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忱临被她抱住,眼睛却死死地盯着那两位同样脸色大变的义女,他勉力抬起胳膊,颤抖着指了指她们,而后身子一沉就昏了过去。
嵇令颐将他最后的意思大声翻译了出来,她脸上淌满了泪水,愤而扭头道:“尔等好大的胆子,居然敢向赵王下毒!”
两位义女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能跪下,冤枉透顶。
医官很快就到,嵇令颐满脸焦虑,语速飞快:“主公只用过一碗甜羹和酒,这儿都有残羹,一测便知。”
那银针先浸入酒樽,无事;再沾甜羹,末端立刻爬上一层黑灰。
青麾和衡盏立刻将两位义女按住了,方承运惊怒不定,他是知道这两个瘦马的本事的,难道会蠢成这样选择今日动手?
在这么多宾客面前,他只能沉着脸叫人搜身。
赵忱临已经被安置到偏殿救治,只有嵇令颐端坐在宴席上硬是要等个说法。
半盏茶的时间,搜出了贴身荷包中的未知粉末。
医官辨别了一会儿,没有认出这是什么,只是这粉末一旦溶于水后再用银针试毒,立刻发黑。
方承运听到医官说不清楚这是什么毒时已经认定了这必定出自两个义女的手笔,两人从小精学毒理,见过的未知毒素比医官都要丰富。
他懊恼两人蠢钝如猪做出这种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的事,又听下人来报说两人一直在喊冤,自称不知道荷包中何时有的这种粉末,只觉得两人在垂死挣扎。
他难道不需要给赵王一个说法吗?
方承运将一盏碟子用力往前方丢去:“将两人给我捆起来!”
嵇令颐咬牙道:“听方才主公的意思,是已经收下了两位姐姐?那么这种家事该由主公醒来自己处理吧。”
方承运心知赵忱临醒来也只会斩杀了两个瘦马,既然这样,不如他先行割裂与两人的关系。
“何须赵王亲自动手?”他怒气冲冲,“贱人毁我与琨玉金石之交,如此想来当初是在靖安城故意骗的本王一时怜悯,原来竟然是遵饶的人!”
他将桌子拍的砰砰响:“若是本王的手笔,怎么可能在爱子满月宴上动手?本王图什么?定是遵饶等人见不得我魏国与赵国交好,又分不出精力来对付,这才用这些下三滥的手段挑拨离间!”
嵇令颐恍然大ⓨⓗ悟,将自己拇指上的宿行军戒指转了转,肯定道:“原来如此,可惜魏王之前对两位兄长推心置腹,遵饶居然那么早就在您身边安插了杀手!”
宴席上都是方承运的人,见形势如此,自然纷纷应和,直骂那遵饶等人狼子野心、恩将仇报。
乱糟糟之时,偏殿的医官慌忙跑进来道:“赵王旧疾复发,我等恐怕无能为力!”
嵇令颐脸色霎那间惨白了下去,她扶着一旁的柱子摇摇欲坠:“没……没有……快,快启程回去!”
她再顾不得其他,跌跌撞撞地往偏殿跑去。
赵忱临身患不明寒疾的事并为向外界宣扬过,方承运自然也不清楚,见嵇令颐如临大敌的模样,心里微微一动。
莫非那赵忱临,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毛病?
他压下心中的喜悦,脸上还是焦急得连皱纹都挤出来了:“把本王身边的御用医官都叫上,赵王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们都跟着去罢!”
偏殿里。
一个时辰的折腾,才勉强让赵忱临将胃里的东西都吐了个干净,一群医官还灌了几次水,直到吐出来的东西只剩清水才作罢。
青麾急得不行,因为赵忱临的体温一直在降,且一直没有醒来的迹象。
“现在就走,找闻公子,闻公子一定能救!”衡盏用剑柄点了几个经验丰富的医官,转头向亲自陪在外间的方承运要人同行。
方承运自然同意了,他想要搞清楚赵忱临究竟有什么问题,或者说想看看他是否会暴毙途中,当然要留自己的医官。
若是赵忱临死了,他定要以最快的速度解决知情人,瞒住消息并抢走宿行军的戒指,最后快速占领陕北。
“本王送你们出城。”他表情哀戚,“毕竟是在我的地盘上出的事,若是琨玉有事,我夜不能寐。”
嵇令颐自从见到赵忱临这幅半死不活的样子就没停下哭泣过,闻言抽噎着点点头。
方承运的视线在那哭得梨花带雨的美人身上停驻了好久,心想若是赵忱临死了——
这难得一见的西域美人倒是可以留下。
第51章
长长的一串队伍徐徐驶过, 马蹄急踏,辘辘的马车声重复单调,溅起阵阵沙尘。
方承运为了表示愧疚丢下宴席众人让其妻代为主理, 自己则带了人亲自十里相送, 一整条队伍几乎都是他手下的玄甲军, 只有头部几架马车是赵忱临的人。
嵇令颐与两位医官一同留在赵忱临的马车中, 青麾和衡盏二人驾马并行护在左右。
青麾一直在隔着窗幔询问赵忱临的状况,一开始那两位医官还会抽空回复一二, 可是出了上皋后马车里就再没了声音。
他心里焦急非凡, 几次都想伸手去撩开窗幔查看情况, 最后一次帘子被主动轻轻撩起,嵇令颐只露出了个尖尖下巴,她只字未提赵忱临的安危,只道:“魏王已经送至郊外,情意已达, 该是我们谢别的时候了。”
她的一截白皙手臂探出窗外微微垂下, 唤人:“衡盏,你带我去见魏王。”
前方马车暂时停歇, 车轮“嘎吱”一声碾过地上的枯枝落叶, 又被风细细碎碎吹散。
马车一晃动, 嵇令颐掀起竹笭弯腰走出,那竹笭被她快速落回原位,青麾紧挨在车旁, 一瞬间只来得及见到车内空空荡荡,只有人坐靠在软榻旁一动不动。
他表情一迟疑, 嵇令颐轻轻巧巧在他的臂弯上扶了一把,手掩在袖中用力往下掐了记, 这一记尖锐的疼痛像是虫蚁终于把他的脑子啃食清楚了。
青麾沉下脸,左手搁在剑柄上严守车旁,不许任何人靠近打扰。
嵇令颐与衡盏驾马往回赶了一段,与高坐在通体黝黑的千里良驹的方承运依依道别并致谢。
方承运摇头遗憾:“本是大好的日子,却碰上这样的事情,本王心里真是过意不去,唯有让玄甲军一路平安护送才能略解惭愧。”
嵇令颐笑起来,明眸皓齿几乎要晃了人的眼:“既然如此,不知玄甲军能否为我主公开一条近路,横穿遵饶和易高卓的城池,早日回赵?”
这话可一点也不客套,方承运立刻从美色中回了神,正色道:“夫人说笑,本王方才与赵王已谈过此事,不是你等妇人家可以指手画脚的。”
他轻蔑道:“赵王有什么需要本王帮衬的,可以自己亲自来说,夫人只需想着如何小意侍奉,这种男人间谈论的政事就别插手了。”
其实一开始与赵忱临确实说好要让遵饶和易高卓被前后夹击,两头遭难,可是眼下赵忱临突然暴病,方承运的想法就变了,直接亲派了玄甲军前来“护送”。
何不一口吃个大的,趁他病,要他命?
嵇令颐转了转手上的戒指,垂着眼睫盈盈笑道:“魏王看不起女人。”
方承运在她蛾眉敛黛上盯了很久,色心又起:“怎么会?今日第一次见到夫人,本王就抱着青睐敬仰之心,如果夫人赏脸,本王胯|下这匹千里马还有另一匹通体雪白的,以后有机会可以共同出游踏春。”
嵇令颐抬起眼,莺莺娇软模样褪去,一字一句接上了方才那句话:“可惜妾身不想要千里马,只想要玄甲军。”
方承运终于明白了她不是在说笑,他一收缰绳,千里马哒哒往后连退几步,高声道:“你以为在本王的地盘上能由着你胡来吗?”
“我明白。”嵇令颐又笑了,眉眼间都是艳色,似乎看到了自己最喜爱的金钗玉石,“所以才请魏王一路相送至郊外。”
她举手一挥,拇指上的百炼金指环反射烈日阳光,像是一弯明亮的镰刀划过,两侧埋伏许久的宿行军乘势杀出,夹攻长队,像是两把利刃迅速勇猛地冲破了队形。
方承运神情狰狞,大吼着让玄甲军反击护送,只要回到上皋,城内更有千军万马粉碎这些伏兵。
可只有一小部分亲信举刀反击,长如蛇形的玄甲军连动都未动,甚至解了兵刃蹲伏在地上。
方承运的脑子“嗡—”的一声,浑身血液都冰住了,他身边外侧一亲信已经被捅了个对穿,那血溅射到他油光滑亮的千里马上,弥漫出浓烈的腥味。
“你们一群,一群白眼狼!吃里扒外的叛徒,本王要屠了你们全族。”他在慌乱中被掀落下马,狼狈地啃了一嘴泥,头还没昂起,就被宿行军牢牢控制住。
几乎只是片刻之间,庞然大物又重归寂静,连血迹都看不到多少,与其说是伏击战更像是规整队伍。
上皋的城门开了,旗帜猎猎作响,方承运已经被五花大绑按在地上,脸颊挤压在粗粝的地上,擦出大片血丝。
开城门的声音清晰传来,他抖着身子狂喜:“大胆赵匪,本王援军已到,尔等今日都得死在这里!”
可他唾沫星子乱飞了一地,却并未等来想象中大军压进擂鼓鸣金的场景,只有嵇令颐莞尔笑道:“还不快把魏王扶上马,劳燕分飞,总有两句体己话要与妻女说上一会。”
方承运被架着搬上了马车顶端,像只四肢张开的□□般趴在上面,他的后颈处还有刀刃比着,连抬个头都得小心翼翼。
他眯眼望去,城门处确实是自己的玄甲兵,而最前方,是一匹通体雪白的骏马,上方坐着的人罗裙香露玉钗风……怎么看,怎么眼熟。
他自己心爱的墨黑战马比他更先认出了人,四蹄飞甩直奔而去。
方承运像是瞬间被雷劈中了身体,垂死挣扎的动作悉数停下,不可置信地将他那裂小狭短的细眯眼睁大了。
那匹白马动了,往这儿迎风而来。
距离一丈丈缩短,人影也越来越清楚,方承运浑身抑制不住地如筛糠般抖起来,汗水滴落进眼里,让他眼前一片模糊。
他终于知道刚才嵇令颐为何感慨着说了一句“魏王看不起女人。”
那白马上的正是他今日难得带出人前露面的,他的发妻袁问筠。
袁问筠连宴席盛装都未换下,那白马银鞍衬得她仿佛是一只脱笼的雀,从此天南海北青山流水,再不是后院那四方逼仄的牢笼。
她围着方承运的马车四周绕了几圈,像在观看一只囚笼中的猴子,蓦地笑出了声。
她笑得狂烈,笑到弯下腰,也没有用长袖遮住嘴,哪一处都不符合方承运口中说的女德女训。
“你好大的胆子!”方承运眼中爆出了血丝,连脸上都鼓起了经络,“你是何时……何时与赵忱临联手的?还有玄甲军……怎么会听从你的命令?”
他不想认输,更不想死在这里,口吻卒然变柔:“筠筠,你别被赵忱临骗了,他弑父夺权的事迹天下还有谁人不知?这种连养育之恩都能说断就断的白眼狼,怎么能超越我们多年夫妻的情意结成同盟同甘共苦?他是在利用你!”
袁问筠笑完了,擦了擦眼泪不屑道:“我们有什么情意?”
方承运语气急迫:“你在恨我姬妾众多是不是?你杀了赵忱临,我们回去我立刻遣散后院,此生只有你一人……还有孩子,你看,虽然你无所出,可我仅有的三个孩子都挂在你的名下了,由此可见我对你情意非常啊!”
袁问筠脸上浮起讥讽的神色:“谁要你的一生一世一双人?你未免把自己看得太重要。”
她奋袖露出手中一物,正是统领玄甲军的虎符:“情情爱爱,哪有虎符在手让人安心?”
“再说了,你姬妾成群,我也能在你那玄甲军中选些身强力壮、年轻蓬勃的好男儿啊……”
方承运陡然爆发出了力气,奋力扑腾着挣扎向前,大军前得知头顶绿色让他脸涨得通红,破口大骂:“你个贱人,我就说那几个将领如何都对你恭敬亲近,连猎到张虎皮都整张奉给你做袄子!原来是千人枕换来的虎符,你他妈——”
他又被宿行军死死按住并塞了块破布堵住了嘴,只能用指甲抠挖在车顶,发出滋滋的让人难受的声响。
袁问筠扳着手指:“想要让那三个孩子挂在我名下可真不容易,若非嵇夫人说‘去父留子越早越好’,我倒还没想这么快动手,你放心,我会好好教养他们的,断不会叫这三个孩子走上你、遵饶和易高卓的老路的。”
嵇令颐摆摆手,笑吟吟地望着她:“是袁夫……是魏王胆识过人。”
袁问筠不再搭理闷嚎的方承运,转而与嵇令颐两人双双离开一段距离小聊:“从前只能夹在白苑芋中与你书信往来,今日终于得以见到真容,可惜连一顿完整的膳食都来不及用完。”
嵇令颐摸上她的腕子,叹息:“你忧思过重体寒脾虚,葵水来时还是痛得厉害吧?”
她噗嗤一笑,意味深长:“自从与军中青年好儿郎……规律多了,也好多了。”
嵇令颐脸上有些泛红,忙不迭换了话题:“锡城恐有瘟疫,方承运我就带走了,水沟一溺即可,你数着日子,问遵饶要人就行。”
袁问筠点点头:“你要的十个营不带走?”
嵇令颐往赵忱临沉睡的马车望去一眼,袁问筠知了,不再多言。
两人就此分别,嵇令颐回到马车中时青麾也紧巴巴地跟进来,果然看到车内两个医官昏迷不醒,而赵忱临身上几处大穴扎着针,场景手法都非常眼熟。
他愤而瞪向探息诊脉的嵇令颐:“主公是怎么回事?今日又是怎么回事?”
“怕什么,毒是我下的,能治好。”
青麾大叫起来:“你说什么?你跟那袁夫人私交如此,该不会也想效仿夺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