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衍举起酒杯先是放在鼻下嗅了片刻,随后才悄无声息地将里面的液体全部倒在了地毯上,就在他纳闷卓长珏为何能如此沉住气的时候,他却不经意地扫到唐仪吟吟笑脸,那双漂亮的眸子眨也不眨地望着他。
江衍顿时感觉如坠冰窟,他居然遗漏了唐仪和卓长珏原本是师姐弟这层关系,若是如此便能想通如何卓长珏为何能如此沉得住气了。
江衍了然地一笑,他给自己的酒杯中倒满酒水,对唐仪遥遥一敬,开口道:“听闻少门主在入唐家之前,一直辗转于西域一带,不知是否识得近日在武林中名声大噪的天下第一快剑?”
唐仪举杯回敬,“我虽然早年一直辗转于西域,近日也听说过天下第一快剑的名号,但若是论熟识,或许我还不如殿下与他熟。”
江衍点了点头,“也是,毕竟本王奉旨带兵灭南山村的时候,他早已是个懂得人情世故的孩子了。”
宴会顿时鸦雀无声,在座的无一不听说过南山灭村一事,段鸿轩也凭借此时戴稳了心狠手辣、草菅人命的帽子。至于江衍,他只不过是一个代为执行的刽子手,本是冤有头债有主的事情,但是南山村人的鲜血却是实实在在的沾在了江衍的手上,毕生也抹不去。
不过,此时提起南山村的事情,确实有些煞风景了。
唐仪微微一笑,“看来殿下还记得。”
江衍莫名其妙地看了唐仪一眼,“本王又不老,怎么会出现记忆偏差?南山村至今给本王印象深刻,当时凄厉的惨叫和火光烟雾冲天而起,不妨少门主猜猜当时又多少人在祈求有神或者有人来搭救他们?”
唐仪面上的笑容有所收敛,“我想……大概是……所有人吧。”
江衍饮尽杯中的酒,继续道:“是啊,即便如此,也没人来救他们。就算是连天上的神仙见了此等惨状,也没有显灵,倒是刮了一阵助火的西北风。”
唐仪笑而不语,放在桌下的手已经紧紧地攥了起来,她心里祈祷着卓长珏千万别沉不住气,此时蹿出来找江衍拼命,那么她便要前功尽弃了。不过,唐仪也好奇,为何江衍会突然谈起卓长珏和南山村的事情,莫非已经发现了她的计划,这样侃侃而谈是为了引卓长珏出现?
还不等唐仪细想,一阵剑鸣便打断了她的思绪,是卓长珏的鸿鸣出鞘之声。
卓长珏面色阴厉地看着江衍,手中的鸿鸣剑直奔后者而来,周围人想上前阻挠却发觉自己提不上一丝力气,这才发现自己中了计,伸长的手迅速收了回来,开始静坐调息了起来。
江衍处变不惊地坐在原处,将手中的酒杯掷了出去,那份力道对卓长珏来说根本不值一提。
卓长珏不明白为何身为刽子手的江衍居然有脸在此细数自己曾经砍过的人头,当做一种荣耀一般炫耀吹嘘、沾沾自喜,难道不应该跪地忏悔吗?
返璞如同天神般而至,直接挑飞了怒火中烧的鸿鸣。
卓长珏咬牙切齿地说,“朝影疏,又是你!”
唐贺天挑眉,这个略微耳熟的名字,让他想起了一些陈年往事。
唐仪起身,拿起桌上的酒壶走上前,为唐贺天添满酒杯。
唐楠见状想要起身阻拦,却被唐柏死死地按在了凳子上。
唐柏说,“这位朝姑娘武功高强,不会落于下风,小弟你又不会武功上前只会添乱。”
唐楠面色焦急地说,“那也不能看着朝姐姐受人欺负啊。”
唐柏说,“你放心吧,她可是雁王的人。”
唐楠听闻便不再说话,眼睛直勾勾地看向了江衍,其中带了一点恳求的神色,他之前也听闻过这位手握重兵的年轻王爷的丰功伟绩,唐楠觉得像江衍这样的人出手对付一个来路不明的人,应该是绰绰有余的。
可惜江衍并没有注意到唐楠的目光,也没有像唐楠想象中那般使出一剑霜十四州、惊艳四座的招数。
朝影疏此时已经与卓长珏过了不下百招。
朝影疏这时才算是真正见识到了卓长珏的快剑,鸿鸣剑在后者的手中挥舞起来的速度丝毫不亚于双刀轮番交替的速度。
卓长珏抽.身后撤,他看着朝影疏说,“你让开,我要杀的人是江衍,你有什么资格替他受死?!”
朝影疏看了江衍一眼,回道:“我确实没有资格替他死,但是我也没有资格看着他死。”
卓长珏咬牙切齿地说,“那我就先杀了你,再杀他,好让你们两个在黄泉路上做个伴!”
朝影疏躲开卓长珏刺来的鸿鸣剑,反手将返璞刀推了出去,直接刺入了后者的腹部。
江衍突然开口说,“唐门主,这人可是在小公子地生辰宴上闹事,您当真无动于衷?”
唐贺天一副幡然醒悟的模样,伸手一拍,一个身材矮小的男人突然出现在会客厅中,三两下便制住了卓长珏。
“放开!”卓长珏即便是伏在地上也如同一只暴怒的野兽一般挣扎不休,他双眸爆红,红得仿佛要流出鲜血一般,他死死地盯着江衍,恨不得在后者的身上捅出几个窟窿才解气。
朝影疏记得这个男人,就是那日跟踪过她的人。
唐贺天装腔作势地说,“好大的胆子,是谁让你来刺杀雁王殿下的?”
卓长珏神情阴鸷,“这天底下想杀段鸿轩和江衍的人难道还少吗?!总不可能就我一个人吧!”
江衍丝毫不嫌事大的一笑,“恐怕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
卓长珏将目光转向了江衍,质问道:“你什么意思?你总不能污蔑我是来杀唐门主的吧。”
江衍慌忙摆手,“本王可没有这么说,这可是你自己承认的。”
卓长珏冷笑一声,“那你可真是个卑鄙小人。”
江衍说,“或许这句话应该由少门主说出口。”
唐仪微微一愣,她微微一笑,半是疑惑地问道:“我?为何?”
无面走出来将唐仪挡在了身后,“无论你知道些什么,这些都与少门主无关,是我威胁她这么做的,是我想娶少门主然后将整个唐家握在手中,我愧对门主的养育教导之恩。”说完,他便直挺挺地跪在了唐贺天面前。
唐仪一推无面的肩膀,扬手打在了后者的脸上,“你在说什么胡话?!朝影疏,你跟江衍不应该感谢我吗?是唐贺天要杀你们,而我是饶你们不死的人,现下你们却想污蔑我!”
无面的那张俊脸被打得歪了几分,但是他依旧脊背直挺地跪在地上,一言不发,甚至都没有抬头看唐仪一眼。
江衍说,“少门主息怒,你现在多像一只被逼急了而跳墙的狗啊。你所谓的补酒中加了什么东西,唐府的人一尝便知。今日是唐小公子的生辰宴,你这么做,安的是什么心呢?”
唐仪倏地看向了江衍,又看了看唐贺天,接着她便大笑了起来,“江衍啊江衍,你是不是蠢?跟着我拼一拼还有活路,你寄希望于唐贺天,一定必死无疑!”
江衍挑眉,“活路?折磨到体无完肤然后再由你交给卓长珏泄愤的活路吗?”
唐贺天吩咐道:“唐冶,你去看看那些酒。”
唐冶领命,查看一番后与唐贺天耳语了几分便退了下去。
唐贺天无奈地摇了摇头,吩咐下人道:“把少门主软禁起来,看好她,不允许她自戕。”
“是。”
唐仪愤怒地看向了唐贺天,撕心裂肺地喊道:“我不!!!为什么?我愿意报答你对我的养育之恩,但是我没说过要拿命去报答。所有人都能掌握自己的命,为什么我的命从踏入唐府的那一刻起就是被规划好的?我的命难道就是为了一株子虚乌有的破草吗?!我也想活下去!”
朝影疏一愣,抬头看向了作困兽之斗的唐仪。
唐仪挣脱开束缚着她的人,扑向了桌上的酒壶,毅然决然地将里面的酒水一饮而尽,里面掺着江衍给的毒药。
江衍见状无奈地摇了摇头。
【此前】
江衍手里握着一枚白子,看着唐贺天将手里的黑子稳稳地放在棋盘上才落下手中的白子,“听闻门主也对月上寒宫感兴趣?”
唐贺天听闻,讪讪地一笑,“殿下说笑了,我怎敢呢?”
江衍微微勾唇,“既然门主这么有诚意,那么我也拿一点诚意出来好了。我会让唐仪全心全意地去祭献于茯苓竹草。”
唐贺天双眸一亮,“此话当真?”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江衍落下一子,抬手施礼道:“将军,承认。”
第54章 于心不忍
◎一旦生了悔意,等着你的便是万劫不复◎
唐仪将手中的酒杯摔了出去,大笑了起来,她用袖子抹了抹残存在嘴唇上的酒液,像一个胜利者一般看着在座的所有人,静待着剧痛的来临。
江衍上前拿起唐仪放了药的酒壶,不等朝影疏制止,他便仰头灌下了半壶。随后赞叹道:“好酒,但是这种药是不会死人的。”
唐仪听闻一愣,随后失魂落魄地跌坐在地,无面上前搀扶住她,唐仪挣扎出他的束缚,起身取出随身携带的匕首朝唐贺天冲了过去。
只是眨眼的瞬间,唐仪便被击飞了出去,伏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呕血,她奋力起身,吐掉口中的血沫,喃喃道:“何必要羞.辱我?何必要羞.辱我?!”
朝影疏深吸了一口气,她握紧了手中的返璞,唐仪此时落魄的样子,让她想起了前世那些走投无路的时候,朝影疏多少有些触景生情,欲上前帮唐仪一把。
江衍及时攥住了朝影疏的手腕,制止了后者下一步动作。
朝影疏不解地看向了江衍,后者附在她的耳畔低声道:“若是唐仪不死,死的便是我们,你没有必要为了她,让我们再一次陷入险境。”
朝影疏咬了咬牙,正打算说什么,却被江衍打断,他说,“若是你想,也不是不可以。你先酌量一下能不能打得过在座的所有人,再考虑一下,逃出去以后要如何躲避以后江湖武林半壁的追杀。”
朝影疏的心顿时凉了一半,她看了看在座的所有人,心中有了一个答案——她不能。
江衍说,“所以说啊,以后做什么事情都要量力而行,你可以做莽夫,但是要想到后果,至于是身首分离还是家破人亡都要自己担着,哪怕千万人怨,你自己也不能道一声悔。一旦生了悔意,等着你的便是万劫不复。”
朝影疏的双拳攥得更紧了,她索性低头不再去看唐仪。
周围的武林豪杰也对此事冷漠以观,毕竟是人家的家事,他们也没必要插手,也难以插手。
唐仪像一条狗一般爬过去捡起掉落在地上的匕首,向压制着卓长珏的人冲了过去,三两下杀掉了那些人,反手将卓长珏推了出去,并大喊道:“滚,你这个废物,以后再也不要来找我了。”
“师姐!”说完,卓长珏便赤红的眸子中啜满眼泪,他看了唐仪一眼,便头也不回地从唐家冲了出去。
——“师弟,以后就只剩我们相依为命了。你放心,师姐永远不会抛弃你的。”
——“师弟,你放心,就算师姐去了唐家,也不会弃你于不顾的。你每日要好好练功,不不能荒废。”
卓长珏一抹双眼,拼尽全力往远处奔去,若是有机会,他想当面跟唐仪,不跟莞然说一说相依为命的意思。
唐仪为保护卓长珏全身上下受了不少伤,一身素白的衣裙上开满了梅花,她半弯着腰守在门前,大有一副至死不休的孤勇,那些分不清彼此的鲜血为她素白冷俏的小脸上更添几分瑰丽的妖冶。
朝影疏狠狠地闭了闭眼睛,“够了,唐门主不是想要茯苓竹草吗?唐仪若是死了,你还怎样得到这茯苓竹草?”
“朝姑娘说的是。”唐贺天说,“来人,将少门主压下去,好生看管。”
唐仪扔了匕首,任凭那些下人粗鲁地将她的胳膊扭转至身后,她闭上了双眼,如同闭上了双耳一般对周围的一切再无关心,她输了,输得彻彻底底。
那凄惨的命,唐仪想认又不想认,但终究被事实压得喘不过气来。
【夜间】
江衍提着一个食盒来到了关押唐仪的地方,他取出唐贺天给的门主令给守门人看,很快便被放了进去。
唐仪满身狼狈的缩在角落里,目光呆滞地盯着一个地方,不哭也不闹像个没有灵魂的玩偶,甚至对于江衍推门进入都无动于衷。
关押唐仪的地方是间阴湿的地牢,凄凄惨惨的月光透过唯一的一处窗户洒进来,四周铺满了干稻草,怎么看都不像一间能住人的房间。
江衍走到唐仪面前,手脚麻利地打开了食盒,将里面的东西一一取了出来,“少门主,吃些东西吧。”
唐仪没有说话,依旧保持着原先的姿态。
江衍见状,从其中取了块糕点吃了起来,“你放心,没有毒。”
唐仪依旧没有出声。
江衍也不恼,吃完了糕点,拍了拍手上的碎屑才说,“唐仪,你认命吗?”
唐仪片刻后才嗤笑一声,“现如今我认与不认有何区别?”
江衍摇了摇头,“没有。”
唐仪听完便闭上了眼睛,不想再与江衍搭话。
江衍自顾自地说,“我也不认,所以我忍辱负重,苟且偷生才换来了今日的命,明日的命还需要再委曲求全。对了,你知道你的师兄为何如此做吗?”
唐仪表示不想知道,她对于现下的一切都毫无兴趣,哪怕下一刻唐贺天让她祭献于茯苓竹草,她也会眼也不眨地起身照做。
江衍见状,继续道:“他打了一手好算盘,当你祭献于茯苓竹草的时候,拼死也会抢夺过来再将你复活。”
唐仪睁开了双眸,微微勾起了唇角,“是不是觉得很可悲?茯苓竹草需要唐氏之女的血肉祭献,成熟后有医死人、肉白骨的奇效,其实本质就是以命换命。”
江衍说,“那你知道唐贺天为什么需要茯苓竹草吗?”
唐仪说,“为何?”
江衍见唐仪上钩,于是继续道:“唐楠是早产儿,天生体虚,不适合修习五毒神掌,但是身为唐毒门未来的掌门人不修习五毒神掌,听上去有些匪夷所思,所以唐贺天想用茯苓竹草为唐楠淬体。”
唐仪突然笑了起来,那双眸子中此时才留下一滴伤心欲绝的清泪,“我拿他当父亲,即便没有血缘关系,他也不曾拿我当女儿,这么多年来真是辛苦他了,长年累月的虚情假意,一定很累吧。我为了不让他失望,极尽所能的讨好他,即便是能要人命的五毒神掌,我也去修习,到头来只不过是我一个人的一厢情愿罢了。”
江衍将一方手帕取了出来,伸手递给了唐仪,“你自己也说过茯苓竹草需要唐氏之女的血肉,你若不是唐氏女,唐贺天怎会让你去祭献茯苓竹草?”
唐仪推开江衍的手,用沾满血污的袖子擦了擦眼泪,干掉的血液再次被热泪融化开,污了她整张小脸,而那双本就光彩熠熠的眸子却再也不看不见光亮,她苦笑不得地说,“怎么会,你是骗人的吧?”
江衍说,“你都是快要死的人了,我骗你做什么?再说我从来不骗人,当年你娘与你爹一见钟情,可惜之后你爹却忘了这段露水情缘,你娘也不曾找上你爹,独自将你拉扯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