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真喜欢烤火, 壁炉已经提前烧好了。
在柔软的丝绸沙发里坐定后, 她歉疚地说:“对不起, 我总是耽误你工作。”
晏启山捏捏她脸颊, “你我夫妻, 本就该相濡以沫, 以后不许再讲这种客套话。”
傅真侧身伸手轻轻揉他太阳穴,“这段时间, 你都累憔悴了。”
晏启山笑着安慰她,“快过年了,前阵子公司事情比较多。”
傅真窝进他怀里,“待会儿你躺着,我帮你好好按一按。”
“嗯。”晏启山搂着她,打开投影机用离开杭州时没看完的《千与千寻》当背景音。
不一会儿,私房菜馆送餐上门。
孕妇多眠,围着哔剥炉火吃过鲜美滋补的鲍鱼海参花胶羊肚菌汤,傅真就要补觉休息了,“哥哥,你慢慢吃,我躺一会儿。”
说完,扶着后腰,在沙发上躺下来。
晏启山脱下外套盖在她身上,把她的脚放在自己怀里暖着,然后接着吃蒲烧鳗鱼饭。
傅真边踩他腹肌,边打趣到:“哥哥,你也不怕我熏着你。”
晏启山任由她用脚数腹肌,扭头笑说:“不会,你都香得腌入味了,好闻着呢。”
傅真每天冲澡后,都是他帮忙涂的雅顿白茶身体乳。
说是身体乳,其实像香膏,持续散发富家千金大小姐的香气,战斗力比宝格丽白茶香水还强,每天被窝里都是香的。
傅真很白,香香软软,像成精的白茶,笑容也白茶般清淡恬静:“是吗?”
见她状态松弛下来,晏启山心里由衷地高兴,“当然。”
傅真不闹了他了,脚心贴着他温热的肌肤,踩了踩,催到:“你快吃,吃完了我给你按摩。”
晏启山慢条斯理地吃完饭,抽湿纸巾按了按嘴角,垂眸看着她脚:“嗯,按哪里?”
傅真一本正经地掰手指头,“肌肌,臀肌,腹肌,腰肌,胸肌,背肌,肱二头肌,手法熟练,经验丰富,包你满意。”
“……”晏启山愉悦地笑了声,捉住她乱动的脚,“现在大放厥词,待会求饶不止。”
傅真有恃无恐,动手动脚持续挑衅他,“你这男人还行不行,光说不练假把式。”
“你等着。”晏启山呵呵,一把抱起她。
傅真满心期待,谁知到了楼上,晏启山放了洗澡水,专心致志帮她洗澡、吹头发。
她眼巴巴地等晏启山也洗完澡吹完头发,满心以为可以和他一起做点爱做的事了。
结果晏启山把她一搂,闭上了眼睛,呼吸平稳,表情恬淡,开始认真睡觉。
傅真简直不敢相信,用力掐了掐他手心,连名带姓地叫他:“晏启山?!”
晏启山慵懒地“嗯”了声,顺便拍了拍她胳膊。但除此之外,什么动作也没有。
傅真以为自己暗示得不够明显,“你先别睡了,你是不是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晏启山仿佛听不懂似的,故意疑惑地说:“没有啊。”
傅真不说话了,扭屁股转身背对着他,默默生气。晏启山的手随即追上来,重新圈住她,牢牢的禁锢着怀里。
傅真恼怒地推他,他下巴搁在她颈窝里,锲而不舍、坚决搂紧。
傅真被晏启山的呼吸和重量硌得心痒,于是又期待了一下他的“进一步动作”。
岂料,过去五分钟,十分钟……他丝毫没有要继续的意思,反而真的睡着了。
傅真一点一点变沮丧,禁不住悲伤地想,三哥这样,是不是真的嫌弃我了?
但她对晏启山基本的信任还是有的。于是又转过去,贴着他的胸膛。
听着他坚实有力的心跳,傅真稍稍平静了些。
只是,怀孕了人要变得多愁善感,即便闭上眼睛,她还是睡不着。
又过了一会儿,不安全感越来越浓烈。
三哥以往那么血气方刚,怎么可能出家人似的不懂她的暗示?分明就是嫌弃她了。
傅真委屈得钱塘江决堤。等晏启山发现时,枕头已经水漫金山,打湿一大片。
望着蜷缩成一团,伤鹿一样可怜巴巴的小姑娘,晏启山呼吸一滞,心里一阵钝痛,连忙伸手替她揩眼泪,“怎么哭了?刚才哥哥是跟你闹着玩呢。”
傅真这回不肯信他了,哭着拍开他手的背,捂脸说:“不是的,你就是嫌弃我,不想搭理我。”
“怎么会呢?”晏启山放缓语气,循循善诱地哄到,“哥哥不是一直抱着你吗?”
“那你碰都不碰我一下?”傅真拿开莹白纤细的手,红着眼眶,委屈地控诉,“我都那样暗示你了,你还装傻。”
她连哭都哭得那么纤细、柔美,如同山间一颗清丽的雨中铃兰。
晏启山心揪得老紧,万般心疼她怀孕后接连意外,情绪起伏跌宕,当即不再辩解,将她搂在怀里,细细地亲吻,抚摸,满足她暗示的要求。
“真真,你要相信,哥哥真的爱你。”
他们慢慢地缠绵到零点,才疲倦地相拥着融入夜色。
寒冷的冬夜里,晏启山像个燃烧的大火炉。傅真贴紧热源,一点一点平静下来。
抱着香软的小姑娘,晏启山心里始终像台风雨中的大海般潮湿、呼啸、波澜壮阔——
今晚他只是担心不加节制,迟早会伤到傅真。
换做以前,傅真会直接提出,或者追着要,不会像现在这样,自己躲起来偷偷哭。
和他在一起后,傅真经历了太多坎坷,从明艳自信、野心勃勃的独立女性,慢慢地变成了患得患失、没有安全感的脆皮小姑娘,这是他的罪过,他有责任还她一个安宁的世界。
/
翌日清晨,晏启山早起出门。
外面天光黯澹,乌云磅礴翻滚低低欲垂,昨夜湿答答的城市已经在夜间被吹干了。
傅真通常要睡到中午,他打算去趟法喜寺,为妻小祈福。
胡兰成名句“岁月静好,现世安稳”虽然泛滥成灾,但其实,那样恬淡、平和、看似寻常的生活,只是极少数幸运儿的一生,其余芸芸众生皆在苦海里挣扎。
半路上,杭州开始下雪。
尽管07-08遭遇雪灾,雪始终是南方的稀客,人们欣喜地迎接它的到来。
车窗外,飞舞的雪花蝴蝶一样从城市上空翩翩降落。
车窗里,晏启山穿着山本耀司的大衣,一身诗意沉静的黑,坚毅、挺拔、高傲,雪一样的寂冷,仿佛一位来自中世纪的吸血伯爵。
穿过灰蒙蒙、白茫茫的钢筋水泥森林,抵达重峦叠嶂的方外之地。
晏启山撑着银质骷髅头黑绸长柄伞,沿着登山回廊拾级行走飞檐廊阁间、碧瓦朱甍下,金殿巍峨,钟声幽远,佛号阵阵。
彼时,法喜寺尚未成为热门景点,一路上冷冷清清,香客并不多。
与匆匆的行人相比,他柔和静谧的灰瞳像蒙着一层恬淡柔和、宁静神秘的薄雾,有种沉稳、理性又舒缓的氛围调性。
他看起来实在太过“洋气”、“矜贵”,连周围的空气都变得“高级”,身后还亦步亦趋地跟着个毕恭毕敬的下属,引得过客纷纷回头张望——
潜意识里,像这样的天之骄子,不可能烧香拜佛。
因为,掌握社会顶层资源、拥有优渥的物质供给和充足的精神供给的精英,根本不需要将希望寄托于虚无的幻象,就可以过得纸醉金迷。
然而,他们不知道的是,纸醉金迷得久了,也会厌倦,也会孤独,也会想要一个洁白的灵魂长相伴。
上天竺古刹依山而建,凿山增室,草木清香弥漫。
晏启山拈着知客僧送的三柱香,一路穿过挂满红灯笼的古木林,途径“入三摩地”,终于在香氤袅袅,经文琅琅中,仰头看见巍峨的正殿。
殿前绿池水波潋滟,上千尾肥硕的红鲤在云影,树影,和漫天飞雪里,静静洄游。
晏启山敛眉,垂眸,苍白素手在青烟缭绕中点燃香烛,肃穆地拜了三拜,虔诚祈福——
“凿山之心琢玉,刻以佛祖心印,伏愿龙天八部:护吾所爱,承此善因,业障消弭,不溺灾秧,获福无量。掌灯人晏某永世供养。”①
/
茫茫飞雪周而复始,教人顿生慈悲喜舍。
在大磬清宁幽远、铮淙、金声玉振的长鸣中,晏启山神情肃穆,素手持香,一座殿一座殿往上拜访。
沿途僧侣静默,菩萨含威,山雀偶尔在苍绿山林深处稠啾滴丽,唱几句婉啭的歌。
万籁此都寂,但余钟磬音。
廊下有猫打坐,抬眼处,松鼠在积雪的枝头嬉闹,飞檐外,白鸟振翅……尘世的一切在此归于宽阔的平静。
年少时,他在藏南,终日参悟觉知,曾手写日志,以天台宗止观法门,论证禅宗菩提偈——②
佛门不是避世门,而是舍我道。我入地狱,我将无我,舍我其谁。
“一切有为法,当作如是观”是天台宗的“十如”说,其核心价值观「一念三千」认为「起一念必落一界」,所以,焉知尘埃不是另一个世间,焉知尘埃是否蕴藏十法界。
「诸相非相」,佛法无边,没有固定的面目。
「万相如来」,佛法可以是任何一种具象,透过尘埃,「即见如来」。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是禅宗“顿悟”说。
禅宗定义了中国人对“和尚”、“佛教”的印象。
但实际上,没有道家哲学思想,就不会有禅宗。禅宗核心理念“见性成佛、自性具足”不是佛教本来的主张,是融和道教理念延伸而来。
禅宗菩提偈的四个版本,皆围绕“尘埃”本身展开几种讨论——
其一认为佛性清净,没有尘埃;
其二认为要勤加自勉,不染尘埃;
其三认为明镜止水本无尘埃;
其四认为四大皆空无处惹尘埃;
这几种都是经典的禅宗思想,围绕着现象展开讨论,对自身修行提出平实、严格的约束,对自律的要求胜过对佛法的要求——禅宗本来也不是以佛法立宗。
禅宗菩提偈脍炙人口,但仍然停留于浅显的“尘埃”之辩,若天台宗僧人答题,大抵会更玄妙深奥些。
毕竟天台宗是三千年佛史上,佛学理论最高深完善的流派。
按照天台宗的理念,他们不会觉得尘埃是尘埃,只会觉得:菩提树非树,明镜台非台。尘埃皆非相,万相即如来。
晏启山曾经以为自己将注定与觉知为伍。
后来他身入娑婆才顿悟,佛法无边,但渡人有道。不同的人适合不同的宗派。像他这样六根不净的凡夫俗子,只适合最浅显无门槛的净土宗:临时抱佛脚,口念“南无mó阿ō弥陀佛fó”。
他这一生半梦半醒,正如解脱经所说,是身如影,从业缘现;是身如梦,为虚妄见;是身如幻,从颠倒起;是身如焰,从渴爱生。
他终究勘不破迷障,渡不过八苦七难,如今更是深陷十丈软红。
人间四百四十病,相思病最苦。
然而,他能遇到傅真,已经是“十世证道,十生积善”得来的因果循环,再苦也欢喜。
撑伞冒雪下山时,晏启山在“莫向外求”处偶遇故交才仁永吉。
她瘦削细长、一身藏袍,有着漂亮的蜜色肌肤,笑容明亮有香气,神情天然虔诚,但一开口便满嘴嘲讽:“一世多情客,何来寂寥门?”③
第94章
晏启山驻足漫漫飞雪中, 神色淡然的说:“永吉,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文绉绉。”
才仁永吉一身金红赭黄,染了红指甲, 戴着许多首饰,往前走几步, 叮叮当当作响,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痴情种。”
晏启山脸上终于有了淡淡的、温柔的笑意, “因为我很幸运, 在而立之年,还能遇到真心相爱的人, 和她风雨同舟。”
永吉噗嗤一笑:“三哥,你这恋爱的酸臭味,我在丽景隔着冰天雪地都闻到了。”
晏启山垂眸睨她一眼, 正言厉颜,反唇相讥:“你不好好呆在餐厅当驻场音乐家, 天寒地冻, 一大早跑到法喜寺做什么?”
永吉为了反抗家里安排进歌舞团,一直窝在丽景,每天固定时段在餐厅演奏糊口。
晏启山曾经在永吉爷爷家寄养过一段时间, 他们几个也算是从小一块儿长大。
因此, 她语气熟稔得像赴约, 态度特别理所当然, “听说你回杭州了, 我来找你。”
“什么事?”晏启山以为她生活遇到困难。
永吉走上前, 不服气地反问:“难道没事就不能找你了吗?”
眼看着她弯腰试图钻进伞下, 晏启山侧身避开,毫不含糊地阐明立场:“我很忙, 我妻子怀孕了,要早点回家煲汤给她喝。”
才仁永吉硬生生顿住脚步,上下左右惊奇地打量晏启山,语出惊人:“天哪!好浮夸的转变!你这是去男德学院进修了?”
“……”这什么非主流火星文词汇?
晏启山皱眉,严词纠正,“相爱本就该相濡以沫,这不是转变,是爱的本能。”
说完,他迎着严寒向前,衣襟猎猎,步履笃定,不曾有片刻的停留或迟疑。
才仁永吉冲着晏启山的背影喊道,“我知道你很孤独,但你遇到她后,屡次陷入风波,人也越来越憔悴了,这值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