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不对?”贺璧淡笑道。
李溪之腾地站起又坐下,“我能听见了?!”
先前一直听不见声音,这耳朵忽然进了声, 倒是让李溪之一时没反应过来,她腾地站起, 努力地眨着眼,依旧一片黑暗。
她又坐了下来。
贺璧挑眉道:“暹花而已, 没有什么毒性,我来的时候就见你没什么反应,又见你手伤,猜到了。不过就是被刺到的时候, 会慢慢听不见看不见, 偶尔可能痛个几下, 不过无须担心,这不算毒, 就是暹花的特性罢了, 很快便会恢复的。”
李溪之松了口气,原来只是暂时的。
被塞住嘴的曾芙狂躁起来, 对着贺璧的方向低吼着,又对着其他人不断摇头, 像是在告诫他们贺璧的话不可信。
而被斧头抵住脖颈的刘雀不自觉紧了紧喉咙, 她努力平复着自己的惶意,尽量叫人看不出她的异常。
可顾牵白察觉到了。
“你说谎了。”
刘雀身形一颤,又碰上那锋利的刀尖, 割破的血肉又往里绽开了几分。
难怪当时问她要解药时, 露出一副不解的神色来。
“你还有退路么?你若敢有动作,便会当场毙命。”
抵在后颈的斧刀缓缓移开, 顾牵白警告着她,她已经没有谈判的筹码了。
沈离雾指出关键来:“可是她说她有解药。”
刘雀故作镇定,直指着贺璧,“你们听他这么一个不知来历的臭小子的话?我可是平国人,对平国所带来的物种最是了解,什么有毒什么没毒,你们难道就听他的一面之词,不想救那姑娘了吗!”
袭少州喊道:“可是小妹现在已经能听见了,按你这样说,之前给我们下毒也是假的了,你就是在骗我们!”
沈离雾叉腰道:“对!”
“这样啊,”贺璧呵笑一声,“那就让我来说说,看看我说得对不对。”
他将手背在身后,懒散道:“如若说有人告诉你们,被这暹花刺伤就会惨死,我猜,她应当是记忆混淆,精神错乱了。她最喜这暹花,这花虽美,可隐着的密刺却叫人望而止步。”
“我记得有一回,哪个不长眼的宫人想要摘花,被刺伤了,之后又聋又瞎,以为自己中了毒,就哭着去求药,可这暹花根本无毒,没有解药给那宫人,宫人就觉得自己没救了,其他的宫人也避而远之,不敢帮她。之后她听不见也看不见的,吃了碗掺着鼠药的饭食,被毒死了。”
说到这,他还笑了一声,像是在嘲笑那宫人,但又好像不是。
他又道:“又或是有人告诉你们,被这暹花刺了她有解药,定是假的,因为我方才说了,暹花本无毒,何来解药?这么说,肯定是抓准了你们不懂,以此威胁你们,然后达到自己的目的。”
贺璧所说的这两种情况,都恰好对应上了曾是宫女的曾芙和侍奉在赫连悦身边的刘雀。
曾芙看似没疯,可她早就疯了。
这么多年的躲藏和挥之不去的回忆,早就折磨得她不成人形。
而刘雀是最先疯了的人,她从睁眼后的那一刻,从见到焦黑废墟的一刻,就疯了。
贺璧的一句话让刘雀有些迷惘,她不认得那是谁,可他却又知道自己的名字。
他方才说什么?
她最喜欢这暹花。
他是怎么知道的!他为什么会知道!?
他是谁!?
“你是谁?”刘雀颤声道。
心中隐约有了猜测,但她不能确定,也不敢确定。
幽幽夜色下,贺璧那双冷峻的眉眼携着几分漫不经心,忽而让刘雀想起了赫连悦。
公主素日也是这样的神情,对任何事物都恹恹的,提不起兴来。
不论底下的人怎么逗乐,她都是那样冷淡的衣服神情,唯有在见到五皇子赫连璧的时候,才会展开一点笑颜。
赫连璧与赫连悦并不是一直住在一处的。
二人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可赫连悦还是为他留了一座殿室,若他在外头表现好了,便会奖赏他回安华殿一住。
罗国的皇帝是故意的。
他让赫连璧在外饱受各类人的摧折,为得就是让平国害怕,不敢闹事。
一介敌国质子,怎会轮有什么好下场呢?
贺璧微抬着眸,琥珀色的眼珠似是浸了一层寒霜,他静静地凝望着面色困惑的刘雀,不知过了多久,吐出一声极轻的笑来。
“雀姨。”
惊异取代了刘雀面上的困惑,她嘴唇颤抖,宁静的双眼登时溢满了泪水。
“你是,五皇子殿下?”
众人将目光齐齐对在贺璧身上,毕竟自无宫失火之后,被遣送至罗国的五皇子赫连璧就已经死了,就是活着,他也没能回到平国重新戴上这层身份。
赫连璧只叫过她一声雀姨,还是在赫连悦殷切的目光下才吞吞吐吐地叫了这么一声,因此刘雀记忆很深刻。
也除了他,没再有人这么叫过她。
那时的赫连璧并不喜欢刘雀,觉得她对于赫连悦的管束太多,多到几近越了界,但这些管束并不同与罗国宫内的宫规制度,是一种不一样的管束。
他不懂,为何一个死士会对主子百般干涉。
但是看在赫连悦的面子上,勉强会刘雀说上几句话。
她很烦,一有机会与他说话,不论一开始说的什么,最后都会扯到赫连悦身上。
赫连璧不喜欢这样的下属。
后来等他明白了,回过头去看,早已物是人非。
赫连璧小时候没少被欺负,他被丢在离无宫极远的和安殿内,和安殿位置极偏,宫里的下人们都是看身份办事的,见他一介质子,便也没少使绊子。
克扣他的饭菜、炭火、衣裳……都是见怪不怪之事。
每日就算是要去学堂上课,赫连璧也要趁天不亮就起。
每月十五,学堂会有评测,那罗国皇帝都会来瞧上一眼,毕竟他最器重的太子在那。
那教习的夫子倒是公正,让他出了次风头,引来皇帝的注意。
皇帝知道他是被派送来的质子,又想起无宫里的赫连悦,就许他每逢月末都可去无宫一回。
到了前一日,赫连璧就会守到半夜,熬着一双黑青青的眼去拍带路宫人的门。
那带路宫人知道这是皇帝下的令,纵是百般不情愿,他也只能耐着一肚子火带路。
都是大半夜的,一次两次也就算了,他每次都这样,带路宫人实在受不住,悄悄允他可以提前去,只要别被人发现就好。
宫人打点好一切只让他安心去。
这样他自己也能安心。
赫连璧表面的乖顺换来了自由出入无宫的令牌。
年仅八岁的他,攥着手中的令牌,荡起一个开怀的笑容。
这样,赫连悦以后也不用熬着宫灯等他来了。
那样的时光,和皇姐赫连悦相处一起,是赫连璧最能放松的时刻。
后来,失火了。
“殿下活着,是不是说明,公主也活着?”刘雀目光满是希冀地看着他,希望他说的是自己想听到的,一想到这,就咧了嘴,便直接认定了结果,“公主近来可好?”
贺璧打破了她的幻想。
“她死了。”
刘雀面上的笑意渐渐僵硬,她又一次受到打击,听不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她承受不住,一张一翕的口里猛地呕出黑血来。
她撑着胸口,眼神迷惘。
“死了么?为什么呢?为什么我还活着?对了,我要把没死的人全都杀了,我才能下去陪伴公主。”
“是了,是了。”
刘雀咽下半含于口的黑血,淡然地将视线转移至曾芙身上。
曾芙被她这么一看,浑身打颤。
“刘雀,你忘了么?这一切都是因为你,皇姐才会死。”
刘雀踉跄地往前走了几步,双手向前扑着,一个没稳住跌在地上。
“怎么可能是我!那日是我们一起做的,公主跟我一起,她跟我一起的……与我有什么干系!?”
贺璧笑出了声,那笑又低又闷,可却让一旁听得最为清楚的李溪之不禁寒战,这笑得着实古怪,既不似开心,也不似愤怒。
像是难过。
良久,他止了笑。
“若不是你总是在皇姐耳边说要带她走,她怎会生出要逃的心思来。你管得太多,管到我的头上来,若不是你告诉皇姐我在宫里的日子多么艰难,她怎会筹谋许久只为送我出宫?!”
“你并不在意我的死活,你在意的是皇姐,你对皇姐生出不可告人的心思来,你要带她逃,逃出这吃人的宫殿,可皇姐最放心不下的便是我这个弟弟。所以你便将我的处境告诉她,骗她要带我们二人一起出逃。”
“可是皇姐并不信你,她不信你,她那般聪慧,怎会不知你的心思。一查,就知道了。但你的话多少还是起了作用,她筹谋了一切,并利用此事与你共谋,但并未完全将她的计划告知于你。她将我送了出去,自己却困死在那一小方红墙内。”
“身为一个死士,心思却龌龊。我真是替皇姐感到悲哀。”
刘雀凄然地大笑着,她仰着头望那昏然的夜,不知想起了什么,笑声愈发刺耳。
是这样么……?
是么?
贺璧垂下眼帘,脑中浮现过一幕幕的片段,仿佛犹在眼前。
皇姐那时才生下皇子不久,明明是该高兴的事情,可无宫上下,包括无宫以外,没有一个人是喜悦的,赫连悦也不例外。
但他们都是装作很开心的模样。
这让赫连璧不解。
皇帝知道这个孩子出生后,也只匆匆看了一眼便离去,丢了些赏赐再也没踏进无宫半步。
赫连悦不喜欢这个孩子。
但她并未苛待他,如何对待赫连璧这个弟弟,她就如何对待这个孩子。
月末入无宫时,赫连璧第一次见到皇姐的孩子。
他没有靠近,而是趴在门框处远远地望了一眼,那也是第一次赫连悦没有早早地等在门前迎接他。
“嘁。”
这是赫连璧对里面那被团团围住的小人发出的第一声冷嘲。
赫连悦也是这时注意到门后躲着的赫连璧,她轻笑一声唤他进来,可赫连璧死活不愿进,无奈她走了出去,和他一起进了偏殿。
皇姐出来了,和他一起,赫连璧有些得意。
和那皇帝生出来的孩子,定是没有他好的,赫连悦不喜欢他也是必然的。
回偏殿的路上,碰见了刘雀,她小心翼翼地打探着二人去往何处,赫连璧面色不悦,刚想出口斥责,被赫连悦拦下。
她随便找了个理由便将人打发了,那刘雀是很忠心,忠心到无时无刻。
赫连璧不知道,那时候的赫连悦,已经开始计划着将他送出宫了,只是时间问题罢了,再加上多了个孩子,有了羁绊。
可后来,所有人都没想到,赫连悦除了这个弟弟,再无任何羁绊。
包括那个孩子。
似是离了母亲,婴孩的啼哭声响彻整座宫室,下人们束手无策,只能来找赫连悦,见其要走,赫连璧伸出一只手死死扯着她垂下的宽袖。
赫连悦屏退了下人,摸着赫连璧的头说:“皇姐不走,今日陪你。”
赫连璧开心了。
后来,赫连璧就开始诉说着这一个月以来自己在外面见到了什么,发生了什么,明明只是短短一月,却像是十几年未见面般,细到连学堂上哪个皇子被夫子罚了也要说。
他孜孜不倦地说着,赫连悦也很是耐心地听着。
不过她好像有些心不在焉的。
正说的起劲,赫连悦忽声道:“阿璧,你想不想出宫去?”
赫连璧并未被她这般突兀的打断扰了兴致,反而更加兴奋。
“想,皇姐跟我一起出去。”
赫连悦问道:“若是出去了,你想去哪?”
赫连璧:“去哪都行,只要不是这,也不是岑寂殿。”
岑寂殿是他们姐弟二人在平国所住的宫殿。
赫连悦:“你不想回自己的母国吗?”
赫连璧摇头:“那有什么好的,他们抛弃了我们,母妃早已逝世,父皇也是个胆小怕事的,唯有我们姐弟二人无依无靠,在那立不住脚,所以罗国打来的时候,那些人自认为‘无私’的将我们‘送’到这,表面两国相交,实则贪生怕死。也是虎狼之地,回去也没什么好的。”
赫连悦笑道:“看来阿璧在学堂很是勤奋,小小年纪已经有这样的见识了。”
赫连璧一听自己被夸,连忙昂起头:“那是自然。”
正说笑间,便有宫人将孩子抱了进来,脸上是毫不掩饰的鄙夷,可又不得不说一些卑躬屈膝的话来。
“娘娘,小皇子哭闹不止,我们应付不了,您管一管吧。”
赫连璧微恼,可是被赫连悦抢先一步,她接过孩子,淡声道:“知道了阿斗,下去吧。”
果然,这孩子一到赫连悦手上就止了哭闹,阿斗如释重负,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偏殿。
之后某一日,阿斗突然跌跌撞撞地跑到安华殿,跪求在赫连悦脚下,说自己误触了暹花,求着赐药,也是奇怪得很,平日那暹花都是养在刘雀那处的,怎会被她不小心误触?
赫连悦没有解药,她也听不见,只是叫人架着她离开,无需理会。
因为她知道这阿斗过不了几日便会痊愈,可又没过几日,便传出她被毒死的消息。
赫连悦听到这个消息时,十分不解。刘雀告诉她,是因为她自己误食了掺着鼠药的食物才死的,并让赫连悦放宽心,声称这样的事以后都不会再有了。
听到这,赫连悦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吐出一个“好”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