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驾马行至前方带路:“跟我走,等下还有别的名字让你取。”
嵇令颐也想多跑几圈,踢踢踏踏地牵着马跟着他往前走,下了山两人一直往后绕,官道越来越窄,她一直没问要去哪,倒是赵忱临回头望了几次,逗弄她:“一句话不问,不怕我把你卖了?”
她毫无畏色,心想怎么可能?你不是计划让我去当蔺清昼的“表妹”么。
可她没敢真自持这点跟他嚣张,只挑了句好听的脆生生道:“主公不会的。”
赵忱临回首深邃地望来一眼,浓眉微挑,点漆如墨的瞳仁里笑意亦明亦暗,仿佛大雾散尽后泫然一点的光亮。
再往前穿过一片浅树林后眼前突然开阔,嵇令颐听到时响时轻的厮杀声,还有整齐划一的口号和掺杂的叫好声。
越往里走,这些声音越清晰,她不由自主地放慢了速度,赵忱临头也不回,简短道:“跟上。”
果然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操练比武的校场,赵忱临翻身下马缓缓往东台上走去,他一到这种地方气质就变了,明明未贯甲戴盔,可是举手投足之间总是散着让人忍不住退避三尺的慑人气场,每一次扫视或是蹙眉都含着仿佛刚从血狱白骨中杀出来的影子。
操练中的士兵一见到他就停下了动作,直到赵忱临扬了扬手臂做了个“继续”的手势才重新收心投入到训练中。
嵇令颐有些尴尬自己一身格格不入的裙装,她在门口犹豫了几番不知道要不要进去,可她不动,赵忱临就转过身站定等她,反倒更引人注目。
她埋着头小跑至他面前,有点抱怨:“主公怎么把我带到这里来了?”
总不会是让她跟士兵一样在校场训练吧?她可没这大脸旁若无人地在这里赛马跑圈。
赵忱临带她上了东台,语出惊人:“这是你要的玄甲军。”
这一句仿佛是一柄大锤狠狠地砸在了心口上,嵇令颐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手心无意识攥紧了,大脑一片空白。
她与袁问筠约好的十个营这件事从头到尾完全瞒着赵忱临,她不认为有哪个君主会允许座下棋子私养军队。
她额前渗汗,一时不知道消息是怎么泄露出去的,恍惚之间又想到了今日的两匹千里马……他俩私下有接触?
嵇令颐努力让自己的脑子动起来,结结巴巴想否认或者装傻,赵忱临下一句又跟上:“你开口不够狠,我帮你多要了五个营。”
他背对她往台上庇荫处走:“要不是你先与她敲定了十个营,我能挖过来远不止十五个营……你还说不会把自己卖了,我看也差不多。”
嵇令颐脑子一片浆糊,只能强颜欢笑着把玄甲军这件事当做礼物送给赵忱临,逐字逐句道:“是妾身办事不利,此事当时未曾事先与主公商讨过,只想着能为主公多谋一些好处。”
赵忱临蓦地停下了脚步。
嵇令颐心慌意乱,一时不查踩上了他的鞋跟,连着一头撞上了宽阔的后背。
她慌忙往后退,却忘记脚下的台阶,越忙越乱之下半个脚掌倏然踩空,却被人牢牢抓住了手臂拉了回去。
熟悉的熏香味涌入鼻腔,她几乎撞入了他的怀抱,只听到头顶声音凉薄:“这不是你的兵么,怎么变成给我的了?”
“妾身……”
“你知道你什么时候会对着我一口一个妾身吗?”赵忱临直接打断了她,表情看不出喜怒。
嵇令颐挣开他的手,她似乎感觉到身后操练的士兵口号都喊得轻了不少,大约被她俩拉拉扯扯的大戏吸引了注意力。
赵忱临扶稳了她后顺着她的意图松开了手,淡淡道:“你只有想跟我泾渭分明的时候,才会说妾身。”
他见她仿佛浑身的刺都竖了起来,垂下眼转身继续往台上走:“今日这校场里的兵,都是给你的。”
这一句话当即将嵇令颐钉死在了原地。
“马要自己驯服,才会听话,人亦然。”他终于在高处纵览全局的位置旋身坐下,“这些兵不练过不能用。”
他见她傻站在台阶下,招手让她上来:“可麻烦的是你根本对此一窍不通,所以只能由本王多给你花几分心思。”
“我手下有一人善用兵练兵,忠心可用,不过他暂时还在外,等事了后就把他给你。你放心,从此我不再过问他任何事,你就是他唯一的主子。”
嵇令颐几乎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见她额头渗汗,他将一方帕子自然地递过去:“现在开心了?”
嵇令颐心乱如麻,这事情的走向完全超出了她的预想,想也没想她接过就胡乱擦了擦,她闻到帕子上极淡的香味,耳边他解释道:“是熟沉香,再加一味细辛就对了。”
她脑子里的还是一团乱麻,没听懂他在说什么,赵忱临只能继续解释:“回赵的路上你不是在果盘边留了帕子么,上面的熏香没猜对,所以初时更浓留香更短。”
嵇令颐哦了一声,强行被转移了话题只能干巴巴道:“千人千好,我觉得这样更好闻。”
她本意是想辩解自己不是调不出那个味道,只是她不想依葫芦画瓢罢了,可赵忱临居然淡淡地应了一句:“那往后我就改成这个方子。”
她懵了一息,他握住她的手腕拖动帕子让她擦去鬓角边的薄汗,低声道:“若是不善驯马,驯服善马者让他为自己所用也是一样的。”
他这次没再由着她挣脱开他的手,反而微微收紧了手上的力,像是怕她一眨眼就飞走了:“你驯完马,何不顺便用点心思驯服我?”
嵇令颐耳边嗡嗡作响,直愣愣地与他对视良久。
半晌,她大概明白他在交换什么条件了,抿了抿唇道:“主公此番镇压叛军,可否能一同带上我?”
赵忱临凝望她良久,忽而粲然一笑,松了肩膀靠在椅背上,终于将目光施舍到场中拼搏厮杀的士兵身上。
他骄矜又霸道:“你自然要与我一起走。”
第54章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高驰身死的消息动摇了军心, 易高卓夺得毗城后蜀军突然没了之前奋勇杀敌殊死抵抗的劲,尽管军令一再重申“列队已毕,擅自回头者斩”, 可仍是短时间如溃堤泄洪般连丢几城。
易高卓占据了蜀地这易守难攻的好位置, 也心知事到如今即使收手也会被天子卸权贬黜, 起码赵、吴和那东魏在一旁虎视眈眈, 谁都想趁机咬一口下来。
他一不做二不休想把原魏国的兵力一举转移至蜀,却在路上频频被赵忱临的人马击溃俘虏, 气得跳脚。
而赵忱临此刻却在营帐里持笔面对着生无可恋的嵇令颐, 谨慎得好像在落笔最后那画龙点睛的一点。
嵇令颐一身书童小倌打扮, 她眉眼生的精致,哪怕把脸抹黑了还是透着一股女气。
赵忱临第一次见到她这幅粗糙的伪装时没忍住歪着头笑了半天,还兴致勃勃地取了炭笔,一定要给她“精进”技术。
嵇令颐被他卡着脸,左躲右闪闹了一会儿, 衡盏来报第七次剿灭也成功, 两人才骤然分开。
易高卓不仅没有将部队转移成功,还在半道上一次次折损, 气得在毗城城墙上派了能言善道者破口大骂。
衡盏老实到缺心眼, 汇报消息就汇报消息, 还精炼概括了易高卓丰富多彩的骂人语录。
赵忱临放下了炭笔听了一会儿,并不为所动。
他每成功截断剿杀叛军一次,就在魏、蜀边界处增加一些军力, 那连绵的营帐整齐排列,每一日都像捕食汇聚的蚁群般逐渐增强力量, 带来无言的威慑。
可赵忱临本人一直留在雍州,除了接到天子圣旨那日在毗城城门外冠冕堂皇地说了些大义凛然的话术外, 此后并未随军征战,只偶尔在交界处装腔作势,申时就回赵。
嵇令颐也就只能跟着他有一茬没一茬地两头跑,也不知道就这大半天的功夫,他为何也要坚持把她带上。
一开始她还被他留在营帐中,他倒是忙着摆沙盘见将士,她只能无所事事地在一旁把军情当故事听。
后来实在是受不了了,嵇令颐自告奋勇帮军医处理伤员去了,这才觉得自己这一天天的没算白来。
因为此前都是大大小小的剿杀,赵忱临用兵又实在诡谲,七次下来对方或死或俘,自己人倒没多大损失。
可就算这样,赵忱临仍然每日申时离开前都会来伤员营帐中探视士兵。
然后在一众眼含热泪发誓誓死相随的将士中,微笑着将嵇令颐领走夜回雍州。
可嵇令颐知道这样来返的日子终有尽头,他总有一日是要亲自上阵率兵的。
天子式微,先前几国鼎立制衡反倒是好现象,起码大家都保持着虚伪的平和。但现在已经有人被逼上梁山准备殊死一搏,天子当然是想让各方都元气大伤,这才特意让赵忱临出兵压制。
易高卓和遵饶毕竟在中原这块逐鹿宝地占据了这么久,实力不弱,若非先前赵忱临推波助澜让魏国分裂,现在就是一场注定两败俱伤的战事。
赵忱临办得好,赵国也要被脱下泥沼扒掉一层皮;办不好,大不了从此查无此人,天子可以再拉他人下水,大家一起倒退实力共沉沦。
百姓苦,不重要;战火纷飞,不重要;经济崩溃,也不重要。
重要的是现在的诸侯国王能一一折损,天子就能趁着“改朝换代”百废待兴之时重新布局,选择更为听话好拿捏的棋子。
果然,这第七次剿灭的消息刚传到王都,下一则军令紧随而来,命赵忱临即刻攻城,速战速决,挽百姓受制之苦。
这一日,赵忱临没有带上她。
他打算夜间动身,可一切就绪后还是忍不住去了她的院子里,想跟她再说几句。
“战事非儿戏,本王不可能在前线还能实时照看住你。”他一身战袍披挂,明光铠甲,“你留在寅溪山庄,任何消息都不必相信。“
嵇令颐从屏风后转出来,赵忱临一愣,只见她早已换好男子服饰,并将脸抹得漆黑。
“难不成先前的七次剿杀就是儿戏了?”嵇令颐打包好了行李,侧对着他说道,“我哪一次都是抱着信念和决心与主公出城,这次也一样。”
赵忱临被她理所应当的态度说的怔忪,莫名觉得她这样平静的样子就好似两人早已度过了长年累月的相处时光,以至于风浪已然不值一提。
他被自己发散开去的想象中的朝夕相处牵扯住思绪,就像一场焦糖蜂蜜的甜蜜美梦,不愿醒来也控制不住自己上扬的唇角,却还要故作威严地维持住表情。
“你不明白,此番无论输赢,我均有一难。”他原先是严肃的口吻,此刻却温柔得像在哄人。
嵇令颐越发坚持:“既然主公有难,我更应该同舟共济,主公若是觉得自己是危险的中心,我大可留在后方处理伤员,也好过日日住在山庄里提心吊胆。”
她把行李往身后一背,大概是东西太多,坠得人也往后傻傻地一挺胸:“再说了,万一主公寒疾突发,我还可以……”
她顿了顿,脸色不太好看:“呸,不会复发的。”
她将这番话一口气说完,而后有些惴惴不安地望着他。
不安的是他也许还是不想带上她,但其实也不是纯粹的担心他的安危。
她只是觉得,这是个表明忠心的好机会。
见赵忱临目光沉沉地注视着她,眼里仿佛有什么千斤重量扯着人的心口往下落,她再接再厉地从手腕上取下了一根编织红绳递给他。
“诸事皆成,百岁无忧,我求来的。”
赵忱临迟疑着接过她手心那根参杂着金线的素结红绳,讷讷地看了很久。
“你编的?”半晌,他才低声问了一句。
当然不是了,她在蜀地的时候买的,去明空寺时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有事做,才请了僧人唱经诵咒。
可她此刻坚定地点了点头,理不直气也壮:“这种东西,当然要亲手制成才诚心。”
赵忱临唇角弯了弯,松了活结往自己手上戴:“可我怎么觉得这个样式好眼熟,我记得你的药铺边上是不是有一家卖这种细金手工的店,里面也卖点这种小物什?”
他慢悠悠地把人家的宣语都复述了出来:“采金为丝,妙手编结,嵌玉綴翠,是为一绝。”
她大惊失色。
又强词夺理。
“我买的,然后解了又原样编回去了,怎么就不叫自己亲手做的了?”
赵忱临不再拆穿她的小伎俩,戴上后调整了一下松紧换了个问题:“你给叶汀舟送过么?”
突然提到毫无消息的叶汀舟,嵇令颐的表情有一瞬间的滞涩,沉默地摇了下头。
谁料她这里情绪低落,赵忱临得到这个回答后却突然对这根红绳越看越满意,翻腕来回看了数次,眉眼间春意昭昭,显得意犹未尽。
他将红绳拨弄藏进袖口中,靠近她犹豫了一会儿,才抬手摸了摸她的耳朵。
嵇令颐忍着那点痒意,抬起头执拗道:“我要跟你一起走,我不会拖你后腿的。”
而且蔺清昼也在往魏国赶,叶汀舟也尚且下落不明,藏在雍州置身事外只是掩耳盗铃,她当然要出去才有机会。
嵇令颐满脑子都是阴谋阳谋,可眼前的人今晚显然不想谈及正事,一门心思只想跟她歪了话题。
他似乎颇爱她耳垂那点温脂软玉,揉了又揉才打了个关子:“其实我今天也有样东西要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