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等她有反应,这回从容出了门,好一会才提着个盖了块红布的笼子进来了。
赵忱临本想跟她玩玩猜猜这其中是什么的游戏,可笼子里偏生不配合,嘤嘤地呜咽了两声,然后响亮地“汪”了一声。
赵忱临拧着眉,看起来有点懊恼,连红布都不让她掀了,自己一把扯了下来。
嵇令颐连呼吸都屏住了,她一瞬间以为自己的小土狗旺财又回来了。
一样背毛金黄,腹部浅白且有两撮杂色,长而耷拉的大耳朵,深棕色的眼睛以及湿润的黑色鼻头。
笼子打开,这也是只没有戒心的笨小狗,摇着尾巴便冲出来在她脚边打转着闻来闻去。
嵇令颐蹲下身,紧张得手都不敢摸上去,只欢喜地仰着头问赵忱临:“怎么会这么像?”
赵忱临将笼子放在一边,见她这爱不释手的模样才勉强释然了刚才“不够惊喜”的不满,他笑着说:“我是问了荷香才模糊有个大概的判断,找了好久才买到一只像的,喜欢吗?”
“喜欢!”嵇令颐双手摊着,小狗乐呵呵地往她手心拱进来,还对她翻肚皮。
嵇令颐几乎瞬间就红了眼眶,哽咽着说,“喜欢,真的好喜欢。”
阴影从头顶笼罩下来,她手里还捧着一团毛茸茸的小狗,有人也像她一样小心翼翼地捧着她的脸。
下一瞬温热的呼吸像是蝴蝶振翅带来的微弱气流,他吻在她睫毛上,一触即分,蜻蜓点水。
“有炭笔……”她喃喃道。
“没有。”赵忱临又轻轻地碰了碰她的眼睛,“只有星星掉在里面了。”
小狗把脑袋搁在她手臂上,短小的尾巴啪嗒啪嗒打在她手心。
有另一只小狗重新靠近她,一点一点吮掉了她睫毛上挂着的眼泪。
嵇令颐一动不动,她眼睛红红的:“你把我带走吧。”
“小狗不要了?”
“荷香留下来照顾,等四方之势稳定后,主公应为它取个名字。”
她说这话的时候只够伸出两根手指去攥他的衣服,那小狗仿佛通人性,圆钝的牙齿跟着她一起咬住赵忱临的衣袍下摆。
她听见身前的人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又叹了口气。
然后接过了她背后那沉甸甸的行李。
第55章
丑时三刻, 旌旗飘扬,六架云梯架上毗城城墙,贴地马蹄发出隆隆如潮水般的沉响, 震天的喊杀声回响在云霄和大地之间, 腥风阵阵。
易高卓在之前他自己攻城时将城墙毁损了大半, 后又一直在与遵饶勾心斗角, 好不容易独占毗城,那蜀军几次反扑更让他精疲力尽, 以至于迟迟没有修补城墙, 现在防得格外艰难。
他在毗城安置了大部分的兵力以做弥补, 于是这场攻城战便变得格外血腥残忍,几乎每一次敌我进退都是踩着尸体上去的。
赵忱临在最初的一波强攻后随即命云梯后撤,一波又一波的弓箭手有序攀登梯上塔楼,站得比那残损的城楼还要高,带火的箭簇如暴雨纷纷落下, 瞬间将城头点燃一条火龙。
易高卓身着普通兵卒的战服, 混在毗城亲自指挥。他见赵忱临多次移动云梯,每当凑近墙头像是要强闯, 等魏军援兵补上后又退开, 只让弓箭手对射。
赵国的云梯车移动速度比一般要快上许多, 按理来说士兵站在车上塔楼会重心不稳,可赵忱临似乎专门训练过这批弓箭手,各个都是移动靶的好手。
几轮交手, 赵忱临意不在攻城,可是城墙上的魏军已经死了三四批了。
眼看着天光大亮, 对方越杀越勇而己方疲态渐显,易高卓焦虑得眼睛里都是血丝, 咬牙命手下绑了一群毗城的百姓,推到城墙上列成一排。
老弱病残、妇孺孩童,高高低低歪歪扭扭地被推到城墙上的最前沿,在一群冰冷反光的银色铠甲中显得尤其突兀。
易高卓站在一个怀胎六月的妇人身后,扯着嗓子大吼:“圣上曾赞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我到要见识见识这究竟是一纸空言还是肺腑之感。”
他说这话时手还在抖,距离城墙太近了,上面泼洒着铺天盖地的血色,鼻腔刺激,每一脚踩过去都像从沼泽中淌过去。
他看不到赵忱临在哪儿,可是鼓声节奏一变,赵国军队齐刷刷停下了进攻。
易高卓心里一松,呼出一口粗气后又提气大喊:“退避三舍,否则每过一刻钟我便杀一人,这高将军留下的城中百姓可不少,纵然是屠城——”
他话音未落,只听“咻”的一声尖鸣,眨眼便破空射至面前。身旁兵卒大喊一声“小心”,整个人扑上来将易高卓撞倒在地。
易高卓眼前一花,下一瞬就重重地摔在了水泥地上,身前被隔夜的血污弄脏。
他大口喘着气转过头,只见推开他的兵卒虽身着锁子甲,可那一箭完全贯穿了他的胸膛,大半只箭甚至露在背后,可见速度之快、力道之重。
身边那孕妇惊叫连连,没了人在身后挟持,已然软了腿脚瘫坐在地上。
易高卓后知后觉吓出一身冷汗,他狼狈地坐起来手脚并用往后退,终于看到塔楼最前方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长身玉立,丰神俊朗。
那人接过身后弓箭兵递上的第二支箭,掂了掂分量又摇头,很快换了一支沉甸甸的铁箭。
搭箭,扣弦,拉弓,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那人几乎没怎么瞄准,就听见尖锐的啸响,第二发箭从高处俯冲疾驰,直指易高卓而来。
易高卓怪叫一句“赵忱临!”连滚带爬地往后爬,堪堪才避过一劫。
他又惊又怒,嘶吼着让手下立刻推了个老翁下去,那年逾古稀的老人“啊啊”嘶哑叫着,从城墙上摔下成了一滩烂泥。
短暂的寂静后,城上的人质顿时哭声抢天。
易高卓已经被人搀扶着下了城墙,大吼道:“不是本王残忍,尔等死了做成恶鬼也记得去找赵忱临,是他不放过你们!”
那平民哭嚎着纷纷跪下,往石墙上磕着头,头破血流地求饶:“赵王饶命!”
赵忱临将手上弓箭还给身后,负手漠然注视了一会儿才下了塔楼。
衡盏跟在他身旁,听自己的主公语气平静得像是碾死一只蚂蚁般说着:“圣上也谕令过,大爱则爱天下,大仁,则必舍小义。”
这是想不顾百姓接着一鼓作气了?
衡盏连忙劝诫:“可若是如此行事,主公必将收到弹劾。”
见赵忱临脸上还是那般无动于衷的表情,衡盏知道他大约是杀心渐起,毕竟主公从不吃威胁那一套。
他只能再劝:“即使主公不在意,可这风口浪尖上不顾百姓安危执意行事只会让蜀地越发排斥赵国,走投无路之时难保不与易高卓沆瀣一气。”
“沆瀣一气?”赵忱临咀嚼了一遍,忽而挑眉笑了,“传令全军,退徙三舍。”
此后六七日,赵忱临又先后试探了多次,可忌惮于无辜百姓,终究是无功而返。
而易高卓,从一开始屁滚尿流地想要撤兵将毗城让出来,退到其他几座已经占据的城里,到了后面见赵忱临数次败落后逐渐安心,认为拿捏住了他的命脉。
他命人起早贪黑地加快修补坚固城墙,唯恐王都下了新的军令后为了抓捕自己甘愿牺牲毗城。
易高卓心里清楚,赵忱临此人性格偏执嗜血,那日他刚拿百姓做人质,紧跟着就是毫不犹豫的两箭,像是两个清脆的耳光在嗤笑他不自量力。
赵忱临此时只不过瞻前顾后于天子的意思,若是天子默许,哪还用自己拿百姓威胁,赵忱临那厮指不定都会屠城。
易高卓在等圣旨,赵忱临也在等。
他这几日日日雷打不动地命人去城前唇枪舌剑,再派一小队先锋打个照面影响修墙进度,一顿鸡飞狗跳后任务完成打道回府。
这战事突然进行不下去了,他才有时间想起嵇令颐。
她那夜一定要跟着来,把他说的心肝肺都酸软发颤,结果自打出了雍州后一面也不曾来见过自己。
她把闻子嗣留给了他,自己则一头扎进后方伤员营帐,直接把他忘到了脚后跟。
赵忱临莫名有些别扭,他确实想让她留在山庄避难,可她坚定地表示要同舟共济让他心里软成一滩水;同样,她留在后方让他心安,可她真能不闻不问杳无音讯……也让他不爽。
他一人静坐良久,连衡盏都没喊,换了身衣裳去往部队后方。
行到一半,身后传来马蹄声,青麾一边叫着主公等等我,一边驾马上前。
他无比自豪:“属下就说,主公定是去找嵇姑娘——”
赵忱临骤然冷眼回眸望来,青麾差点咬到舌头,忙换了说辞:“是嵇兄……啊不是,主公是体恤部下才不忘在日理万机之时去瞧一眼。”
两人行至后方,威严肃杀的气氛渐渐消退,营帐里传来或隐忍或惨烈的叫声。人数太多,更有些伤势尚且不算严重的士兵躺在营帐外,身下只有简单的一层布做席。
主帅亲临,那是莫大的恩赐。
不一会儿,赵忱临来探望伤员的消息就传遍了几个营帐。
拒绝了列队行礼,赵忱临一个营帐一个营帐地慰问过去,终于到了最后一个。
门口滚滚烧着热水,空气中除了血腥气还有浓郁的药味,与此相反的是,这顶帐篷是最安静的。
带队的军医解释:“这里是重伤的士兵,都是嵇公子在处理。”
先前有许多人见赵忱临每日将嵇令颐带进带出,自然而然地认为她是赵忱临自用的医官,只是战火纷飞人手紧俏,不得已才来帮忙。
军医真心实意地夸了句:“一般医者可受不了战时的惨状,可嵇公子当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自告奋勇要负责这顶帐篷,还真从阎王爷手里抢了好几个人回来。”
赵忱临在外伫立几息,撩帘而入。
一进营帐,里面的血腥气和腐肉味直冲脑门,饶是赵忱临在白骨里跌打滚爬,也被这冲鼻的气息哽了哽。
他揉了下太阳穴,一眼就看到嵇令颐面色凝重,一手按在一个赤着上身的兵卒的下|腹部,正在把流出来的肠子塞回去,另一只手翻得极快,串花叶般下针缝合。
她身边还放着熟悉的用于麻醉的白苑芋和消毒的盐水,还有其他一排的瓶瓶罐罐。
赵忱临没有打扰她,环顾四周,发觉这里几乎都是缺胳膊断腿的士兵,而嵇令颐则一个个像缝布娃娃似的努力还原回去。
有几个只用白布包着,已经看不到缺失的部分,也许是战时找不回来了。
有已经被缝好的“布娃娃”见到赵忱临,哑着嗓子激动地叫了一声“赵王”,营帐里稍起摩挲声,终于有了点人气。
赵忱临压手示意大家好好休息,他余光望向嵇令颐,她始终未曾施舍一个眼神过来,眼里似乎只有针线。
闻久了这里的味道,初始的晕眩才退下,赵忱临想起军医说嵇令颐在这里甚至没有呕吐恶心过,到点吃饭,睡觉就宿在营帐中,昏天黑地地忙。
赵忱临没有出帐篷,一直留在里面一一慰问受伤的兵卒。等到嵇令颐终于处理完了手上的病患,她才轻轻呼出一口气,洗净了手后站起身走向赵忱临。
与他想象中所有可能的开场白都不同,嵇令颐将早早准备好的几包血袋递给他,言简意赅:“货真价实的人血。”
赵忱临同她四目相对,接过后在手心捏了捏才道:“你留在后方当真是大材小用了。”
嵇令颐还要熬药,没什么精力与他扯皮,只随口说:“只是妄加揣测圣意罢了。”
她那爹是什么德行,她怎会不知?
赵忱临的目光从手上的血袋移开,久久地黏在她的背后,而后微微一笑。
猜的很准,不管是天子圣意,还是他。
第56章
谕令上一句“为天地立心, 为生民立命”听得青麾唉声叹气,若不是怕隔墙有耳,心里那句指责天子司马昭之心的话当即就痛骂出来了。
赵忱临早就料到这个结局, 传令史不仅重申了镇压叛军的紧迫性, 而且还多次拿“仁德”二字敲打他, 就怕给他留条生路。
更耐人寻味的是, 传令史一改之前低调务实的风格,这一回离开时却风光举旗, 传恩令、宣皇恩, 恨不得让路经各处的百姓都知道他们来过。
易高卓自然也知道了, 他紧张地等待着赵忱临的下一步动作来猜测天子的圣意,而当晚就等来了赵国谋士的谈判请求。
他不肯放人进城,只强硬地要求除非赵忱临亲自来谈,其他人等一概不见。
等了三个时辰,赵国同意了。
居然同意了?!
易高卓大喜过望, 顿时猜到了天子默许并退让了自己拿无辜百姓作饵的手段, 这才让赵忱临夜不能寐,做出这种深夜时分还急着要求见的行动。
许是揣测到了天子就是要让赵忱临束手束脚、瞻前顾后, 好让其镇压不住自己后被记上一笔的意思, 易高卓连日来的憋屈心情一扫而空, 得到赵国回应后从床上一跃而下,连屐都未穿好,大笑着让人去给赵王一点下马威。
毗城城墙上久违地亮起了火把, 被当作人质的那群百姓不减反增,还有一群斜插玉梳的歌妓在上面轻敲檀板, 唱彻黄金缕。
丝竹管弦之乐纵情整宿,像是挑衅般, 还有魏国士兵得了命令与歌妓们寻欢作乐,身上披着那从乐女身上扯下来的香粉纱衣,在火把旁调笑着扭来扭去。
赵国几番求见,都被置之不理,而城墙上的露天诗乐会倒是办得越发声色犬马,抚瑟、击磬、侑酒,还有一位善吹篪的秋娘被易高卓相中,夜里就抬成了侍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