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意思,沈白屿还未说话,他的皇妃却已经在喊恕罪了。
“是儿臣买的补品……可儿臣真不是要害父皇!儿臣从不敢有这样的心思!父皇恕罪啊!”六皇妃一个劲地哭嚎,额头也被磕破,“儿臣只是……只是想孝敬父皇……皇子殿下从小不在父皇跟前长大,多次与儿臣提及无法在父皇膝下尽孝的遗憾。如今好不容易回到应京,儿臣只是想替殿下尽孝啊!”
六皇妃的哭声带着惶恐在寂静的大殿上显得十分凄厉刺耳,我揉了揉耳朵,总觉得不太对劲,她的逻辑未免也太清晰了些。
突然,“啪!”的一声,一个重重的耳光落在六皇妃的面颊,结束了这刺耳的聒噪。
第31章
这一个耳光是如此的响亮,就连历来处事不惊的沈涤尘都明显地愣了一下。六皇妃的哭声戛然而止,随后转为低声的啜泣。
我也着实被这个耳光吓到。沈白屿虽然话多不讨喜,但作为皇子的教养还是有的,如今却在大殿上如此失态,与之前简直判若两人。我心中暗忖,沈白屿这难道是恼羞成怒吗?难道他要把罪责都推给六皇妃?
沈白屿牵着六皇妃的手走到大殿中央,冲着皇上跪下磕了一个头道:“陛下!请陛下责罚微臣,放过微臣的妻子!臣妇乃蜀地一乡野蠢妇,只知人参雪莲鹿茸等一概大补之药极其贵重,从前在府中也难得一见,如今到了应京,穷人乍富,便以为只要是贵的好的,多多益善。微臣未能教导好臣妇,甘愿受罚!但请陛下念在她是一片孝心,饶恕她吧陛下!”
我本以为他是要让六皇妃承担下所有罪责,好自己脱身,不成想他竟是为六皇妃求情。一番话下来简直算得上是四两拨千斤,不仅把自己从此事中择的干干净净,还替六皇妃找了个让人不得不信服的借口。甚至还在皇上面前表演了一场夫妻情深,孝义都两全了。
殿上高坐着的皇上一言不发,右指的指腹摩挲着手中酒杯的杯壁。他用目光扫视殿下众人,最后落在沈白屿的身上:“如此说来,六皇妃倒真是一片孝心办了错事。”
许久的停顿,沉默。
众人都在等,等着看皇上会如何处置沈白屿和他的皇妃。
“哈哈哈……”皇上大笑,在众人的讶异中他放下手中的酒杯,道:“好啊,好。朕果然有许多好儿子、好儿媳,这真是朕的福气!”他顿了顿,又道:“不过,老六你还是不到时候,绶职议政且待日后再说吧。至于六皇妃,今天回去后便多看看书,学学医理。这一年半载的就不要再理会俗务了。”
竟然只是这样?不管是有心还是无意,毕竟是已经使龙体受损,理应重罚。不知为何皇上竟如此重拿轻放,甚至没有一点实质性的惩罚。殿内的人亦是同我有一样的不解?霎时间议论纷纷。
“陛下!”沈涤尘还想说什么,皇上看向他,眼神冷厉,目光中带着警告的意味。
看到皇上看沈涤尘的眼神,我心中才了然。原来是这样……
我赶忙拉住沈涤尘,道:“陛下慈爱大度,亦是天下万民的福气。”沈涤尘看向我,眼中充满探究之意。我直视他的眼睛,摇了摇头。他终于还是没有再说什么。
沈白屿拉着六皇妃叩谢皇上的恩典,重新回到席间。好好的一顿庆功宴,竟被搅合得乌烟瘴气,在众人对圣心的揣测中匆匆散场。
回东宫的马车上沈涤尘问我:“今天本可以一举让沈白屿滚回蜀地,为何要制止我。”
我噗呲一笑,道:“殿下,你还是太急了。你敢这么做,无非是因为刚立了军功,又仗着父皇与你最为亲厚。可你忘了六殿下是为何回京?父皇是喜爱你多些,可他更怕你,怕你权势太盛,怕你不受控制。百姓都知道一山不容二虎,一国如何能有二君?他如今不惩处六殿下,不一定是不想,但一定不是时候。”
沈涤尘听我说完,沉吟许久,一只手环住我的腰,另一只手覆在我的手上,道:“是我思虑不够周全,还好有你。”
我暗暗撇撇嘴,温柔地说道:“殿下只是身在其中,一时不察罢了。”
马车突然停下,估算着时间距离东宫应该还有段路程。
“怎么回事?”沈涤尘边说着边推开车窗,驾车的车夫道:“回太子殿下,前面有马车挡了路,我们是不是绕一下?”
从推开的车窗望去,一辆马车横在路中间,把整条路都堵住了。不过这马车好生眼熟……似乎是沈白屿的马车。
沈涤尘也认出马车的主人是沈白屿,干脆打开车门下了车,道:“六弟可是在等我?”
对面马车上下来的果然是沈白屿,他一下来便急急拉住沈涤尘的手,道:“太子哥哥,你要信我,真的不是我要害父皇啊!”
“哼。”沈涤尘冷哼一声,甩开他的手。
沈白屿声音中带着些许疑惑,些许委屈:“太子哥哥为何如此着急想要置我于死地。我们可是手足血亲啊!莫不是太子哥哥还对当年父亲想要册立我为太子耿耿于怀……担心我是个威胁?不会的,我不会和你争的太子哥哥。我会恪守本分,做你手中的剑。”
“你这样没有剑格的剑我可不敢用。”沈涤尘逼近沈白屿,冷声道,“你口口声声不争不抢,为何入了应京之后跟着老四频繁宴请群臣,刑部尚书罗永,礼部尚书邢柄可都是你的座上客。至于你舅父在蜀地囤积粮草军备意欲何为,我想你总归不会说不知情吧?”
沈白屿被逼得后撤一步,眼睛圆睁:“你不是……”
“我不是应该在漠北战场?”沈涤尘站直身体,“你以为父亲老了,不再像年轻时候那般雷霆手段,变得耳目闭塞了?”
沈涤尘凑到沈白屿的耳边,语气中带着轻蔑和讥讽:“你与我都不给过是父亲棋盘上的棋子罢了,还是早日看清局势,省些力气吧。”
马车中传出六皇妃的声音:“殿下……”
沈涤尘瞥了一眼那掀起的帘子,我亦循着他的目光望去,远远地看到半张红肿的面皮,沈白屿那一巴掌打的着实不轻。
“好自为之。”沈涤尘丢下一句话转身离开。他身后的沈白屿抬了抬手,似乎还想说点什么,最终还是回到马车上。
很快沈白屿的马车离开,我们继续前行。沈涤尘长长叹了一口气,望着窗外的月亮一言不发。直到马车停到东宫门口,他像是对我说,又像是对自己说:“小六从前和他母妃一样,是最喜欢月亮的。”
我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样的心境在说这样的话,没有理会。
今日逢五,沈涤尘同我一起回到长信殿,还未进门,鹅黄就出来禀告:“步青苑的人来过许多次了,说豆儿姑娘要见太子殿下,若是见不到殿下便不肯用膳,已经一日滴水未进了。”
烦,我是真的烦。早些时候鹅黄告诉我,豆儿说她并未侍奉过沈涤尘,医官也说她没有身孕。
彼时我居高临下,用上位者的姿态看来,即便她双亲因沈涤尘而死,可沈涤尘还肯把没有过肌肤之亲的她带回东宫来,给她品阶,已经是一种恩赐,她却如此不识好歹。我自己都忘了,我也是这东宫的笼中鸟,我也有想要逃离这四方天地的时候。
我看向沈涤尘,为难道:“殿下……”我不愿再为这件事伤脑筋,倒不如把它交还给沈涤尘。
沈涤尘烦躁地揉捏着眉心,片刻之后他扶拍拍我的肩,道:“太子妃先歇着,我去去就来。”
“这个豆儿真是不知好歹。”妆成愤愤道。
鹅黄摇了摇头,不置可否。
过了一个时辰沈涤尘总算回来了,他只和我说明日就按先前商定的办吧。说完就沉沉睡去。也不知道这沈涤尘到底和豆儿说了什么,明明早上豆儿拒绝得这么坚定。
无意多做探究,我很快也睡着了。
第二日再行册封的时候,万昭训倒是很痛快便谢恩了。万昭训的册封本就已经是破格了,再经过昨日那么一闹,侍女小厮们看万昭训的眼神多少带着点揶揄不屑。
万昭训向我敬茶的时候,一旁的徐良娣斜眼看着,冷笑道:“如此清高,到底不还是做妾。”
听徐良娣如此说,万昭训的动作顿了一下,也并不反驳。
我全然当做听不见,看不着,只淡淡道:“今后大家就是姐妹了,好好相处,以侍奉太子殿下为重,早日诞下太孙。莫要凭空生出些是非。”
徐良娣站起来,与万昭训一同行礼:“妾谨遵太子妃教诲。”
日子就这样一日一日地过下去,到了春天,皇上还是给沈白屿绶职了,听父亲说沈白屿在任上尽职尽责,沈涤尘虽有不满,但抓不住其错处,也就不好发作。
到了春狩的时候,徐良娣来问我可不可同去,我答应了。后来想着,既然徐良娣也去了,把万昭训独自一人留在东宫未免有些冷清,况且下人对她的态度向来不好,她性子软弱,难免受气。于是也让鹅黄去问问她的意见。
万昭训是初冬来的,此时距离她踏入东宫已经快半年了。从前天大地大,如今只能守着一个小小的院子,总归还是怀念外面的空气。鹅黄跟她说的时候,她一脸的不可置信,反复问鹅黄:“我也可以去吗?”后来更是一连几天都在准备衣服,弓箭。整个人渐渐的也开朗起来了。
看着她的变化,我对她慢慢有些改观,与她也亲近不少。只是谁也想不到,万昭训满心期待的春狩,竟险些让她殒命。
第32章
几个公主都已经出嫁,三皇子沈庭风出外办差,包括张念在内的几个武将奉命随行。六皇妃又因为补品一事被软禁在府,可想而知今年的春狩不会太热闹。
事实也的确如此,列席的多是些世家的公子小姐,不善骑射,真正下场狩猎的并没有几人。就连沈涤尘都兴致平平。
徐良娣许久不出东宫,如今到了围场看到闺阁中的几个姐妹自然有说不完的话,很快被簇拥着上了看台。而万昭训是第一次来春狩,跟在我身后小声感叹:“好多人啊,我们那里逢年节才会聚集这么多人。”
说实话我是有些羡慕徐良娣的,自从嫁给沈涤尘后,为了避嫌,我与闺阁中的密友便少有联系,唯有一个同龄的五公主沈均瑶亲近。后来均瑶远嫁衔蝉关,也就更没有什么亲近的人了。
正伤感之际,万昭训拽拽我的衣袖,指着不远处道:“太子妃娘娘!你看!多漂亮的好马!”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认出那是宋云朗从漠北带回的一匹战马良种,名叫奔霄。此马身形算不上高大,但适合乘骑,有极高耐力,可以适应各地形作战。
“万昭训还懂得辨别马的良劣?”我惊讶道。
万昭训道:“我家本就是山脚下的猎户,我跟着父亲也替县里的员外养过几年马。这马的胸,臀线条流畅,毛色光亮,眼神警觉,跑起来步伐大,后腿有力不拖泥带水。这自然是上等的好马。”她说话的时候神采奕奕,眼中似有星辰,闪闪发亮。与平日在东宫的万昭训截然不同,此刻的她不是什么万昭训,而是那个万安县的豆儿。
‘或许沈涤尘不该带她到这里来。’这个想法在我脑中一闪而过。
我望着这样的豆儿,问她:“你会骑马吗?”
豆儿不知道我是何意,犹豫了一下,还是点点头。
我命人将奔霄牵过来,把缰绳递到豆儿的手中:“若是喜欢,不妨骑上跑几圈试试。”
豆儿满脸欣喜,又用眼神询问我是否真的可以,我微笑着点点头。
她翻身上马,动作一气呵成,确实是善骑马的老手。我本以为她会立刻扬鞭,绝尘而去。不曾想她在马上朝我伸出一只手,示意我上马。
我望着马上的豆儿,她的笑容灿烂,露出两颗小虎牙,像是一朵野地中的蒲公英花。没有一丝的犹豫,我拉住她的手,借力一登脚蹬,稳稳地坐在豆儿身后。我环抱住她的腰,她扭头向我说道:“我们走了!”随即一扯缰绳,高喝了一声“架!”奔霄闪电一般飞驰出去。
这是我第一次与别人同骑一匹马,速度之快恐怕连常年在马背上的人都要惊叹。我仿佛被豆儿带到她曾经的生活里,原来这世上还有这样肆意快活的人生。
奔霄跑得飞快,引来不少人的侧目。或许他们是惊叹,是不屑,是羡艳。但都无所谓,此刻马上的我们尽兴就已经足够了。
人群中的沈涤尘在我眼里一闪而过,说不清他眼中是怎么样的感情。
豆儿带着我 一口气 绕围场跑了许多圈,到后面我们二人只顾开怀大笑,已经全然不在意其他了。下马之后她依然意犹未尽,不停地与我述说刚才的感受。
好不容易得以逃离东宫那四四方方的天地,我由衷的希望豆儿尽兴,于是带着她去请示沈涤尘能否让豆儿也参与狩猎。
沈涤尘眉头微皱,道:“我是可以带人同行。可太子妃不去,只带万昭训的话,难免被人传出些不好听的话……”
豆儿见沈涤尘为难,连忙摆手说没关系,她可以在帐中陪我。她如此乖巧懂事,我倒有些心疼。虽然我不善骑射,本不愿劳累,可春狩一年也就一次,下次豆儿还能不能来也说不准,于是我问沈涤尘:“若是臣妾也同去,万昭训可否跟臣妾一道?”
“你向来不善骑射……”沈涤尘说道一半,看到豆儿眼底藏不住的期待,还是答应了,“万昭训千万照看好太子妃。你们二人不能离我太远。”
虽然要跟紧沈涤尘与柳道可,谈不上自由,但豆儿依然很开心。出发没多久,便命中一只野兔。她提着兔耳朵跑到我身边,把兔子高举过头顶向马上的我展示今日第一份战利品,颇为得意。
我正要夸她,沈涤尘抬起右手示意众人禁声。只见他从箭囊中抽出一只箭,搭在弓上,对准西北方向缓缓拉动弓弦,直至拉满。只待他一松手,离弦的箭破开空气朝着箭头所指的方向呼啸而去。
一头躲在树后的鹿似乎感受到了危险,后撤一步。就是这一步之遥,箭擦着鹿的前胸没入泥土,让它躲过一劫。
受到惊吓的鹿奋力奔跑,我们一行四人跟在鹿的身后追赶。胯下的马不停,沈涤尘放开缰绳,双腿紧紧夹住马腹,竟一次搭了两支箭在弓上。只听“嗖”的一声,两支箭一同射向奔跑中的鹿。那鹿极其灵活,纵身一跃躲过了第一支箭,却被第二支紧跟其后的箭射中后腿。
只是一顿,鹿并没有停下。柳道可在沈涤尘后面挽起弓,可并不松手。
沈涤尘又搭弓射出一箭,这次的箭直直没入鹿的腹腔,鹿终于彻底倒下不动。
我们下马来到鹿的身边,这才看清这是一只体型庞大的公鹿,后腿发达有力。沈涤尘从鹿的身上拔出箭,用手帕擦拭完血迹又放回箭囊之中。得意道:“道可,你看这鹿是不是比去年你猎的那头还要大。”
柳道可笑道:“想不到殿下去年打赌输给微臣,今年还记着要赢回来。如今确是殿下赢了,微臣心服口服。”
沈涤尘拍拍柳道可的肩,哈哈大笑道:“自小你身材不如我高大,骑射却总压我一头,叫我如何不在意。你我和云朗三人,云朗骑射是最好的,可惜他远在衔蝉关,也就只能我们二人矮子里面拔高个了。”