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医爷爷,沐芳要听故事……”
“你想听什么?”
“关于我自己的故事。”小孩儿脱口便道,“爷爷,沐芳是从哪里来的?是像那些玄鸟一样,从蛋壳里孵出来的吗?”
巫医听到天真无邪的童言,顿时觉得额头的疤痕隐隐作痛,扶额道:”好孩子,爷爷记不大清了,可以讲别的吗?”
“好啊!”沐芳点头,绕到他轮椅背后,拽出来一个人,“那爷爷给我讲讲这个人的故事吧!”
一大一小的脸,骨相颇为相似,若是走在大街上,恐怕会有人将他们认作“父子”。
巫医一时愣住,“你……”随即长长叹了口气,低下头,像是不敢看迟宿的眼睛,”你终究是来了……”
眼里滚出泪珠,流淌在沟壑一般苍老的面颊上。
沐芳看了看面无表情的迟宿,又看了看站在不远处的白珞,心里颇不是滋味。
他跪在巫医的轮椅前,“爷爷,求求你,告诉我吧……我想知道,我是谁·····”
小孩稚气的嗓音萦绕在迟宿耳畔。他嘴里咂摸着这句话,似乎也陷入了同样的思考。
我是谁……
巫医用粗糙的袖布擦了擦脸上的眼泪,转动轮椅,看到站在身后的白珞,哽咽道:”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
……
混沌初分,天地始成,灵气聚集化为山川、虫鱼、花鸟……飞禽走兽以龙、凤两大族为尊。
神龙族生性淡泊,不喜纷争,族中却生出一只怪物,暴虐无道,好杀戮,喜食血肉,将同族吞噬殆尽后转而作乱人间,教诸众生灵闻风丧胆,奉为魔神。
魔神手下有鬼怪万众,妖魔无数,其性荒|淫,掳掠妖兽结合,以魔气孕育了新的魔种。
有蛟蛇,名贪魔。
有金乌,名嗔魔。
有犬鼠,名瘟魔。
有鲛人,为一人族所救,遭魔神嫉恨,立下血咒……
凤凰族身兼诛魔重任,亦有一聪慧者,天资无匹,名曰凤神,全族聚神力于其一身,与魔神大战。
天崩地裂,海河倒灌。
二者相持不下,双双坠于人间,凤神欲与魔神同归于尽,以其身为祭,不尽火焚千里地,在大地形成一处天堑,是为魔焰渊。
魔神为自保不惜脱其龙骨,弃于幽冥忘川之上。
凤神法眼通天,在魔神遁逃之际吞下其魔元。
自此,魔神覆灭。
……
“然……”巫医沉痛地说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凤神吞下魔元后就变得暴躁易怒,亦有入魔之征。为了避免六界又一场浩劫,诸神耗尽神力将凤神封印在这处‘神境’之中,天地间,便只剩下唯一一位神明……在我们蜀跃村习惯尊称他——大祭司。”
沐芳从未听过爷爷说起过这段过往,瞠目结舌。
他看了看同样惊讶不已的白珞和依旧不为所动的迟宿,晃了晃巫医的手,道:“爷爷,大祭司的故事与迟宿有什么渊源呢?”
巫医深吸了一口气,道:“诸神陨落,大祭司在此间沉睡了数万年,直至下界有一医圣得道飞升,进入神域,他才从沉睡中苏醒……”
白珞沉|吟半晌,不难得出结论。“您便是那位医圣吧!”
“是。”巫医无意隐瞒,道,“吾神见到了我,才知晓世间有许多凡人在追求长生之道。吾神从此切断了神境与诸界的联系,人间约莫六千年起就不再有任何人飞升,凤神也不再允许任何人踏入神境……这里的时间变得更加漫长……”
白珞立时想到了界碑上的拓文。
神境即魔境。
“这是为了保护他们,对吗?”沐芳十分聪颖,也立刻想到这点。
“没错……”巫医点头道。
神魔之力,皆在一身。
这里是凡人向往的圣地,也可能成为他们的坟场。
白珞:“巫医爷爷,请恕晚辈无礼,我此前了解的情况是,修真界有五人曾到过神址,都获得了不小的机缘……”
“他们只是徘徊在了神境外围。”巫医不假思索地反驳道,“那次真正到过这里并见过大祭司的,只有一个人。”
弱小的凡人总是在山穷水尽处找到新的出路。
巫医苍老浑浊的眼珠定定看着白珞。
“那就是你的母亲。”
第91章 真相
短短的几句话,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过往。
巫医以旁观者的角度,陈述他所见的事实。
白楚沿着河川走入寂寞的神境。
那里原本是一片蛮横的荒野,却因为她的到来,而变得热闹起来。
一座座屋舍拔地而起。
摆茶的,唱戏的,撑浆的,卖花的……一一出现在女修士眼前。
集市人声喧闹,大桥横贯河川。
桥洞下稚童吮着手指,笑容天真地告诉来客,想学法术吗?去问大祭司吧!
她沿着已经被神明设计好的路线,走向光影斑驳的山径。
而神明就坐在那棵梧桐树上,静静地,等待她的到来。
……
沐芳守着火炉,摇扇挥开袅袅烟雾,扇得药香满室。
“三两赤月花,二两苏陈子,再加一株龙吟草……”巫医一边指挥他往药炉里添草药,一边不急不缓地讲述着年岁久远的故事。
“这么说来村子里的人都是……”白珞意识到了什么,喃喃道。
她想问些什么,余光瞥见蹲在药炉前的小孩儿红了眼眶,便缄口不言了。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巫医垂着眼眸,说,“他们并不是鬼怪,也不是幻影,而是一些我至今无法理解的存在。他们让寂寞的神境有了温度,让这里变成了世外桃源之所,可惜这并不能打动白楚……”
白楚是为求仙问道而来,少年意气,有青云之志,蜀跃村在她眼中与人间普通的村镇没有什么两样,她大概把这里当成一个借宿的地方,最热衷的事,便是寻凤神讨教。
“阿楚姑娘告诉我,她身在此处心无杂念,修炼功法中的晦涩处一一得到开解,如同醍醐灌顶了一般,已经突破了修为瓶颈……”
白珞闻言不语。这听起来挺像白楚的作风。
“我飞升成圣前也曾经历八苦十劫,知晓阴阳之理,自然也看得出来,凤神对待阿楚姑娘极为特别……听雨抚琴,酌酒对弈,如果不是阿楚姑娘,我怕是再过六千年也见不到主人做这些事情……”时至今日,巫医依旧无法形容那段时间的震撼和欢喜——为侍奉了六千年的主人。
巫医苦笑道:“神明本该无情无欲,可是他们还是相爱了。”
顿了顿,巫医一声长叹。
“蜀跃村迎来了一场盛大的婚礼……”
白珞的手心顿时沁出了细汗,下意识攥紧了身旁迟宿的手。
白珞对自己的身世并非一无所知。不论她身处何地,那些流言蜚语一直伴随着她,她也曾质问过母亲,得到的始终是所谓“生父已死”的答案。
而结合白楚的脉案与众人对此事的推测,不难得出结论,白楚当年的确是在神境中怀上了她……
白珞的眼前仿佛又闪过那缕赤色的长发,眼眶微红,难以想象——
那个人是她的父亲?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自己背后长出的赤翼也能解释通了……
迟宿对巫医的故事毫无兴趣,注意力全在白珞身上,感受到她的紧张,立马回握住她的手,并对屋子里唯一发出声音的人皱起了眉。
落在耳畔的说话声,像是伐木的柴刀一样刺耳聒噪。
这个时候只要白珞一个眼神,他就会毫不犹豫地拔剑让巫医的脑袋搬家,让他喋喋不休的嘴再也发不出一点儿声音。
沐芳似是感受到迟宿的情绪变化,从药壶里倒了碗黑乎乎的汤汁,用抹布包着端到他跟前,命令道:“喝。”
白珞回过神,立马温言哄道:“阿宿,喝药吧……”
他们好不容易遇到巫医清醒这片刻,为迟宿开出治疗失忆症的方子,既是医圣,想必起死回生,药到病除不是难事……真相固然重要,但那毕竟已经是过去的事,白珞只能做听众,无力改变什么,迟宿的事才是眼下最要紧的!
迟宿看了看白珞,又看了看沐芳,接过沐芳手中的药碗,仰头一饮而尽。
白珞欣慰,揉了揉迟宿脑袋,跟沐芳道了谢,见一直守着药炉的小孩儿鼻子上蹭了灰,连忙给他擦拭干净。
沐芳耳根微红,乖乖地拿着碗勺到屋外的河边清洗。
小孩儿自认比那个失忆的家伙脑袋灵光几分,不愿错过巫医爷爷的讲述,因而很快就拎着湿漉漉的碗勺进门,没曾想一进门脚下就砸来一个杯盏。
“啪”地一声。
瓷杯摔得粉碎。
他以为是迟宿发疯,怒目圆瞪,视线随之往上,瞳孔顿时缩紧。
居然是白珞……
她不知听到了什么噩耗,一时难以接受,泪流满面地倒在迟宿怀里,像一个被人扯碎的布偶,眼中痛苦、悲愤,还有许多沐芳看不懂的情绪。
“白姐姐……”沐芳心疼极了,奔过去,也不管迟宿那副凶神恶煞,像要杀人似的表情,抱住了白珞的双腿。
她好似连站也站不稳了……
沐芳心慌不已,眼眶也跟着红了,转头朝巫医问道:“爷爷,您方才说了什么,姐姐她……”
这一转头却见巫医整个人也魔怔了般,冷汗涔涔地瘫在轮椅里呜咽着什么,双手捂住额头蜈蚣似的长疤,浑浊的眼眸里滚出两行血泪……
“爷爷……”
沐芳担心白珞,更担心巫医,三步作两步奔到巫医膝前,却被巫医双手抓住衣襟,厉声质问:“妖魔,为何要闯入我神境?为何要闯入我神境……”
小孩儿被吓傻了,慌乱中有人将他从巫医手中扯开,裂帛之声像是划破夜空的雷电,让他预感到了接下来将发生的暴风骤雨。
一个声音教他镇定下来。
“你照顾巫医,我带她先离开这里。”
沐芳白着一张脸,恍惚中见迟宿抱起白珞,径直走出了茅屋。
小孩儿狠狠拍了两下自己的脸,清醒过来,翻箱倒柜找出巫医从前备下的药油,递到巫医鼻下,才教他逐渐停止了癫狂。
……
白珞在迟宿怀中睡得很不安稳。
她清晰地听见一个哭声。
小女孩的哭声,细弱的,可怜的,教人心碎……
她在一阵迷雾般的梦境里不安地行进着,终于找到了哭声的来源。
那孩子戴着一顶银丝镶边的毡帽,几条彩色的小辫子散开,蹲在地上,缩成小小一团,脸蛋哭得红扑扑的……
白珞不由自主地走到女孩跟前,问:“丫丫,你为什么哭?”
丫丫抬头,看到她的瞬间,小小的身子扑了上来,“白姐姐……”
“呜呜呜……”她语气里有着无数委屈,一边抽噎着,一边说,“我找不到爹爹了……”
白珞此刻清晰地记得天水城所发生的一切,很想告诉丫丫,她的父亲——卫萧,已经牺牲了。
“不、不只是卫萧爹爹……”丫丫从她怀中抬头,瞳孔一瞬不瞬地盯着她,“郑、郑大叔,他也是丫丫的爹爹啊……”
白珞在女孩稚气的宣言里想起了什么。
她没有见过那位为了保家卫国而牺牲的卫萧大将军,却见过那具挥舞板斧宰杀行客的屠户骷髅……
在丫丫眼里,他们都是父亲么?
这个认知,让白珞感到了……恐惧。
……
“韦妤告诉我,雪影夫人之所以会把鲤心寒玉镯借给白楚,是因为白楚怀着我的时候险些生了心魔……那个时候我就在想,我的存在是罪恶的吗?”
“我从不奢求自己的生父是个像丫丫的父亲那样的英雄,却没有想到……孽胎,野种,原来这些话都是真的……”
白珞蜷缩在迟宿怀中,落在眉梢的雨点,丝丝凉凉,仿佛要穿透皮肉渗入骨髓,教她整个身子都哆嗦了起来。
眼角滑出一行惊泪,白珞抬手擦拭,想让自己镇定下来,到最后,却是止不住的委屈……
“既然她不爱我,为何要将我生下来……”
巫医的话,像是咒语般萦绕在她的耳畔。
……
神明本该无情无欲,但凤神还是与一个凡人相爱了,蜀跃村迎来了一场盛大的婚礼……这听起来像极了一个美好的神话。
但神话的真相是……
魔神从未覆灭,他一直以魔元之力蛰伏在凤神体内,等待一个重见天日的机会。
而来到神境的白楚就是他的机会。
凤神因为吞下魔元而领悟了七情六欲,魔神刻意引导他对白楚生情,又在凤神意志薄弱时出现在白楚身侧,以凤神之名赠与她法器“弑神令”。
此器乃上古遗物,可吞吐天日,聚万千妖魔,遇险时亦可释放令牌中的魔物自保脱险。
白楚不疑有他,以为这法器便是凤神赠与她的“聘礼”。
凤凰大婚,百鸟喝彩。
新婚之夜,凤神向新娘献上了自己准备的聘礼——青鸾火凤刀,一把与他真身相融的法器。
神刀现世,魔神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