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不上换衣服,我急急往或雍殿赶。等我到时,恰巧见太子三师从殿中出来,他们面色凝重,看来皇上此次不是普通的小病。
沈涤尘在殿中来回踱步,见我来了,三步并两步来到我身边,急切道:“太子妃你来了!今日我入宫晨省,父皇突然晕倒至今未醒。此次父皇病的蹊跷,我实在是不放心,又走不开,所以特向皇祖母求了让你入宫侍疾。太子妃你命人收拾几件贴身的衣物,尽快入宫。”
“突然晕倒?”我压低声音,“殿下是怀疑有人投……”
沈涤尘点点头:“是有这个怀疑,已经暗地里派人去查了。”
“殿下想让臣妾怎么做?”我问。
“无他,你只需到了父皇跟前,多多留意父皇身边人即可。有什么事待我每日昏定晨省时你直接说与我,万不要假他人之手传递消息。”
听他说完,我起身告退:“是,臣妾这便去。”
与淮殿中还是一股浓厚的药味,熏得人头脑发昏。我轻轻吸了吸鼻子,想要尽快适应这股味道。
我到的时候,贵妃娘娘正在服侍皇上吃药,让我在偏殿稍等。等候的时候我问身旁的黄门令:“怎么会在殿中熬药?”
黄门令说:“太子妃有所不知,太医给圣上开的方子,要趁热服用。事关圣上龙体,自然是由老奴在圣上眼皮子底下熬煮才能放心。”
我点点头,又问:“我之前给父皇配的香,可有用?”
“有用有用。”黄门令连连道,“用了太子妃配的香之后,圣上睡觉已安稳许多了。”
寝殿的门被从里面打开,侍女把我请入殿中,皇上躺在床上紧闭着双眼,眼窝有些凹陷,嘴唇煞白,仿佛是一样之间苍老了许多。即便贵为天子,离开了那把龙椅,也不过是一个普通的老人,一样会经历生老病死的折磨。
床边的贵妃娘娘满脸泪痕,见我来了,与我互相见礼。
除了贵妃娘娘,寝殿中还有另一个人,这让我颇为意外。他替皇上擦拭着额头,好像并不在意我的出现。
此人便是六皇子沈白屿。他一改除夕家宴时玩世不恭的态度,照顾起皇上尽心尽责,事必躬亲。不分昼夜守在皇上床前,提皇上翻身擦拭,没有一刻懈怠。便是贵妃娘娘或我递过去的药,他也要先亲自试过才喂给皇上。
沈涤尘来昏定之时我把这些说给他听,听完后他冷哼一声,道:“惺惺作态!一个从小就不在身边的儿子和一个狠心抛弃儿子的父亲,能有多少情谊?”
是夜,我守在皇上的寝殿中。因为无事,便命人拿来了制香的器具,称取研磨香粉。如今快要入夏了,蚊虫渐多,我想给皇上配些驱虫的香。
殿中烛火昏暗,我挑拣香料有些费劲,一点一点凑近眼前仔细辨认,实在是累得眼睛酸涩。此时一盏烛火照亮了我面前的桌子。
皇上已经睡下了,是谁这么大胆敢点如此亮的灯?我诧异地抬起头,正对上沈白屿眸子中印出的跳动的烛火。
“太亮了吧,父皇已经睡下了。”我小声说。
沈白屿灯架放在桌前,自己则在我对面随意地盘腿坐下:“无碍。”他说着拿起桌上的一根白芷放在鼻子下闻了闻,又递到我跟前,问:“这是什么?”
“毒药。”我头也不抬。
他突然伸手捂住我的嘴巴,食指放在唇边做了一个禁声的手势,压低声音道:“父皇殿中,不可妄言。”
我当时忙着挑选香料,并不想抽空应付沈白屿,不过脑子竟说出这么两个字来。其实话一出口,我自己也是一声冷汗。好在除了昏迷不醒的皇上,殿中只有我与沈白屿,否则让有心人听了去大做文章不知是多大泼天的祸事。
沈白屿看着我后知后觉心有余悸的样子,脸上竟浮现出一抹笑意。
第28章
“如今你已是有把柄在我手中的人了。”沈白屿故意拖长了尾音,“这可如何是好呢。”
我不知道他是何意,紧张得仿佛能听到自己的心跳,砰砰、砰砰、砰砰……不知道是因为口鼻被他手捂住,还是因为害怕,呼吸也变得急促。
就在我思考应对之法时,他却移开了放在我口鼻处的手,恢复平日是神色道:“开个玩笑,吓到你了?”我不说话,他接着道:“你放心吧,我不会伤害你的,老师待我恩重如山,我怎么会伤害他的女儿?若是吓到你了,我下次不开这样的玩笑便是了。”
我实在不知道怎么接他的话,但他说父亲对他恩重如山,这让我很是不解。我还未入宫沈白屿已经去了蜀地,巡查盐务之前父亲也并未离开过应京,是怎么样待他恩重如山的?
见我不说话,沈白屿也不恼,拿起一旁挑好的香料替我研磨起来。我刚想制止,却见他手法娴熟,便也由他去了。
沈白屿这一张嘴总是有许多话,干活也不能闲着,他一边研磨一边道:“我母亲从前也喜欢制香,她身上手上衣服上总是香香的,手边常看的那几本香谱,有的都翻得缺了角掉了页。我从小便帮母亲制香,对各类香料也都还算认得。只是这白芷有毒还是第一次听说。”
我抬起头瞪他一眼,复而又继续称量手中的香料,把几颗丁香放入沈白屿手中的碾盘里。
“你可知道,你差一点就是我的妻子了。”沈白屿突然说。
闻言我手顿了一顿,看向沈白屿。他并不看我,虽然低垂着眼眸,却难掩落寞。像是孩童被人夺走本属于自己的玩具,即使那玩具他并不喜欢。
“我记得那是你第一次进宫。那时候我还没被父亲送走。”沈白屿自顾自地说,“母亲带着我站在城墙上远远的看着你,母亲问我娶你做妻子可好。”
他突然凑近,笑着问我:“你知道我怎么回答的?”
霎时间我也来了兴趣,把手中的活放下,双手拖着下巴,眼睛直视着他,道:“你怎么说的?”
这次反而是他不好意思,有些难为情地别过脸去:“我自然说不要啊,你那时候那么丑。”
“呵,无趣。”我又继续挑拣香料。
“我说好。”他继续道,“你是老师的爱女,人长得漂亮乖巧。宫中没有哪个娘娘不喜欢你的。我那时远远的看你,便已心生欢喜了。只不过后面出来诸多变故,再见你你已经是太子妃了。”
我向来不信什么一见钟情,况且只是远远一瞥,如何能心动?不外乎是因为我身份特殊罢了。当时谁人不知道我就是未来太子妃的人选,所谓一见钟情心生欢喜的,不过是太子的身份罢了。
“六皇子自重,这里是与淮殿,我是当今储妃。你莫要说这些轻薄之言,小心祸从口出。”我好意提醒道。
沈白屿把研磨好的香料递给我,道:“是,是。微臣知错。”
我看了一眼,竟比妆成研磨的还要均匀细腻。
熬了一夜,第二日我还未睡醒便有人来报说皇上醒了。我从床上爬起来让宫人帮我更衣梳妆。毕竟是没有用惯的人,不是腰带太紧勒得我难受,便是梳发的时候弄疼我。好不容易才装扮完毕。
好在我被贵妃娘娘安排在与淮殿的偏殿中,不消几步便能到皇上的寝殿。
我到的时候皇上床前已经围了许多人。于是我寻了一个地方乖乖跪下。
皇上的声音苍老而微弱,与他平日里洪钟一般充满气势与压迫的声音不同:“屿儿,我听贵妃说,是你一直陪着朕。”
沈白屿握住皇上的手,道:“孩儿许多年不在父亲身边,现下只想时时刻刻陪着父亲,尽孩儿的孝道。”
“好孩子,”皇上也握住沈白屿的手,“真是好孩子。”
接着他看向一盘的沈涤尘,道:“太子,你这两日做的很好。政务上的事,多问问几位丞相,尚书。我养病其间一切事务,你可自行决断,若有什么拿不定的,你再来问我。”
皇上此话一出,不光是我,在场的人都感到意外。一直以来皇上最是忌惮太子越权,只让太子做自己职责分内之事。甚至把沈白屿从蜀地召回就是为了平衡太子在朝中的势力。如今公然允许太子代为监国,让人实在摸不清是什么意思。
沈涤尘闻言跪下谢恩,道:“必不负父皇所托。”
“太子妃呢?”皇上问。
听到皇上问到我,我急忙上前。皇上就像是一个普通的父亲那般同我打趣:“太子妃眼底这般大的黑眼圈,倒是有些像蜀地中那号称蚩尤坐骑的食铁兽。”
殿中众人听闻都被逗笑,气氛也轻松不少。皇上又道:“这两日太子妃替太子尽孝辛苦了,朕很是欣慰。”
我向皇上行礼:“父皇言重了,照顾父皇本就是我们做儿女的应该做的。”
大病这一场,皇上或许真的是老了,他和殿中的人一个个叙话,说了许久,太医担心他劳累,劝他歇息,他只说无碍。大约说了有两炷香的时间,他终于感觉到体力不支,屏退了我们只留下贵妃娘娘照顾。
我送沈涤尘到宫门口,他注意到我的发髻被宫人梳的太紧,伸手从我发髻上抽出两支簪子,递还给我,道:“下次若是觉得太紧了,就让梳头的人重梳一下。”
我点点头,道:“是不是下毒查到了吗?”
沈涤尘不语,只是摇了摇头。
“别急,”我安慰他,“只要是做了,就一定会有痕迹。”
“嗯,沈白屿如何。”沈涤尘问。
我坦白以告:“没什么异常,就是总说些胡话。”
至于是什么胡话,沈涤尘并没有兴趣知道,他只说让我不必理会,在宫中多加保重,便上车离开了。
入夜,我在殿内替皇上熬药,皇上与沈白屿父子则坐在廊上看月亮。
“父亲,你看今夜的月多亮多圆。”沈白屿指着月亮,忽而一笑,“从前我一指月亮,母亲便要说指月亮会被割耳朵。”
皇上闻言笑道:“那都是民间吓唬小孩的。朕记得,你母亲就喜欢月亮,说月亮阴晴圆缺,各有其风韵。从前,她便最爱在这廊上赏月,也是坐在你这个位置。”
沈白屿像是一个孩童,伏在皇上的膝上道:“父亲,孩儿想母亲了。”皇上抚摸着他的头,只是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并不说话。沈白屿又道:“那时候孩儿随舅父前往蜀地,什么也没带,只有这月亮跟着孩儿。这是孩儿唯一从应京带走的东西。”
此话一出,便是皇上也动容了,他抚摸着沈白屿的面容,声音里带着些怜爱与愧疚:“屿儿,这么些年,委屈你了。”此刻他也不过是一个寻常的老父亲。
药已经熬好,我不得不端着药碗,打断他们父子间的温情:“父皇,该服药了。”
皇上拍了拍自己身旁,让我也坐下。随后接过碗把药一饮而尽。他看看我,又看看沈白屿,继而望向天空,感叹道:“如今孩子们都长大了。”
太医的药对症,皇上好的很快,不需几日已经恢复如常了。今日贵妃娘娘来用午膳,直夸我和沈白屿孝顺用心,所以皇上才好的如此快。我笑着说这是父皇吉人自有天相。氛围一派祥和。
偏偏就是此时,我们的笑还挂在脸上,沈涤尘带着柳道可风尘仆仆从殿外进来,单膝下跪,道:“父皇!接到紧急军报。漠北十三郡有四郡已反,六郡已向敌方归降,如今只剩三郡在苦苦支撑。张彪将军,宋叙白将军,莫少洺将军已经带兵前去支援。”
“什么?”皇上放下筷子,“即刻召集群臣。”
沈涤尘要出征了。他在大殿上请命,愿以储君身份带神威军出征,以振军威,提高士气。
我将一枚护身符缝入他贴身的衣物中,替他擦拭寒光凌冽的铠甲。
“殿下此去千万要保重自身,”我嘱咐他,“万不可冒进、不可逞强、不可轻敌。”
正在练字的沈涤尘放下笔来到我身边,从后面抱住我,道:“太子妃不必担心。我定会全须全尾的回来。”
此时徐良娣求见,鹅黄把她引入殿内。
“见过太子殿下,太子妃。”她先是向我和沈涤尘行礼,然后拿出一枚玉佩替沈涤尘系上,道:“殿下,这是妾家传的护身玉佩。臣妾听闻殿下要带兵出征,便想着,虽说殿下自有上天护佑,可到底也是妾的一点心意,万望太子殿下不要拒绝。”
沈涤尘扶住徐良娣的肩,把她搂入怀中道:“笙儿,你有心了。这些日子我太忙,难免冷落了你。待我归来,定给你带一份大礼。”
战事胶着,这战一打便是几个月,沈涤尘倒也不负众望,时不时的便有捷报传回。除此之外,东宫的生活与从前别无二致。我依旧时常抱着三两站在藏书阁的阁楼里看书,说是看书,更多的是看玉虹殿的徐良娣。
她依旧日日来问安,偶尔会问问我是否有沈涤尘最新的消息,其他时间就只是在院内抚琴。我感觉她对沈涤尘似乎也没有那么上心,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因为那一场大病寒了心。
入冬的时候,沈涤尘终于凯旋。他没有食言,确实是为徐良娣带回了一份“大礼”。
第29章
沈涤尘凯旋的那日,全城百姓夹道欢迎,街道两旁的商铺都挂出大红的布条装点,鼓乐齐鸣,热闹非凡。
妆成听着外面的锣鼓声心痒难耐,说想要去看舞龙舞狮,于是我放了她半天的假,她欢欢喜喜出门去了。留下我和鹅黄蜜合一同在东宫替沈涤尘接风。
沈涤尘骑着健硕的战马,一身戎装出现在东宫门口,他的眼神中虽然带着一脸多日赶路的疲惫,但目光却坚定犀利。一别数月,沈涤尘变得更瘦了,脸上的轮廓更加分明,皮肤也黑了许多,下巴上青色的胡茬没有及时清理。与从前那个高坐庙堂的翩翩贵公子简直是判若两人。
他在东宫门前勒住了马,下马走到后面的马车前打开了车门。
从马车中下来的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与我嫁给他时年纪相仿。虽是寒冬,可那少女依旧身着一身单薄的粗布麻衣,面黄肌瘦,一头枯草一般发黄的头发仅用一枚木簪束在头顶。她眼睛来回打量着我们和我们身后的宫殿,漏出怯怯的神情。
那少女跟在沈涤尘身后,亦步亦趋进了东宫。
到了或雍殿,沈涤尘高坐殿上,指着殿下局促不安的少女对我和徐良娣说:“她叫豆儿,从今日起便住在东宫了,太子妃你与徐良娣一同为他安排个住处。再定个品阶吧。”
徐良娣看着沈涤尘送与她的这份“大礼”,一脸的不可置信。别说徐良娣了,就连我都差点没缓过神来。拟定品阶?沈涤尘莫不是要纳这少女为妾?郢朝开朝以来,上至天子,下至贵族,娶妻纳妾极为看重家世嫡庶。就连徐时笙这样的家世,嫁给太子时的品阶也不过是保林而已。从未听说有太子纳平头百姓为妾的先例。
“殿下想给豆儿姑娘定什么品阶?”我看了一眼豆儿,她低垂着头,两只手绞着衣袖。
还不等沈涤尘说话,徐良娣微微欠身,道:“殿下平安归来,妾心已安。近日来担心殿下没有休息好,如今头痛目眩,先退下了。”说完也不管沈涤尘如何反应,便拂袖而去。
身旁的鹅黄瞪大了眼睛,从前徐良娣对沈涤尘都是百依百顺,从不逾矩。今日如此举动,也难怪鹅黄惊异。我只觉得大快人心,暗暗为她拍手称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