼,唇瓣红润可怜,“你别打我哥哥。”
邬道升一顿,反应过来这少女将将复生,懵懂无知,不谙世事,心中更无善恶之分。
此地鬼气冲天,阴森可怖,偏都为供养着个明澈无辜的少女。
还真是物极必反。
那妖道自己邪恶无二,却向往着世间至纯。
与归宥战前便发觉了他的重伤,邬道升当时便明白妖道唯恐邪术不成,逼出心血加持术阵。
若非如此,二人本是势均力敌。
残忍冷血的归宥有朝一日也会不求回报地为他人做出贡献,邬道升讥诮地冷笑一声。
他对上少女胆怯目光,蓦然间从唇角勾起一丝笑弧:“邪术所生者,不知会死否。”
他说着,阴阳环蹦出掌心,环环相撞,清鸣不断,鸣声激荡,令人听之胆寒。
沈纵颐眨着眼,歪着头看他,竟问道:“死?什么是死?”
邬道升手势微停,冷眼对她道:“是你与妖道的归宿。”
成。
果然是她这无情无欲的师尊会说的话。
沈纵颐当即清楚了邬道升是没有记忆的。
有记忆便不会要杀她。
看来他在幻境里是个刚正不阿、除魔卫道的道士。
身份记忆变了,严苛冷漠的性子却没变。
惹人生厌。
沈纵颐张着眼,清亮的眸子始终盯着邬道升看。
她不言语,就是这样看着他。
邬道升被这般纯粹干净的眼睛注视着,不由攒眉:“转过脸去。”
沈纵颐张了张唇,略微出声。
邬道升以为她会说“不要打我”此类的话,却听见少女启唇道:“你的眼睛好漂亮。”
她接着苦恼地皱起鼻子,颇带几分娇怜说:“我的手好痛,哥哥太重了,你帮帮我。”
归宥因失血过多,在她怀里不甘地陷入晕厥之中。
沈纵颐吃力地扶抱着他,纤弱的身子被那小山般沉重的身体压着,摇摇欲坠的感觉,令人不由心惊担忧她是否会被压坏。
邬道升轻怔。
他深深看了眼沈纵颐,控制着阴阳环大步跨了过去。
“......”他低眼盯着她至少看了好几息的时间。
少女被他富有压迫力的眼神盯视着,忍不住悄悄后退了一小点距离。
邬道升自然能清晰地攥住她这个动作,唇角紧抿,面庞坚冷中攒出一丝稀薄的迟疑。
妖道必杀。
她......也杀?
森森鬼气宛若实质般在四周凝结流动,沈纵颐的脸在黑沉沉的鬼气里显得犹如白瓷般剔透。
她犹带泪珠的双眼,是连上天见之都会矜怜的柔弱。
邬道升猝不及防地拨开了归宥倚着她的身子。
归宥倒地发出一声沉闷声响,少女轻呼,急急去扶。
却被一只宽大的手掌给拽住了。
“我哥哥!”少女焦急地指着地上的男人,深恐他误会般解释道:“跌倒很疼的!”
邬道升凉凉地扫了她一眼,收起阴阳环,抽出腰间短剑。
沈纵颐疑惑地望着他,面庞柔嫩纯稚。
邬道升静静地用手掌挡住她的眼睛,右手短剑则是快速地扎进了归宥的心脏。
鲜血流出,剑下人的气息飘游不定,最终归于平静。
归宥死了。
邬道升两指捻起一张符纸,薄唇动了动,一簇银蓝的火焰嗤地燃起。
他将符纸扔到归宥尸身上,毫无温度的蓝焰即刻将尸体吞噬殆尽,连骨灰都不曾留下。
邬道升放下手掌。
沈纵颐扒着他双臂,往他身后看去:“咦?我哥哥没了,我哥哥走了吗?”
她从他手臂上抬起眼,问道:“你捂我眼睛的时候,看见我哥哥了吗?”
邬道升眼皮垂落,视线钉在她的眼角处。
眼尾勾红,薄怜单纯。
眼底暗色涌动,他收起眸光,带着凉意的指尖勾掉她侧脸上的血迹。
“看见了。”
“他不要你了。”
邬道升听见他这般答复少女道。
第24章 苏行章
沈纵颐静了静。
双眸里明亮的光随之黯淡。
良久, 她轻声道:“哥哥......没带我走。”
她在伤心。
邬道升微顿:“你跟我走,......有什么要带的?”
沈纵颐摇头,默默攥紧了手中的小铃铛。
她能带的东西只有这一样。
邬道升乜过她手中灰扑扑的小玩意, 没有半点特殊之处, 只是寻常的物件。
他没有要求她扔掉, 转身用一把大火烧光了木屋。
沈纵颐回眸, 看着熊熊烈火迅速吞噬了这个罪恶与新生共存的存在。
火光照得眉眼恍惚, 扑面而来的热浪激得她双眼泛红,她忽然扭过头,对邬道升说:“我不开心。”
邬道升正垂头拨弄着阴阳环, 闻言抬起眼帘, 低沉地嗯了一声。
继而收起木环,“走罢。”
沈纵颐看他要走,下意识地挪动了几步,但是在差点跟上他时,刹住了脚步,猛地回头看向仍然熊熊燃烧的木屋。
“怎么了?”邬道升侧过脸, 声冷神淡。
“哥哥......”
她葱白的指尖堂而皇之地指着在烈火中的房子,“他让我不要走。”
邬道升蹙眉,一双能见鬼识人的天眼迅速地打量完四周。
归宥从捉鬼正道堕落成害人妖道后, 付出的代价便是体内魂魄。
此类人死了便是死了,没有变鬼一说。
所以从冥火熄灭的那一刻起,归宥便已魂飞魄散。
为防不测, 他还是细致地将此地鬼魂都筛了一遍, 确认归宥是死透了。
他甫一将目光重新聚焦到沈纵颐身上, 便看见她双手交握,背对冲天火光, 对着他茫然呢喃:“......他却先走了。”
邬道升抿唇走到她身侧,“你很快便会忘了他。”
沈纵颐怔了下,“可我不......”
她话未说完,后颈忽然传来一阵钝痛,浑身失力,瞬间昏了过去。
邬道升一把捞过沈纵颐软绵绵的身子,将少女打横抱起,表情冷峻地大步朝前走去。
不一会儿,从身后传来木屋坍塌的声音,阴风拂过断壁残垣,所到之处,从死灰中勾起星点的红光。
*
沈纵颐醒来时,后颈尚隐隐作痛。
她轻轻按了按被邬道升袭击的地方,受痛下不由嘶了一声。
话都没说完就打晕了她,还真是雷厉风行,一辈子心硬如铁的东西。
沈纵颐撩开垂落的如瀑青丝,转眼朝周围看去。
桌椅齐全,地方宽敞,从走廊上传来的应和声与嘈杂的交谈声可以判断出她正身处一间客栈里。
宛若是默契,她醒了不多会儿,门口便响起了敲门声。
“姑娘,您醒了吗?”
来人是客栈小二,并非邬道升。
沈纵颐咳了声:“请进。”
那小二低头匆匆进来,一手提着食盒,一手抱着个包的严实的包袱。
他将饭放下后,将包袱搁在凳子上打开,轻声道:“这是邬道长吩咐小的送来的,他还让小的带话给你,安心歇息,晚些时候他就回来。”
说完,小二便又匆匆出了门,从头至尾都未曾看过沈纵颐一眼。
沈纵颐被他匆忙的动作堵得连谢谢都不及说。
她便转眼看向前方的凳子,粗布包裹打开,呈现出一双秀气精美的绣鞋。
归宥没给她穿过鞋,似乎是怕她醒了就离开。
沈纵颐承认归宥的做法的确限制了她行动,没有鞋她跑不出了木屋,屋子四周都是深山老林,随意的一块地上都隐藏着无数颗尖锐如针的石头。
若非邬道升到来,她还要徒费许多口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