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媗说完又往上跳了一段,流苏在树下急得直跺脚,怎么劝盛媗也不理。
流苏说的什么盛媗已经没在听了,她耳朵两边全是树叶被带得沙沙响的声音,这树枝叶太茂盛,要不是她身量足够小,又学了些轻功,不然真挤不上去。
树还挺高,盛媗钻了好一会儿才到树顶,脚下的树枝已经细得随时会断,她颤颤巍巍从怀里摸了福牌出来,用红绳系在了树上,这才松了口气,一刻也不敢多待,连忙又往下爬。
爬了大半,脚下踏实了,她没在树顶那么紧张了,心里慢慢洇出了一点得意。
白天她专门留意着那姓郦的将福牌挂在了哪,一会儿找到给她扔了,今天的事就可以一笔勾销、万事大吉了。
盛媗中途歇了口气,底下的流苏已经安静下来,她探出脑袋朝她炫耀:“我就说没人会——”
盛媗险些闪了舌头,呆呆看着树下大变活人似的多出个人来——
是卫衍。
居然是卫衍?!他大半夜的不睡觉,跑这里来干什么?
盛媗差点吓得叫出声,一手扶着树干,一手赶紧捂住自己的嘴。
卫衍在树下招了招手,示意她下去。
盛媗在树杈上挂了一会儿,意识到拖着是没用的,到底只能往下爬,到了差不多的高度,纵身一跃。
本来每次她看到卫衍都心虚,这回她在树上被他逮个正着,之前在他面前苦心维持的乖巧形象好像一下子全毁了,如果是这样,她现在这副真面目,岂不是很容易勾他记起往事?
盛媗想到这里,腿一软,落地的时候一个趔趄。
“小心些。”卫衍很快地说,身法也很快,及时扶住了她。
脚在地上砸得有些发麻,一动就疼,盛媗僵着身子,抬头看卫衍:“世、世子哥哥……”
“嗯。”卫衍认认真真地应,“哥哥在。”
盛媗愣了愣,她对于目前的处境有点迷茫,看向流苏:怎么回事?有人来了你不说?
流苏看着她,扬了扬头:我管不住你有人管得住!
盛媗:“……”
懂了,原来这是猴子搬来的救兵。
“脚崴了?”卫衍这时低声问。
盛媗兀地回过神:“没有没有!”她赶紧将胳膊从卫衍的手里收了回来。
卫衍的手在空中停顿了一会儿,然后放下背到了身后,他朝盛媗笑了笑,说:“你发髻乱了。”
“嗯?”盛媗下意识摸头发,果然乱糟糟的,应该是上树的时候被横生的枝丫勾乱的,她抬起小爪子胡乱梳了梳。
卫衍笑得更深,过了一会儿停了笑,指了指树上:“在挂什么,祈愿的红绳牌吗?”
盛媗点头,小声“嗯”了一声。
卫衍又问:“许的什么愿望?”
盛媗不想说,糊弄了一句:“随便许的……”
卫衍没追问,只说:“福牌挂得越高,许愿越灵验。”
“是吗?”盛媗抬头看他,边关不兴这些,她不知道还有这个说法。
卫衍有点诧异:“你不知道?”又笑了一下问,“那你为何爬那么高?”
盛媗没多想,老实答:“我怕人看见我福牌上的字,所以才——”
她话没说完,自己收了音,卫衍眯着眼看她,眼尾像是有点愉悦地上扬着:“看来你的愿望不太能见人。”
盛媗知道自己失言,将嘴巴抿了又抿,朱唇抿成的平线写满了“懊恼”两字,她不看卫衍,视线心虚地往一边飘。
卫衍没纠缠这件事,转过身只说:“时辰很晚了,早些回去歇着吧。”
盛媗一边“嗯嗯”地应,一边站在原地不动,敷衍得很明显,卫衍走了两步回头看她,盛媗赶忙说:“世子哥哥先回去吧。”
“嗯?”卫衍问。
盛媗眨巴了两下眼睛:“我想……再吹会儿风。”
卫衍挑了一下眉,对这个说法显然秉持吃惊且怀疑的态度。
一旁的流苏赶紧又告状:“世子!姑娘她想等你走了扔别人的牌子!”
盛媗立马一个眼神瞪过去。
卫衍问:“为何要扔别人的牌子?”
卫衍的目光一看回来,盛媗立马收起了凶巴巴的表情,很乖地低着头,但她并不回答卫衍的问题。
一旁的告状精赶紧抢答,将白天发生的事情添油加醋地给卫衍讲了一遍。
卫衍听完,语气不明地说了句:“还有这样的事。”
像是在问,又像是在裁决。
被人找茬的事和牌子上见不得人的愿望都被流苏抖了个底掉,盛媗肩膀耷拉下去,干脆破罐子破摔郁郁道:“是她先来挑衅我的,我也不想扔她的牌子,可是我实在是憋屈,忍一时越想越气,退一步越想越亏,我气得睡不着嘛。”
她语调里不自觉地带上了一点撒娇的意味,这是从前被哥哥训教的时候学会的小花招。
她诉完了委屈,这才意识到面前的人不是哥哥,是卫衍,她一点一点抬眼看他,看见面前的人面色凝然好像在想什么事情,她不敢打扰他,乖乖的没出声。
但很快,卫衍动了迈开了步子,却不是回寮房的方向,而是折身往大门紧闭的佛殿去。
盛媗没明白他什么意思,发愣的时候卫衍回头叫她:“过来,去佛殿。”
盛媗心里纳闷但脚下已经不自觉动了:“那门不是……”
“没锁。”卫衍笃然。
第9章 搜房
佛殿的门果然没落锁,大概是因为殿内没什么可偷的,唯一值钱的几座金身佛像,就算敞着门也没人能偷走。
卫衍进了佛殿,从长案上拿了笔,又拿了一块福牌,俯身在牌子上开始写字。
盛媗不明所以,凑近看他写了什么,卫衍一边行云流水地写,盛媗一边在心里跟着念,最后一遍连起来,在心里完整念完——“郦香菱的愿望都落空”——哦,那个姓郦的叫郦香菱。
紧跟着,盛媗才终于反应过来,她一脸惊讶,没想到卫衍会帮她一起出这口气。
卫衍写完了字已经搁下了笔,将福牌递给她,月色疏薄,他唇角的笑似有若无:“你将她的福牌扔了,她以后也还能再写,不如将这个牌子挂上去,这样她不管再写多少也都是无用。”
盛媗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这事有点缺德,但真的很痛快,她的手克制不住已经伸了出去,将福牌从卫衍手里接了过来。
她还是有点想不通卫衍为何要帮她一起,但面对卫衍时那种心虚的感觉又淡了一点,因为他好像真的不记得小时候的事了。
卫衍看出来她还有点犹豫,于是伸出手曲指用食指的骨节在木牌上轻轻敲了一下,木牌晃晃荡荡,他温和地说:“去吧。”
盛媗马上就不犹豫了,重重点头“嗯”了一声,欢快地小跑着去神树下挂牌子,她还特意找了个隐蔽点的位置,生怕被人看见。
这种欢快的心情一直到回去的时候仍旧持续着,盛媗一路的脚步都很雀跃。
人跟在卫衍身后,卫衍看不见,但他能看到身后的人投映在他脚下的影子,好像从来到兴陵,她还是第一次这么高兴。
卫衍低着头看着脚下的影子,思绪不知怎么飘远了。
他记得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还是一个争强好胜的奶丫头片子,长鞭一甩就将他卷下马,不大点的个子坐在高大的烈马上,龇牙咧嘴地笑话他弱得跟小鸡崽儿一样。
这回见到她,她好像变了很多,乖巧得几乎有些拘谨,眼底那种张扬的野性更是彻底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重的干净——还是干净的,但是有了距离,就是你明明一眼可以看到底,但你却走不过去。
男客和女客的寮房分别在两个院子,到了院子外的空地,两个人就此分道扬镳。
卫衍已经没再想当年的事了,时辰晚了,他有些疲惫,但他往院子里走的步子还是悠悠缓缓的,好像在悠闲地散步。
“世子哥哥!”
身后传来小声的叫唤,卫衍步子刚一停,身后“嗒嗒嗒”脚步声就由远及近。
卫衍转过身,盛媗刚好跑到他跟前,她仰头看着他,整个人好像还没从刚才令人兴奋的报复行为中回过神来,容光焕发的。
“世子哥哥,”她很乖地叫他,又很认真地陈述,“其实我本来也想像你一样写牌子的。”
“嗯。”就为了说这个?卫衍耐心地问,“那为什么没有写呢?”
盛媗偏了偏脑袋,语气有点小懊恼:“我忘记问南霜姐姐那个人叫什么名字了,就知道她姓郦。”
卫衍笑了一下:“没事,现在知道了,牌子也挂好了。”
面前的人立马收起了懊恼的神色,笑着点点头:“那世子哥哥,我去睡觉啦。”
卫衍捻了捻手指,极轻地“嗯”了一声:“乖,去吧。”
盛媗愣了一下,通常对她说“乖”的人,只有父亲和哥哥,虽然她也叫卫衍哥哥,但到底不是亲的,总觉得听起来哪里怪怪的。
盛媗转身的时候还觉得别扭,等彻底转过身去,就将这点矫情的感觉抛之脑后,重新回到刚才欢乐的情绪里,然后高高兴兴回去睡觉。
“站住!”寂静的院外猛地有人呵斥一声。
盛媗和卫衍都被惊了一下,卫衍刚要往院子里走,闻声只好皱着眉再次回头看,于是就看见两个穿官服的官兵将盛媗拦在了路上,不准她回去。
盛媗看见官兵有点懵,流苏也吓得抓住了她的手,两个人对视一眼:就半夜偷挂个福牌而已,不至于吧?
“你们做什么。”卫衍的声音忽然沉沉从身后传过来,裹着夜风送到耳边,听起来有点冷。
“啊,卫世子,见过世子。”两个官兵显然认得卫衍,只是不认得盛媗。
目光在两个人身上打了个趟儿,确认两个人认识,其中一个官兵连忙朝盛媗赔罪,又解释道:“前几日北城兵马司的大牢里逃脱了两名重犯,那两人身手了得,又狡诈狠辣,兵马司追查二人的踪迹,发现他们往云归寺来了,故而卑职等特来追拿。”
卫衍若有所思,问:“你们来了多少人?”
“回卫世子的话,人数……”官兵看了卫衍一眼,没答具体的人数,只说:“足够将云归寺团团围住。”
官兵很短促地停了一下,紧跟着说:“世子、姑娘,那两名重犯心狠手辣,必会不择手段企图逃脱包围,还请二位当心,尽量待在屋内,没事不要出来,免得遭遇凶徒。”
山寺的夜晚寂静,但听了官兵的话之后,这样的寂静就让人风声鹤唳了。
流苏回到寮房还拽着盛媗的手,又想起来要关门,连忙松手回身把门带上,嘴里念道:“天啊,重犯,那肯定是亡命之徒,姑娘,咱们怎么这么倒霉,头一回来云归寺就遇上这种事。”
流苏说完盛媗没应声,流苏回头看她:“姑娘?”
盛媗锁着眉:“流苏,你要是犯人,你逃出大牢后会跑来云归寺吗?”
流苏莫名其妙地看着盛媗,她干嘛要把自己当做犯人想问题?
盛媗自顾自又道:“这云归寺香火鼎盛,他们跑这里来做什么,为什么不干脆找个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一钻,那官兵还真不见得能找到他们。”
流苏往里走,也跟着盛媗瞎琢磨起来:“许是……嗯……有句话不是说吗,大隐隐于市,正是因为人多,才好混在其中隐匿行藏,而且如果被发现,他们随手抓两个人还能当人质,官兵不就投鼠忌器了吗?”
“嗯……”盛媗点点头,“有道理。”她立马看流苏,“你门关好了吗?”
流苏点点头:“关好了啊。”
盛媗催:“不成,你再去看一眼。”
许是听了流苏那句“随手抓两个人还能当人质”,盛媗吹了灯有点睡不着,也正是因为这样,外头吵嚷起来的时候她一下子就醒了。
“姑娘!”流苏也醒得很快,“外头在吵什么?!”
盛媗坐起来,看着对面流苏黑乎乎的身形轮廓:“你也没睡好?”
寮房的布置简单,这间屋子里两张木榻首尾相连,流苏从她那张榻上下来,一边穿外裳一边答:“一想到这寺里还躲着两个亡命徒我就害怕,实在睡不踏实。”流苏穿好了衣裳,往门口走,“姑娘,我出去看看怎么回事。”
盛媗没干等着,也起身穿外裳,流苏这时已经走到了门边,她抬手正要开门,就听见外头一串急三火四的脚步声,手还没挨到门闩,面前的门猛地一阵巨颤,伴着“咚咚咚”的捶门声。
流苏只觉得再不开门门闩就要被外头的人给捶裂开,连忙拉开门闩,但立马又用自己的身体挡在门口,她只将门打开了一道一人宽窄的缝隙,探出脸看外头的人:“你们——!”
外头站着三四个男子,竟都穿着官服。
流苏扬起的声音落回一点:“……你们做什么?”
“让开!”官兵却凶得很,一把推在门上。
流苏以为盛媗还在床上,哪能让男子看见,不管不顾地用力抵在门上,但她的力气哪里抵得过一个常年训练的官兵,顿时连门带人被掀开,几个后退还是没站稳,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流苏!”盛媗快步跑到门边。
流苏被摔了个屁股蹲儿,好在没大事,盛媗扶着人起来,一转脸瞪向要进门的人。
其中一个官兵道:“官府搜查要犯,请你们配合。”
“你知道“请”什么意思吗?”盛媗咬着牙,“有你们这么“请”的吗!?”
几个官兵不认得盛媗,只以为是普通香客,听她敢这么说话,为首的官兵眉头一拧:“再敢妨碍官府办差,捉你们去北城兵马司蹲大狱。”
“你要捉谁去蹲大狱!”
这要是搁以前,盛媗早动手了,打不过也打,她这会儿忍了又忍,就要忍不住的时候忽然听见了卫南霜的声音,她咬着的牙一松,往门外一看,卫南霜果然来了。
“你要捉谁去蹲大狱?”官兵显然知道卫南霜的身份,任由她进门挡在了盛媗面前。
盛媗头一回听见卫南霜这么大声说话,鼻子一酸差点掉下泪来。
卫南霜的个子比盛媗高上一丢丢,挡在她面前的时候很有安全感,卫南霜这时声音已经恢复了平常的音量,平静又严厉地说道:“这位是沧州来的盛小姐,皇上御旨赐婚的未来太子妃,捉她去蹲大狱,你们好大的官威。”
当首的官兵明显愣了一下,脸色变了又变,他正想着措辞缓和刚才的冲突,这时,另一个人穿着官服的男子听见动静赶了过来。
“卫小姐,盛小姐。”男子施了一礼,他的官服和别人不一样,显然大小是个官,他微微扬了扬头,神情有点傲慢,说,“此回逃脱的人犯牵涉要案,两位小姐若阻挠搜查,怕是会有窝藏之嫌,还请两位好好配合。”
盛媗没想过阻挠搜查,分明是他们太过蛮横粗暴,这时候竟还倒打一耙。
盛媗一时没忍住,脱口而出:“若我就不让你们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